「小瀾,小瀾,醒醒。」
男人渾厚磁性的聲音把瀾公主從美好的夢境中喚醒。
她迷蒙的睜開一雙美目,皇甫彥俊美的容顏映入眼底,無意識的勾起了唇角,呢喃︰「彥哥哥……這麼早?」
迷糊到可愛的妹妹——皇甫彥的眼中盡是寵溺,伸手刮了一下她的鼻尖,嗔道︰「不是跟你說了嗎?今天要入帝都,我們要提前做準備。你是不是忘了?母妃寫信來千叮萬囑,讓我們打起精神進入帝都,接下來會是一場苦戰。」
想起前幾日收到的芸妃的信箋,瀾公主眼中的神色才清明起來,抬手撩開馬車的翡翠珠簾。
天空方才露出一抹魚肚白,天朗氣清,清澈美麗——時辰真的很早。
她強打起精神坐起,卻只覺得全身軟趴趴的像是沒有骨頭,又要倒下去。
這馬車顛來顛去,皇甫彥怕她磕到,連忙扶住她,輕喝︰「小心些!」
「唔……」瀾公主含混不清的應了一聲,索性倚靠在他肩膀上,嘀咕,「芸娘娘到底是在搞什麼……?神神秘秘,有事情直接跟我們說不就好了,一面讓我們小心應對,一面又不告訴我們離開帝都這一個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她靠在皇甫彥肩上,墨色長發旖旎的灑落在他的手邊,幽幽的發香隨著空氣涌入他的呼吸,像是一萬只小蟲子爬過心尖……皇甫彥定定神,憐愛的用手輕撫她的長發,將她半擁在懷里︰「母妃定有不便說的緣由。」他低眸看她眼楮都要睜不開的樣子,「你太困就繼續睡吧,有事我替你擋著。」
瀾公主半合上眼,輕輕嗯了一聲。
「公主,醒了嗎?」子車青的聲音突然在車外響起。
瀾公主的眼簾徹底合上。
皇甫彥放輕聲音道︰「公主還在休息,什麼事?」
子車青道︰「國師大人請公主移駕他的馬車,說有話要和公主單獨談。」
皇甫彥看了一眼已沉沉睡去的公主,道︰「回京後再談。」
瀾公主還是閉著眼楮,嘴里卻吐出聲音了︰「阿青……你告訴他,我稍作梳洗就過去。」
皇甫彥不明所以︰「不是很困嗎?又要去他那。」
瀾公主伸了個懶腰︰「睡美人哪天不是睡到日暮斜陽才會起身啊,今天居然天沒亮就起來了,肯定是有要緊事。」
皇甫彥笑︰「他成天都在睡覺,能有什麼要緊事非不可趕在入城之前說?我猜他是因為馬上要和你分開了,想在入城前看看你。等這城門一開,入了帝都之後,一切都不一樣了。」
瀾公主微微一愣。
皇甫彥猶自道︰「國師大人這一路勞神費力,回到國師府之後肯定要長時間的修養,還要處理這一個月堆積如山的政務,說不定又是好幾年不出府,你有你的生活,怎麼可能還像現在這樣天天黏在一起、坐在一塊兒說話?」
瀾公主的眼神黯了一下︰「……那些以後再說。」
皇甫彥也不多說了︰「你換衣服吧,我下車等你。」
……
「什麼事。」
瀾公主在棋盤對面的軟榻上盤膝坐下。
穿著寬松雪袍、僅用一根腰帶系住衣物的百里溯夜半臥在榻上,長發好似墨雲纏繞,寬大的衣領露出他優美至極的一字型鎖骨,若有若現的勾人心魄……
他有條不紊的落子下棋,左手落子又換右手,自己和自己對弈玩的不亦樂乎。
瀾公主也不催促他,安靜的坐著,就這麼靜靜的觀賞他,也是件非常美好的事情。
百里溯夜將一盤棋走到了死局之後才罷手,開門見山談正事︰「赤城大量礦石的處理有必要和公主商量一番,畢竟這是我與公主一同發現,也算是國師府與公主府共同所有之物。」
瀾公主饒頭︰「什麼意思?這種天然資源不是應該交給朝廷來處理嗎?」
百里溯夜眉梢微蹙︰「如果你不擔心太後將其販賣第二次,也不擔心太後報復,是可以交給朝廷。」
瀾公主這才想起其中紆回。太後已將赤城私下販賣一次,難保不會做第二次!赤城周邊若是其他礦產也就罷了,偏偏是用來制造炸藥的硫磺,如此多的硫磺被大量采摘,能制造多少炸藥?不怕一萬,就怕萬一,這種東西,一定要牢牢掌控在自己手里才安全!而且將其交給朝廷,也就意味著會將太後私下出租國土之事公諸于眾,惹惱太後的後果,她也難以承擔!
