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預示著漫長的一天終于走到了盡頭。托馬德?安獨自一人登上塔爾隆要塞的第一道、也是最長和最堅固的城牆,極目遠眺正前方黃沙漫漫的貧瘠戈壁,以及要塞兩側綿延不絕的黑色山脈。
這副景色有種獨特的美感,壯麗、不朽,直透觀看者的靈魂,讓人喘不過氣來。天與地之間的一切仿佛都漂浮著魔力,沐浴在金色太陽的余暉之中,萬物都被賦予了如夢似幻的光彩。城牆上高聳的瞭望塔和壁壘都像是神色莊嚴、絕不屈服的巨人衛兵,肩披金色鎧甲,沉默的屹立在西風郡的邊境,守護著身後的數十萬獅鷲帝國子民。
塔爾隆要塞自建成以來從未陷落,哪怕是數百年前的亡命隘口之戰,惡魔大軍的黑暗魔力遮天蔽日,塔爾隆要塞卻依然如同聚集著最後希望的火炬,以鮮血和生命照耀著混沌一片的世界。
然而只是一座要塞的話,卻什麼都守護不住。沒有英勇的戰士不惜犧牲,浴血奮戰,附有古老魔法的青銅大門無法長久的抵擋住攻城錘的猛烈撞擊,高聳如雲的城牆也不過是稍微阻礙攻擊者腳步的小小麻煩。
真正締造了塔爾隆要塞永不陷落威名的是這里的守衛者,而非要塞本身。托馬德淡淡的嘆息了一聲,到今天還有多少人明白這一點?他實在是無法做出判斷,就連那位心思深沉如蒼茫夜色的巴米利楊公爵大人,似乎也不認為塔爾隆要塞會有被蠻獸人大軍攻陷的可能,更不要說遠在帝都的那些豪門鼎族了。
「讓蠻獸人給那個驕橫自矜的鋼拳侯爵一個教訓吧!」「讓他吃點苦頭才好。」「無數強大惡魔都無法攻破的塔爾隆,怎麼會被一些呆頭呆腦的沙漠蠻子威脅到?」
諸如此類的想法充斥著光耀之都的朝堂、學院、酒館和大街小巷,對于席卷亞伯拉罕大沙漠的蠻獸王旗,絕大多數獅鷲帝國的貴族和平民都抱有不屑一顧的念頭。除了一部分曾經吃過蠻獸人強盜苦頭的,或是听信佣兵王約瑟夫?鐵托刻意散布的流言的西風郡民眾舉家東逃,形成了不大不小的難民潮之外,整個獅鷲帝國的局勢可以說是波瀾不驚。
實際上就連巡禮者內部也流傳著同樣的聲音。如果不是庫爾甘院長親自披甲上陣,剛剛接任首席巡禮者不久的希爾瓦恐怕還沒有穩住人心的威望,已經離開修道院半年以上的托馬德同樣沒有,說不定還沒有抵達塔爾隆要塞,巡禮者們早就因為不同的意見而發生嚴重分歧了。
只有常年與蠻獸人進行戰斗的鋼拳騎士團對于這些沙漠勇士的實力有個比較清醒的認識,不過絕大多數中低層軍官也沒有太過重視。他們已經習慣于蠻獸人個體實力彪悍和紀律混亂的特色,卡特萊斯就曾經對托馬德說過,一個蠻獸人能夠擊敗五名人類士兵,但是一百個蠻獸人卻會被五百名人類士兵輕易包圍和屠殺。唯一比較難對付的是被稱為咆哮武士的那些家伙,通常為了減少部隊的損失,鋼拳騎士團都會集合精銳與其對抗,力爭在最短的時間內擊潰咆哮武士的建制。
血獅鷲騎士就是這樣一支殺手 ,可惜在那個血腥的夜晚損失過半,加上德拉鞏遜家族和威爾普斯家族之間的摩擦,至今都沒有得到任何補充,甚至還有聲音提出,要把血獅鷲騎士的序列從鋼拳騎士團之中撤出,以懲罰某些人私自動用的行徑。
巡禮者的到來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鋼拳騎士團中高層武力的不足,但是擅長劍術和輔助性神術的巡禮者並不是沖鋒陷陣的最佳人選,反倒是更適合分散到各個連隊里面,並且以巡禮者為核心建立起戰斗小組。
然而這種做法很明顯會動搖德拉鞏遜侯爵對于塔爾隆要塞的掌控能力。塔爾隆要塞守衛軍本來就對于待遇更高、裝備更好的鋼拳騎士團不無微詞,只是由于鋼拳侯爵的強勢壓制才不敢口出怨言,如果讓巡禮者們深入其中,建立起戰斗小組級別的指揮網絡,德拉鞏遜侯爵能夠放心才怪。
托馬德黯然轉身,背離暮色。眼前的美景雖好,卻也要有心情欣賞才行,想到眼前的壯麗景色將會在不久的未來被烈焰和鮮血所席卷,就更讓他感到意興闌珊。「巨人、薩滿巫師、白帳近衛、沙蜥騎兵……」曾經親眼目睹的蠻獸人主戰兵種鮮活無比的從他的腦海之中掠過,填補了城牆下方遼闊的戈壁,直至視野的盡頭,隨後鼓聲隆隆響起,這支龐大的隊伍發出驚天動地的「嘿呀」吼叫聲,宛如怒海狂濤一樣朝著塔爾隆要塞蜂擁而來。
「托馬德大人?」一個有些熟悉的嘶啞聲音把托馬德從自己可怖的幻想之中驚醒過來,他霍然睜開雙眼,幾乎是有些感激的看著身材瘦削的馮德里克,後者黃疸色的眼楮里面流露出些許疑惑,舉起手里的皮酒囊和用大片樹葉包裹的一包食物。
