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月和紅月在高天交織輝映,光芒穿過外側的狹窄高窗,在花崗岩地面上留下條條清冷的光斑。安若素和希爾瓦一前一後走在空無一人的長廊當中,腳步聲震蕩著寂靜的空氣,帶來空洞的回音。
自從離開庫爾甘院長的辦公室之後,兩個人就一直這樣沉默無語的向前邁動腳步。安若素的表情紋絲不動,活像是戴上了一副僵硬的面具;而希爾瓦的臉上則是陰晴不定,似乎心里正在進行著激烈的斗爭。
安若素的步伐停在了屬于自己的房間門前,「希爾瓦。」他用一種刻意保持平靜的語氣輕聲說,「不要太多想,我相信羅蘭德首席不會讓犧牲的弟兄失望。」
「但願如此……」希爾瓦的回答顯得十分迷茫,女學徒同樣停下腳步,一只手扶著身邊的窗台,目光向巡游高天的雙月望去。「托馬德,如果最終的結局不盡如意的話,我可以跟你一起離開修道院嗎?」
安若素難掩驚訝的表情,眉峰霍然挑起,「離開?希爾瓦,你怎麼會這樣想?」
「我當然會這樣想,托馬德,不要告訴我你已經忘記了幾個小時之前發下的誓言。」希爾瓦的語氣顯得有些急促,目光從窗外月色移開,注視著安若素的面龐,「如果修道院和威爾普斯家族的聯合施壓沒有取得足以安慰死者靈魂的結果,你會像庫爾甘院長所說那樣,以大局為重,不再向德拉鞏遜家族復仇嗎?」
一朵烏雲掠過高天,暫時將雙月的光芒遮擋住,走廊里突然變得陰暗下來,一絲涼意宛如無形的氣息吹入心底,寒徹骨髓,卻恰好符合交談雙方的心境。
「我……不會。」安若素的語氣顯得有些吃力,但是沒有絲毫猶豫,「我無法放下伐修導師的血仇,除非手刃造成這一切悲劇的罪魁禍首,否則我絕不會停下復仇的腳步。」
「但是羅蘭德首席恐怕沒有更多的選擇。」希爾瓦直截了當的開口說,「庫爾甘院長也是,不要替他們尋找借口,剛才他們的交談之中已經流露出這樣的可能,我們都親耳听到了。」
「……是的。」安若素閉了閉眼楮。「我可能會離開修道院,用我的辦法去為伐修導師和其他犧牲者復仇,但是我不希望你和我一起走,而是留下來,在修道院之中獲取一席之地。」
希爾瓦沉吟了一會,然後點了點頭,「那就這樣吧。」她低聲表示,「一個見習巡禮者幫不到你什麼忙,但是一位資深巡禮者就不一樣了。我會留下來繼續學習和磨練自己,直到能夠擁有站在你身邊的資格為止。」
說完這番話,女學徒大步離去,披風在她的肩後獵獵飛揚。
「總覺得剛才的對話有什麼不對?」安若素苦笑著抓了抓頭發,接著推開自己房間的木門,「不管怎麼說,明天會有更多的事情,先好好休息一下吧。」
現實總是遠遠超過想象的殘酷。當安若素被響徹天空的號角聲驚醒的時候,灰色的晨光剛剛從東方天際浮現,兩百名全副武裝的騎兵排著整齊的隊列,宛如一條鋼蛇緩緩爬進聖?巴布魯帕修道院的中庭廣場。騎兵的鎧甲和長矛都閃爍著蒼白的光芒,帶來比颼颼北風更要令人心生顫栗的寒意。
三位穿著華美鎧甲的騎士並肩騎行在這支隊伍的前面,稍微落後一些的位置上是一輛由四匹高大戰馬拖拽的馬車,表面覆蓋著厚重的帶刺鐵甲。一面猩紅色的旗幟在隊伍的頭頂上驕傲的飛揚,上面描繪著一只猙獰可怖的鐵甲鋼拳,五指緊緊合攏,仿佛正在將掌心的一切壓成齏粉。
安若素下意識的乍了乍舌。旗幟上的徽章毫無疑問屬于德拉鞏遜家族,加上有足足200名精銳騎兵護送。看這氣派如果不是那位鋼拳騎士團團長德拉鞏遜侯爵閣下親自前來,就是派出了家族之中的什麼重量級人物。