多虧百里溯夜提醒,她本還打算回去後將此事稟告給太後。
她在政治這方面沒有經驗,太女敕,還好有百里溯夜這只老鳥提點!
百里溯夜早已將此事想的通通透透︰「那塊地我們自己開采,自己處理,開采出來的東西可以販賣,也可以按自己所需加以利用。有這大批的礦石作為後續儲備,國師府與公主府日後在資金上絕對不會有短缺之事發生。」
瀾公主也順著他的思路往深處推究——嗯,以後至少不缺錢,那些硫磺還能供她研究火藥,將來也許能派上大用場,的確很不錯!這趟赤城沒有白來。
百里溯夜又道︰「現今國庫虧損,入不敷出,太後正為資金問題發愁,公主手上有大批的資金,在帝都也會有底氣些。」
瀾公主豪爽的伸手一拍他的肩膀︰「你可真是思慮周全,多謝。」
百里溯夜瞥她一眼,淡淡道︰「不必。考慮到公主手下無人,這些事我可以派人去做,就是不知道公主是否信得過我。」
瀾公主落落笑道︰「自然信得過。」
百里溯夜將棋盤覆了,重新擺盤,眸光若有若無的停留在棋面上,聲音放輕幾分︰「那事情就這麼說定了。還有另一件事,回到帝都之後,你我雙方不必再見面,尤其是公主,萬萬不可主動踏足國師府。有任何情況,我會用別的方式把消息傳遞給你。這是我的半只玉闕,你收著,後續與你接洽的人會拿著另外半只供你確認身份。」
瀾公主木訥的接過那半只月牙形翠色玉闕︰「不要再見面?……什麼意思?」
子車青的聲音橫空插了進來︰「……公主,皇宮里的人來了,請您換乘馬車,馬上入宮。」
樓瀾不耐煩道︰「知道了!我馬上過來。」
她又咄咄逼人的瞪著百里溯夜︰「你是什麼意思?!」
百里溯夜秀眉微蹙,清明如水的眸子直勾勾的凝望著她︰「公主當真不知?」
瀾公主搖頭。
百里溯夜的眼神復雜萬分,良久之後,輕輕嘆了一聲︰「罷了,以後再提。公主先入宮吧,還請多加小心。」
他說「以後」,瀾公主就安心了些︰「你不入宮?」
他道︰「我回國師府。」
「那,晚些時候見。」
瀾公主下了百里溯夜的馬車,轉乘宮中的輦車。
輦車類似于舊時候的面包車,前面有馬力拉著,四面八方都空蕩蕩,只用金黃色素紗流蘇簾從頂罩披下來遮擋外面的人的視線,坐在里面涼快、視線範圍還很大。
瀾公主不斷的回頭望著國師府的馬車越走越遠,消失成一個小點,半晌沒回過神。
皇甫彥卻是相當興奮,左顧右盼︰「帝都真是花團錦簇,美不勝收!相較于北疆嚴寒之地,咱們這的春天真是太漂亮了,哪里都比不上故鄉好啊……」
瀾公主也望向左右的景致,冬日的蕭索之感徹底從這座華美的城池抹去,眼見皆是鮮花、綠葉、白雲、青天、美人……一股沁人心脾的自然花香漂浮在鼻尖,令人心曠神怡,對于這一對剛從荒蕪之地趕來的人,簡直是奇跡一般美好。