「您的臉色怎麼這麼差?是不是一路上太疲憊了?」馮德里克咂了咂舌頭說,「我看到您在宴會上都沒有吃什麼東西,所以給您帶了一點來。」他將皮酒囊放在城牆垛口後面,然後攤開樹葉,露出里面泛著潤澤油光的烤豬肘和蒜香血腸來。
「非常感謝。」托馬德點了點頭,雖然依舊食欲不振,但是比起喧鬧的宴會場上,他感覺自己現在至少能咽下一點東西了。「不過那酒就免了,我剛才嘗了一小口,簡直就像是過度蒸餾的純酒精,燒得喉嚨生痛。」
馮德里克用一把小刀將烤豬肘削成易于入口的小片,然後又扎起半根血腸,遞到托馬德的手里。「您說的太對了,剛才那些根本不是酒,而是從魔鬼的泔水桶里面淘出來的火湯。我帶來的這袋是黑麥釀成的淡啤酒,為了保存更久,向里面加了少量的杜松子,不過喝起來顯得香氣更足,也更爽口了。」
托馬德有些懷疑的接過馮德里克殷勤斟滿的酒杯,借著杯口嗅了嗅香氣,雖然發酵的氣息很濃,不過似乎還可以入口。于是他輕輕抿了一口泛著泡沫的深褐色酒漿,眼楮立刻亮了起來。
「味道不壞。」托馬德這次深深喝了一大口,感覺酒精讓他的緊張情緒緩解下來。「里面似乎還有橙子的味道?」
「稍微加了一些。」馮德里克點頭說,同時也把自己面前那杯一飲而盡,「塔爾隆要塞的倉庫里面存了大量的橙子,看來德拉鞏遜侯爵已經做好了打一場惡戰的準備。」
托馬德輕輕皺了皺眉,「橙子?」他疑惑的重復了一遍,「橙子和已經做好了戰斗準備有什麼關系?」
「橙子是味道甜美的水果,但是價格可不很便宜。」馮德里克從腰包里面掏出一個橙子,在手指上滴溜溜的轉了兩圈,然後放在托馬德面前。「沒有任何部隊的指揮官會把橙子作為日常配給品,哪怕是帝都的灰燼騎士團也沒有這麼高的待遇。但是在戰時就不一樣了,橙子能夠預防敗血癥和痢疾,還能減少傷口壞疽的出現幾率。橙汁涂在手上的時候,手心出汗也不會打滑,抹在額頭上還能防止汗水和血水流進眼楮里面。」
托馬德心悅誠服的連連點頭,「我一點都不知道這個,馮德里克,你懂得真多。」
馮德里克扯了扯嘴角,放下酒杯,「別忘了我是不眠之眼的暗探頭領,通過某些隱秘線索獲得情報是我的本職工作。」他轉過身來,看了一眼不遠處正在大吃大嚼、把玩橙子的一小隊守衛軍士兵,然後嘆了口氣。「我估計現在恐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橙子的作用了,臨戰前給戰士每天配發橙子,那還是李維一世陛下提出的舉措呢,現在很多人只知道需要這麼做,卻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做。」
托馬德的表情看上去有些不能理解這句話,「為什麼?」他直截了當的提出疑問,「馮德里克,既然不眠之眼的人能夠知道,為什麼不讓軍隊的指揮官也都明白這一點?這應該不怎麼困難吧?」
「當然不困難。」馮德里克拈起一片豬肘放進嘴里,把險些露出的輕蔑語氣和豬肉一起咽了下去,「但是為什麼要去做這些蠢事呢?情報大臣的手下和帝國重臣相互勾結,這是君王眼中的大忌,不眠之眼的情報網能夠從數百年前綿延至今,而且遍及帝國諸領,避免大帝的猜忌可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托馬德默然無語。他的眼界遠比這個時代的任何人都要寬廣,馮德里克還沒說完這番話,他就已經全都理解了。巴米利楊公爵的做法無可厚非,情報大臣本來就應該謹慎行事,一步踏錯就有可能粉身碎骨,其他帝國重臣恐怕也都有同樣的想法,這才能將家族傳承百年不輟。
然而這種謹小慎微恐怕也正是獅鷲帝國逐漸失去活力的原因,雖然依然國力強大、幅員遼闊,然而歷經數百年的風雪洗禮之後,獅鷲帝國依然露出了舉步維艱的老邁氣息。在帝國的西南方,對亞伯拉罕大沙漠的蠻獸人部族由已經絕對壓制變成了被動防御;東方邊境更是完全依靠著回聲峽谷的天險進行防御,曾經被帝國收入囊中的自由都市塔塔爾丘克突然宣布**的時候,獅鷲帝國大塞雷郡的郡守大人居然手足無措,應對失常,甚至錯失了派出鎮壓部隊的最好時機。
一陣沉重的金屬鏗鏘聲從下方坡道傳來,托馬德從自己的思緒之中驚醒過來,轉頭向下望去。
最開始的時候,托馬德以為走來的高大身影是那位綽號鋼拳之影的托特勛爵,然而馮德里克卻突然跳了起來,同時低聲示警說,「托馬德大人,這個人是……鋼拳侯爵德拉鞏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