而且絕非前來賠禮道歉。
急促的敲門聲傳來,安若素迅速跳下床,然後扣上佩劍腰帶,拉開房門。出現在他面前的是綽號「大笨牛」的高級學徒布爾,手持熊熊燃燒的火把,一張扁平的面孔上充滿不安和焦慮的情緒。
「托馬德,恐怕有麻煩了。」布爾的聲音雖然刻意壓低,卻依然比普通人要響亮得多,「庫爾甘院長召集全部巡禮者在中庭集合,好像是一個什麼貴族使者帶來了獅鷲大帝的旨意。羅蘭德首席閣下讓我來告訴你,帶好自己的東西,馬上從修道院的後門離開,先避一避再說。」
安若素的臉上露出一絲有些詭異的微笑,似乎顯得很愉快,卻讓布爾感到心里有些發冷。「離開?」他輕聲說,「我會的,但不是現在。」
「托馬德,你打算違抗首席巡禮者閣下的命令嗎?」布爾悶聲悶氣的叫著,不過語氣里面卻沒有多少阻止的意思,「這可太刺激了,我能幫你做些什麼?」
「布爾,這件事情你幫不上忙……」安若素搖搖頭,不過隨後又沉吟了一下,「這樣吧,你找上兩個朋友去希爾瓦那里,不要讓她貿然離開房間。」
布爾用力點頭,把胸膛拍的啪啪響,「這事兒放在我的身上,托馬德,給那些帝都來的傲慢貨色一點顏色看看。」
「我會的。」安若素用盡量輕松的口吻保證說,但是等到布爾快步離開之後,他的表情立刻冷峻下來,手指從右腕的刺青上滑過,感受著那不同尋常的一絲灼燙。
「我猜到了他們或許會惡人先告狀……但是沒想到居然會這麼快。」安若素的目光透過窗戶,俯瞰中庭廣場。上百名肩披天藍色披風的巡禮者佔據了廣場的另一側,與鋼拳騎士團的精銳騎兵默默對峙。由于昨天下午發生的事情已經被大多數人得知,對峙當中不免出現了近乎于劍拔弩張的凝重氣氛。
率領這支騎兵部隊的三位騎士都是鋼拳騎士團的高級將領,為首的德利伯爵士還與德拉鞏遜侯爵存在些許親屬關系。聖?巴布魯帕修道院擺出的敵視姿態並沒有讓他改變傲慢的態度,直到德高望重的庫爾甘院長從修道院主樓大門走出的時候,這位分團長依然倨傲的在馬背上挺直身體,綴著一簇獅鷲鬃毛的頭盔在陽光下微微擺動,鳥啄造型的護面甲閃閃發光。
「公正之主聖?巴布魯帕在上。」庫爾甘院長輕聲開口,聲音深沉舒緩,頗具威嚴。他肯定已經察覺到了中庭廣場上逐漸加劇的緊張氣氛,卻完全不為之所動。「來自光耀之都菲爾梅耶的使者,我謹代表本修道院歡迎您的到來。」
「你就是聖?巴布魯帕修道院的庫爾甘院長?」德利伯爵士傲慢的開口說,別說行禮,就連最基本的點頭致意的動作都沒有。
「您就是帝都來使嗎?」庫爾甘院長微笑著反問說。
「使者?我不是。」德利伯爵士的聲音微微一頓,接著又以更加倨傲的語氣宣布說。「我是護送帝都使者前來的德利伯?卡拉修楊勛爵,鋼拳騎士團第三分團分團長。」
「那麼尊敬的德利伯爵士,請你閉嘴,然後將帝都使者大人請下馬車,宣讀獅鷲大帝陛下的旨意,不要浪費彼此的寶貴時間在繁文縟節上面。」微笑的弧度從庫爾甘院長的嘴角斂去,老人的語氣雖然依舊溫和,但是話里的意思卻像是鋒利的鋼錐一樣刺人。
德利伯爵士恐怕還沒被人這樣毫不客氣的當面指責過,雖然護面甲擋住了他的表情,但是從一瞬間變得粗啞的嗓音里依舊能听到難以遏止的怒火。
「居然敢對堂堂德利伯?卡拉修楊勛爵用這種口氣說話?」他手按劍柄,做出威嚇的姿態,護面甲後面射出冰冷的目光,「老頭,你活膩歪了嗎?」