可是瀾公主心里還惦記著百里溯夜的話︰「彥哥哥,你說國師大人為何就不願意和我再見面了?」
皇甫彥有些驚訝︰「他那麼說了?」
瀾公主點點頭。
皇甫彥憐愛的模模她的臉︰「傻妹妹,他是在保護你啊!國師府乃是百年前由先祖設立,耗費巨資、凝聚我滄灕最好的師資、心力、人力、無力打造,用意是打造一個完完全全忠于‘國家’的機構。國師府忠于‘國家’,而非任何個人,先祖在建立之初就定下鐵律︰國師、國師府獨立于滄灕的任何機構,國師府的人一律不得與外人交往。倘若發生國師府與外人交往過密的情形,只要經過朝廷官員大部分同意,那個人就會被處死!多年來國師府從不入世,與外界斷絕一切往來,只在國難當頭時會出面相助,也有這個原因在!」
瀾公主不信︰「騙人吧?那為何芸娘娘能在國師府大搖大擺?」
皇甫彥道︰「哥哥哪會騙你!母妃一來身份特殊,二來她和老國師有淵源,但也只出入國師府的後堂而已。」
瀾公主心口一沉,想起百里溯夜欲語還休的神情,想起他眼底的不忍心和舍不得,心中莫名的抽痛起來︰「竟是這樣?他恐怕是數著分別的日子,我全然不知……」
皇甫彥安慰道︰「你也毋庸過于擔心,見面的機會總會有的。」
……
抵達皇宮的時間,正是上早朝的時候。
年幼的太子一襲奪目的金色龍袍,歪歪扭扭的坐在帝位上打瞌睡。
東西太後各自端坐于太子左右,她們儼然是絕對的掌權者,居高臨下的俯瞰眾生。
瀾公主踏入大殿之後立即將目光在宮殿里溜了一圈——都是些熟面孔,沒有發現皇甫凌的身影。
被她閹掉的皇兄之後再無聲息,她一去赤城就將此事拋到了腦後,不曉得東太後會不會秋後算賬、借題發揮呢?
隨後這個疑慮就被打消了,沒有人提起皇甫凌,仿佛他根本不曾存在一般。
慈眉善目的西太後將瀾公主喚到她身邊坐下,以一個長輩的姿態噓寒問暖,又問她這一路發生的事情。
瀾公主避重就輕的回著話,提了十二分的心眼來應對。
芸娘娘的提醒覺不是空穴來風,這一刻的和睦只是表象,鬼知道接下來他們會怎麼對付她?
西太後听完了赤城的所有經歷,微笑著道︰「赤城之行,瀾兒收獲不小,非但救回彥兒,還將毒公子誅殺,真是大快人心!瀾兒立此大功,依本宮看,應該給與嘉獎才是。東太後,你意下如何?」
東太後側過臉皮笑肉不笑的看著瀾公主︰「是要賞,且是大大的賞賜。賞賜的單本宮已擬定好,內侍官——」
內侍官從臣子的隊伍中出列,手中托著黃燦燦的詔書︰「瀾公主听賞!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因瀾公主在赤城一事上有功,太後感念其誠,特賞賜如意鳳凰瑤琴釵、國色天香金鳳冠、鶼鰈情深紅嫁衣……」
瀾公主听著一長串的賞賜列單,越听越不是滋味,怎麼听……這都像是一套嫁妝!
待內侍官宣讀完畢,將詔書遞交到她手里。
瀾公主不接。
東太後道︰「瀾兒,這些賞賜,是本宮與西太後商討之後給予你的嫁妝,每一樣物件都是稀世珍寶,也是我們滄灕國公主出嫁的最高禮待,你,可還有哪里不滿意?」
皇甫彥也是被這狀況弄的一愣一愣的,月兌口而出︰「東太後此言何意?!小瀾與御風是夫妻,怎麼又賞賜嫁妝?」
西太後溫柔道︰「彥兒你別急,听本宮解釋這件事的來龍去脈。自打御風被赦免死罪後不知所蹤,已近小半年的時間過去了,我們想盡一切辦法也找不到他的行蹤。按我朝律法,失蹤半年以上的人即認定為死亡。既然御風不復存在,他與瀾兒的這樁婚事也就不作數了。所以,瀾兒目前是自由之身。」
瀾公主心涼半截,她是該高興,還是該傷心?!
東太後接下話道︰「前幾日我們收到滄瀾發來的官方函文,滄瀾皇族提出要與我們姻親,以結兄弟之盟。我和東太後、以及群臣商討後都認為此事極好。滄璃與滄瀾一脈所出,本就關系和睦,若是親上加親,關系更加牢固,有利于我們兩國未來的長足發展。對方在函文中點名提出和親的對象就是瀾兒,並說他們四皇子聞人羽對瀾兒鐘情已久,不嫌棄瀾兒二嫁的身份,這豈不是天上掉下來的好事?這套嫁妝,就是供瀾兒與滄瀾四皇子聞人羽大婚所用。」
聞人羽?!瀾公主回想起他臨別之時的話,什麼再見面不會太久……看來他那時已打定了這個主意!
瀾公主恨得牙癢癢︰「我不願意!」
東太後早已料到她如此反應︰「容不得你不願意。這件事,芸妃也已首肯。」
皇甫彥大吃一驚︰「母妃同意?這怎麼可能?母妃最是疼愛瀾兒……」
西太後溫聲解釋道︰「芸妃最是善解人意,分得清輕重。滄瀾姻親之事關系重大,她怎會不同意?況且听聞這聞人羽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後宮無人,在滄瀾又地位極高,朝中不少人擁戴他為太子。將來若他能位及尊榮,瀾兒成為滄瀾皇後,難道不是一樁幸事?這種好事,芸妃自然喜聞樂見!」
西太後話放落音,東太後又接下話柄,強硬道︰「……我朝任何公主,都免不了和親的路。瀾兒有的選,選到如此出眾的男人,已是幸運至極,也是本宮與西太後為你爭取的最大利益。總之,無論瀾兒你是怎麼想,這樁婚已經過群臣討論、眾人許可、事勢在必行!如今國師已回京,不日我們會請示國師府佔卜算卦、擬定良辰佳日,將瀾公主下嫁。」
瀾公主已是臉色難看之極,連芸妃都同意了?!
群臣幫腔——他們齊齊跪下,朗聲︰「太後英明!請公主為我滄灕出嫁——」
瀾公主低頭望去,巍峨壯麗的宮殿內所有人俯跪在地,他們的神情是肅穆而莊重的,卻是那般冷酷無情,將這美麗的宮殿襯的分外冰冷。
好啊,當真是大勢所趨,人人欲誅!事到如今,什麼都沒有改變,不是嗎?
沉沉的威逼如山壓下!
「荒謬!」瀾公主重重一甩袖,毫無懼色的盯著群臣,厲聲,「你們算什麼東西,也敢逼迫本宮?!駙馬只不過失蹤五個月,活未見人死未見尸,你們亟不可待要本宮再嫁?!距離半年之期還有一個月,你們也未免太心急了些,急著要將我驅逐出滄灕嗎?!我看你們都是在找死!」
群臣瑟瑟!
再沒有人敢起哄了——紛紛匍匐在地,生怕被遷怒。
東太後未料在如此形勢下瀾公主還能保持這般姿態,在赤城打個來回,瀾公主比以前更……
她感到極有威脅性,愈發急切的想要將瀾公主驅逐︰「此事茲事體大,豈容你放肆!御風失蹤已是人盡皆知的事實,而你出嫁也是勢在必行!——」
瀾公主回身望向她,冷聲︰「東太後,這些話一個月後再說不遲!你如今急迫的想見我驅逐出境,是想公報私仇奪取我手中軍權,還是在詛咒駙馬早死?」
東太後被噎住了話,惱羞成怒︰「行啊!那就將你的婚期定在一個月後,時間一到,馬上出嫁!」
瀾公主咬牙。
一個月就要嫁給聞人羽?打死她也不干!那家伙是個神經病,嗜血狂魔,指不定哪天心情不好就一刀宰了她,她到哪伸冤去?聞人羽殘暴的名聲是聲名遠揚,太後不可能不知道,明著說是為了她好,還不就是想要弄死她?