「區區一個勛爵,你有什麼資格威脅公正之主的信徒?」庫爾甘院長突然聲色俱厲起來,右手的權杖重重向地上一頓,發出了一聲猶如悶雷般的巨響。德利伯爵士的坐騎隨後毫無預兆的驚嘶一聲,前蹄躍起亂踢,險些把這位勛爵大人扔下馬背。幸好德利伯爵士騎術還算精湛,當即雙腿緊緊夾住馬月復,這才穩住身形,不過剛才的倨傲姿態早已不翼而飛。
「庫爾甘院長大人,請息怒,德利伯爵士剛才只是無心冒犯。」
隨著略顯矯揉造作的禮貌聲音響起,馬車一側的鐵門緩緩開啟,一名身材削瘦的中年人從里面走了出來,他穿著一身華麗而不失莊重的貴族禮服,涂著一層白色香粉的臉上掛著虛偽的笑容,右手高舉一卷系著金色絲帶的羊皮卷軸。
「這是至高無上的獅鷲大帝的手諭,根據父神賜予我們的神聖法典,我——貴族評議會列席成員色雷斯?菲尼拉爾子爵擔任帝都使者,前來逮捕在月語平原進行襲擊並殺害德拉鞏遜家族附庸騎士及僕役的凶犯,有關證據將隨後由貴族評議會提供。」
中庭廣場變得寂靜無聲,一些人在不安的挪動身體,就連吞咽口水的聲音都顯得格外清晰。隨後庫爾甘院長輕輕嘆息,蒼老的聲音打破了沉寂。
「至高無上的獅鷲大帝當然不會犯錯,襲擊並殺害豪門勛貴之罪永世難贖,按照神聖法典,此等凶犯理應處以死刑,靈魂受到天上諸神的詛咒。」
庫爾甘院長的聲音顯得有些疲倦,但是沒等有人喜上眉梢,老人的語氣又是一變,「但是如果那位豪門勛貴正在受到神聖法典保護的土地上燒殺搶掠,殘害獅鷲帝國的無辜子民,我想請問尊貴的使者大人,這又將如何處置呢?」
德利伯爵士的臉色變得蒼白起來,但是色雷斯子爵的虛偽微笑從始至終都沒有改變過,等到庫爾甘院長說完,他的臉上才浮現出一絲故作詫異的表情。
「有這回事?庫爾甘院長大人,您德高望重,不應該因為些許流言碎語就胡亂做出指責啊。」
「確有此事。」庫爾甘院長沉聲回答,「首席巡禮者羅蘭德?威爾普斯可以為此作證。」
「那就是威爾普斯家族的第一順位繼承人指責德拉鞏遜家族的第二繼承人胡作非為嘍?啊呀,這可不是一件小事,恐怕需要上報貴族評議會進行裁決才行。」色雷斯子爵臉上驚訝的表情更加明顯,也更加做作了。「不過在此之前,庫爾甘院長大人,您是否應該執行陛下的旨意,將那些襲擊並傷害德拉鞏遜家族的凶手交給我們呢?我確保他們能夠得到公正的審判。」
從始至終沉默不語的羅蘭德開口了,聲音之中蘊藏著熾烈的怒火,全憑過人的意志力才強壓下來。「公正的審判?色雷斯子爵,請你告訴我,為什麼要審判無罪之人?」
色雷斯子爵的目光轉向羅蘭德,雖然城府足夠深沉,但是在直接面對羅蘭德毫不掩飾的怒火之後,他的表情依然有些發緊。「德拉鞏遜家族向貴族評議會遞交了控訴,評議會已經受理,並請求陛下頒布旨意,逮捕那些被控謀殺一名騎士和十幾名貴族家僕的不法凶徒。」
「在這些罪名之上,是否還要加上一條——殺害數名無故出現在月語平原、並向修道院巡游部隊發動襲擊的血獅鷲騎士?」羅蘭德語氣銳利的補充說。
色雷斯子爵這次終于臉色一變,「血獅鷲騎士?羅蘭德大人,您在說什麼啊?血獅鷲騎士是帝國核心武力,未經陛下允許,任何人都無權調動,更無權下達襲擊命令。」
羅蘭德舉起雙手拍了兩下,兩名巡禮者立刻從他身後走出,將一頂殘破的猩紅色頭盔和一把鋸齒重劍扔在色雷斯子爵的面前。
「使者大人,請你來辨認一下吧,這些裝備是否屬于血獅鷲騎士專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