入城之後即與公主兵分兩路的子車青在這時進入了朝堂。
他對眼下的局面毫不意外,與太後、太子行禮後道︰「稟二位太後,芸妃請瀾公主與七皇子速回公主府,說是下廚做了他們喜歡吃的菜,再不回去就要涼了,還請太後多多包容,別讓她的手藝白費……」
緊張的局面被這句沒頭沒腦的話一沖,像是一壺沸水里突然撲下一瓢涼水,整個氣場全亂了。
瀾公主︰「……」
皇甫彥︰「……」
西太後︰「……」
群臣︰「……」
東太後︰「……那就讓他們先回去,別辜負了慈母一番心意。婚期已定,這事也落成了。」
……
瀾公主怒沖沖的回府。
「公主,您可算回來了,奴婢們都快擔心死了!呀,怎的見您瘦了不少!是在赤城吃的不好嗎?奴婢這段時日一定讓膳房天天炖山珍海味給您補補身子……」
「綠衣,你先讓讓……公主殿下,芸妃娘娘已在漪瀾宮恭候多時,請您沐浴更衣後馬上過去。」
府中的下人們黑壓壓在府門前跪了一片,綠裳和白衣迫不及待的迎了上來。
瀾公主沉著臉一言不發,腳步匆匆直奔客廳。
漪瀾宮乃是公主府的主客廳,這個廳堂華美異常,「漪瀾宮」自然是不是白叫的,它的外觀上像是一座巍峨的宮殿,端正肅穆、大氣磅礡;內里寬敞明亮,可容納五十張以上的圓桌。廳堂居中立著幾根粗壯的脊柱,皆是用百年難得一尋的深海沉香木打造,廳內不需要任何燻香即芳香四溢。地面則是貴重的和田美玉鋪就,覆著狐皮軟毯以防摔倒,整個大廳明艷動人、奢華美麗,置身其中就如同夢境中一般。
這地方平常時常被公主用來招待客人、舉行宴會,曾也是一處熱鬧之所。穿越過來之後,瀾公主倒還從沒用過這地方,總覺得這宮殿大的過了頭,看起來空蕩蕩,沒有吃飯的氣氛,顯得冷清。
芸妃將會面的地方選在漪瀾宮,也不知是何用意。
瀾公主來到宮殿外,遠遠就看見漪瀾宮門大敞,兩排婢女俯首帖耳的立在門外等著傳喚。
再往里看,廳正中的位置擺了一方黃花梨蛟紋方桌,圍坐著三個女人,桌上擺著茶水和幾樣點心。胖妞芸妃對門而坐,如上次見面一般珠翠滿身,衣著華貴、妝容艷麗;左右手邊各坐著一位華服加身的婦人,三人優雅的捧著茶盞慢條斯理的說話,一點也不像芸妃平日在瀾公主面前的樣子。
芸妃待到瀾公主踏入宮殿才發現她的聲音,一看見她就直皺眉︰「你們兩個怎麼髒兮兮的就過來了?」
皇甫彥哪里勸得住一身怒氣的瀾公主!這一路上他只能好生哄著她,卻根本阻擋不了她的怒火。
眼見母親追問,他只能替她圓謊︰「小瀾惦念母妃,急著要見母妃,來不及換裝就過來了。這兩位客人是……」
方才只能看見兩位客人的側臉,這會她們都轉過臉來,便能窺見她們完全的容貌。芸妃右邊的是一位是老婦人,年約五十出頭,長發一絲不苟的盤起,插一支極為大氣的蝶衣抽絲金步搖,衣著簡單卻不失高貴,一看就是大家出身,不過容貌看起來非常憔悴,像是久病纏身的模樣;左邊一位是與瀾公主年紀相仿的少女,她容顏清麗,很是美貌。
瀾公主冷淡的望著二人,二人亦警惕的打量著她,明知她的身份,竟也不行禮。
芸妃道︰「彥兒,你先出去,母妃與瀾兒有話要單獨說。」
皇甫彥已明了二人身份,乖孫的點頭,離開。
廳中只剩下四個女人,芸妃扭著胖嘟嘟的身子幾步幾步挪到瀾公主身邊,對她無禮的態度竟沒有橫加指責,反而和顏悅色的牽起她的手領到年長的客人身邊︰「御夫人,這就是瀾兒啦……還是這個性子!老跟長不大似的,不懂事。您都好多年沒見瀾兒了吧?您瞧瞧,是不是出落成大姑娘了?我們公主的樣貌條件還是相當不錯吧!」
御夫人身姿豐腴,慈眉善目,即便年事已高,依稀仍可見年輕時的美貌。
她的姿態非常雍容,不緊不慢的放下手中的杯盞,只抬起一雙機敏的眸子看了瀾公主一眼,轉開視線,與芸妃客氣道︰「瀾公主傾城絕色,滄灕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清靈也是出了名的美人,可是較之瀾公主那得差了一大截。」
少女李清靈不悅道︰「婆婆您哪的話?清靈一個普普通通的官宦家女兒,怎敢去高高在上的公主相較?」
……婆婆?御夫人?這兩個人是……
御風的家人?!
芸妃爽朗笑道︰「各有各的美!瀾兒,還愣著,真是一點禮數也不懂!快給你婆婆奉茶!」
瀾公主尚且不明狀況,綠裳乖巧的端了一盞茶過來,奉送到瀾公主跟前。
芸妃見她發愣,語調陡然凶悍了起來,一雙筷子狠狠敲在她頭上︰「還不跪下!」
瀾公主猛然想起上回被她打的事情,稀里糊涂就跪下了,可是又覺得別扭至極,心里火大得很,面無表情的冷冷道︰「……婆婆,請喝茶。」
她心中很清楚,按規矩,以公主之身是無需向夫家跪請,公主是貴族,就算嫁人,也是高人一等。
芸妃讓她這般卑躬屈膝,究竟是……
御夫人對她行如此大禮也是吃了一驚,她的神色有些錯愕,卻並沒有讓瀾公主起身。
李清靈很是不屑的掃了瀾公主一眼,尖聲道︰「芸妃娘娘,公主萬金之軀,行如此大禮,我們御家可消受不起!還是請公主起身來說話吧,我們盡快將正事談了,我和婆婆還有事呢!」
芸妃並不理會她,只緊緊盯著御夫人︰「御夫人……您看……」
御夫人沉吟片刻,眸光絲毫不在瀾公主身上停留,客客氣氣道︰「芸娘娘,不是老身不願意接公主這盞茶,只是如今吾兒不知所蹤,他們之間的夫妻關系形同虛設,老身又何必再接這盞茶?」
她話說的很明白了——不認這個媳婦!
瀾公主滿不在乎。不認就不認吧,她也不想認這婆婆。
芸妃卻道︰「御夫人,這盞茶原本在瀾兒與御風第二日就奉送到您手上,未料意外重重,一拖就是小半年,到現在瀾兒才有機會將這盞茶奉送給您,是她的一份孝心,您若不肯接,我就只有讓她這麼一直跪下去。」
御夫人干脆道︰「那就跪著吧!不知芸妃這次邀老身前來有何要事?」
她如此不給面子,芸妃不羞不惱,竟當真不管瀾公主了,回到她的座位坐下,給三人依次斟茶。
瀾公主想要起身,被她眼神狠狠一瞪,又乖乖跪下了。
芸妃大動干戈將御風家人請來,也許有她的用意,不妨靜觀其變……
芸妃抿了口茶,道︰「是這樣。這些年來我陪皇上在南陵吃齋念佛,早已不過問任何瑣事,這次為了瀾兒的事情才回帝都,孰料事情懸而未決,一耽擱就是小半年,如今是再也留不下去了,皇上那邊一直在催,所以我明日就要啟程去南陵。這一去不知猴年馬月才能回來,臨走之時,我心中最惦記的就是我這不听話的女兒,對她的事情,是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
她重重嘆了口氣︰「御夫人您也知道,瀾兒自幼喜歡御風,當真是喜歡。這孩子刁蠻任性,肆意妄為,可對御風,卻是實實在在的用心。我那時想著,她年紀小,生母又早喪,十分可憐,有些事就由著她高興,等她年紀稍長,自然就會懂事。熟料她竟如此膽大,闖下滔天大禍,把事情鬧到這一步,如今御風不知所蹤,瀾兒要負大半的責任,我心中對御家人真是一萬分過意不去!因此才邀夫人來府上小坐,也不是真的要商談什麼正事,不過的以母親的身份談談心、說說話罷了。」
瀾公主默然的听著,听到此處神色一怔,心中五味雜陳,低低埋下了頭。
芸妃這番言辭推心置月復,御夫人的神色和緩不少,音調也變得甚是溫柔︰「安貞皇後辭世多年,芸妃娘娘將公主視如己出,用心教導,這番心意老身自是明白。為人母,不圖孩子一世出人頭地,只求她一生安平,我們也就安心了。」
芸妃此時已是語帶哽咽︰「皇後姐姐在世時與我情同親姐妹,彥兒的名諱也是姐姐所擬,她臨終之前將女兒托福與我,不論是出于對皇後的承諾,還是我對瀾兒的感情,我都忍受不得瀾兒受半點苦!可惜我一介女流,又遠在南嶺之地,對前朝之事一無所知,對宮闈之事也知之甚少,這些年虧欠瀾兒甚多!我不是個好母親,就指望著日後替她尋個好婆家,有個好婆婆對她悉心教導。素聞御夫人寬厚仁愛,知書達理,乃是女子楷模,本還期盼著瀾兒能有幸伴在御夫人身邊,接受提點教養,未料她竟這般沒有福氣!」
李清靈撇撇嘴,心道︰虛偽!
御夫人卻是微微一嘆︰「芸妃可是想要御家出面認下這個媳婦,免了公主的和親之苦?」
芸妃垂淚道︰「我自是如此做想,只是我自知對不起御家,也不敢提這非分的要求,但求御夫人能看在已故皇後的份上,原諒了瀾兒。」
瀾公主這時已全然明白了芸妃的用心,和親之事只有一個解決辦法,御家出面!
芸妃不惜把自己生母都給搬了出來,可惜御夫人卻未必會給這個面子。
御夫人嘆道︰「老四乃是老身的幼子,年近四十才得了他,九死一生險些喪命,故而歷來將他視為珍寶,對他寵愛至極。我兒也爭氣!他十四歲隨父上戰場,十六歲升為副將,十八歲領兵至今,從未有過敗績,是我御家的驕傲,亦是老身的心頭肉。如今他杳無音訊,老身坐如針氈,心中沒有一日安平。這等痛楚,芸妃娘娘可能諒解?咳咳咳……」
李清靈連忙起身來給御夫人撫背順氣︰「婆婆,您別說這麼多話,身子不好就歇著。」
御夫人擺擺手,仍是低咳幾聲︰「任何事由……都只有待老四回來再作商議!只要老四回來,老身可以擔保公主躲過此劫!」
話是這麼說,可是御風在哪里?沒有人知道。
芸妃沉默了。
御夫人與李清靈起身告辭。
……
待兩人走遠了,滿心怒火的芸妃抓起面前的茶杯就往瀾公主身上砸︰「還不起來?!」
瀾公主身子一晃躲開了去,只被濺了數點茶水。
她一邊揉著自己發麻的膝蓋,一邊偷偷瞥芸妃。剛剛芸妃替自己求情的樣子還有點讓她感動,這會原形畢露,還是那麼凶!
芸妃啪啪啪把桌子拍得直響,肥嘟嘟的臉上肥肉抖來抖去,指著瀾公主破口大罵︰「老天爺啊,我是造了什麼孽,收了你這個女兒,從小到大就在一個勁的給我惹是生非,破爛事替你收拾了一籮筐,要數你做的壞事三天三夜也數不清,我現在是連去找百里的臉都沒有了!御夫人向來最是心軟,待人和善至極,對人有求必應,偏偏對你的事情半點也不肯松口,要不是你這幾年作惡多端,把她惹的如此惱怒……」
瀾公主有種在被機關槍掃射的錯覺。
芸妃嘰里咕嚕把瀾公主從頭到尾數落了個遍,她不知疲倦,愈罵愈凶,愈演愈烈︰「你招惹誰不好?去惹了該死的聞人羽!聞人羽那種人是你惹得起的嗎?自己幾斤幾兩都掂量不清,就曉得給我闖禍!皇甫瀾,我告訴你,我不會再管你了!明天我就回南嶺去,把彥兒也帶走,這里的事情你自己看著辦,等你遠嫁滄瀾,一輩子別回來!」
她似的真的鬧了——瀾公主像一只貓似的嗖的一聲竄到她身邊,斟一杯茶遞給她,嬌聲︰「芸娘娘,喝茶……」
芸妃愣了一下,這才覺得話說多了確實是口干,舉杯咕嚕咕嚕喝了茶水。
瀾公主給她捏肩膀︰「母妃息怒,瀾兒知道,這天底下對我最好最好的人就是母妃,千錯萬錯都是瀾兒的錯,母妃別氣壞了身子。」
芸妃眼楮一眯︰「小蹄子,你在打什麼鬼主意?」
瀾公主張開雙臂圈住她的脖子,在她耳邊撒嬌︰「沒有,就是突然覺得母妃你真好,能做您的女兒,瀾兒很幸福……」
芸妃哼了一聲,臉色緩和了下來︰「跟誰學的撒嬌?這可不像你的風格!老實交代,是不是百里那小子教你什麼了?」
瀾公主黏在她身上,嬌滴滴道︰「哪有嘛,都是真心話。母妃,您對瀾兒的好,瀾兒都銘記于心,日後一定會報答您的。」
從沒見過瀾公主這麼可人的一面,沒了平日的頤指氣使,變得如平凡人家的女兒一般貼心听話。芸妃心中一軟,只覺得什麼付出都值得了︰「傻孩子,母妃為你做什麼不需要你記住,你只要過得好!如今這局面與你大大不利,東太後一心要收回帝都的軍權,處處逼害你,母妃只有盡快去南嶺請示皇上,憑皇上對皇後的感情,興許還能有轉機,這也是我唯一能為你做的事了……」
「就知道您說不再管瀾兒是氣話!」瀾公主嬌俏一笑,「和親的事情,能讓我自己處理嗎?」
芸妃道︰「你有什麼辦法?」
瀾公主道︰「那得母妃答應,不論我做什麼事,絕不插手。」
芸妃皺眉道︰「你做事,我什麼時候插手過?我就怕你冒冒失失,非但沒能解決問題,反而越弄越糟!」
「母妃放心,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到處闖禍的女兒了,方才您與御夫人商談之事,瀾兒心中已有解決此事的辦法。」瀾公主道。
芸妃道︰「你若能解決自然好,你父皇那邊……唉,他如今也是手中無權。」
「不必麻煩父皇。」瀾公主道,「阿青——」
子車青第一時間出現︰「公主。」
瀾公主問道︰「御家人應該還沒出公主府吧?」
子車青道︰「是。應當還在路上,他們入府後沒有乘坐車架。」
瀾公主微微一笑︰「好!傳令下去,關閉府門,將二人帶入客房內,好好‘款待’,沒有我的命令,嚴禁踏出客房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