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斷斷續續下了三天,仍沒有結束的意思。而溫度更是一降再降,使得整個羊城都濕漉漉的陰冷。
崔家客廳中央已經燒起銅爐,從中散發的紅亮火光,與暖暖的溫度,讓守在門內的兩個丫鬟一度昏昏欲睡。
忽然間,門被打開,外面世界 里啪啦的雨聲、呼呼冷風和陰暗,就如狼似虎般沖了進來。
一個激靈的下人急忙挺直腰板,一個接過雨傘並將門關上,一個轉身去上熱茶,等重新站好時再仔細看,來人卻已經走到了銅爐面前,頭頂、以及被雨水打濕的身體各處,在爐火的溫度烘烤下,正不斷的往外冒著煙。看那人背影的體型細長,鬢角有些白發,似乎是個中年人。
正在這時,門再次被打開。已經很清醒的丫鬟們,這次不慌不忙,做完和之前相同的事,再看這第二個人,一樣走到了火爐邊,卻剛好對轉過頭朝她們笑了笑,受寵若驚之余,她們也發現這是個挺英俊的年輕人。
方節一副自來熟的大咧咧模樣,朝同在火爐前暖手、此時就在他身邊李莽,呲牙咧嘴道︰「李叔叔,這麼冷的天,您來的可真是挺早的。」
「呃……」李莽沒想到這個家伙會主動開口搭訕,稍微意外了下後,笑著回道︰「不早,咱倆前後腳而已。」
「哦。」方節應了聲,雙手往爐火更旺盛的地方挪了挪,目不斜視,嘴里卻跟嘮家常似的不停,「我听說北方入秋比皇城那邊冷的早些,可也沒想到會降溫會這麼突然,往年也是這樣嗎?」
李莽實在模不清這家伙虛實,唯有見招拆招,人家說一句,那他就接一句。
方節就這樣騷擾了他一碗茶的功夫。期間,這兩個渾身冒著煙的大老爺們,一邊暖手一邊天南地北亂侃、甚至八卦羊城上流圈子風流韻事的的滑稽景象,讓守在門內的兩個丫鬟,好幾次都差點笑出聲。
直到一個人開門走進來,李莽才終于擺月兌糾纏,與方節一起轉過身,兩個丫鬟也頓時站得標槍般筆直。
這個像是本府管家的富態中年人,就站在門口便止步。倒是左右走出來的兩個下人走了進來,而後將手中的提著的食盒放在太師椅中間的桌子上,最後退下。那中年人便與他們一起走出去,並將門關上。
方節也並不意外,與李莽對望一眼,做了個請的手勢,然後兩人一起走上前,落座的同時打開食盒。
這里面當然不會裝什麼飯菜,而是一台硯、一支筆、與一張紙,僅此而已。
事實上,這是晉國的官商之間,一種比較含蓄的交流方式,坊間的稱呼是「食盒買賣」。它一般是在兩個商人爭奪一筆生意的情況下,對生意有決定權、並且想撈上一筆的官員,不願意直白的詢問,誰能給自己更多利益,便會讓兩方的代表寫下許諾放在食盒里,等官員在過目了之後,會根據里面讓出的利益,最終決定生意歸誰。
在今天,關于礦精開采權一事,因為有決定權的並非崔四爺一個,還有很多的地方官員都牽扯到其中,所以,只要許諾在精礦盈利之後,十成利潤中自己要佔幾成就可以了,而剩下的利潤,那當然是崔四爺和當地其他官員的。
此刻無論是方節還是李莽,對此都並不陌生,因此很快就寫下自己要的利潤數字,並蓋上食盒。
他們又走到了銅爐邊,可剛暖了暖手而已,方節就一臉興奮的問,「李叔叔,你許諾要拿幾成啊?」
李莽被問的險些跌倒。這次真的是忍不住,瞪了方節一眼,那樣子像是在說,有你這樣做生意的麼!並丟下一句,「商業機密」便不再理會。
不久,那個中年管家再次出現,仍舊沒有與兩人說話,似乎沉默也是這「食盒買賣」的一部分,在兩個下人將食盒提走後,就像之前一樣,關起門離開。
接下來,這管家與兩個下人一起,腳步匆匆的走到了隔著三個房間以外的一個房間,並開門走了進來。
這時,這個房間里首位坐著閉目養神的崔四爺,左右手邊則是兩排,八個沒有穿官服的當地官員。
他們見食盒被送進來,便起身圍在圓桌四周,其中一個將李莽的食盒打開,從里面拿出一張紙,見上面寫這個「三」字,這些人對望一眼,顯得有些吃驚,但隨後,卻又都露出貪婪有驚喜的笑容。
「四爺,李莽只要三成,也就是說,精礦出礦以後的利潤,我們一共能夠分到七成。」一個較為年輕些的官員轉過身來,有些興奮的匯報道。
而崔四爺卻仍舊模著眼,不緊不慢道︰「急什麼,還有那方家小子的沒看,打開吧。」
「是。」這年輕官員點頭,代表大家打開了方節的食盒,拿出那張紙一看,卻是立即大怒。在旁邊幾位官員都是吹胡子瞪眼的時候,他也是一臉的怒火中燒,隨即轉過身朝崔四爺道︰「四爺,也不知方家那小子是真的不懂規矩,還是全然不把我們放在眼里,簡直就是太過于膽大放肆了。」
崔四爺等他說完,只吐了兩個字,「多少。」
「他要六成。」那年輕官員回答道。並將手里的白紙拿過來,想給崔四爺過目。
然而崔四爺卻沒接,也沒開口。
令一個武官以為老爺子是生氣了,于是跳出來道︰「四爺,我這就出去把這小子暴打一頓,然後仍回皇城去。」
崔四爺這時睜開眼楮,看了那剛邁出步子的武官一眼。在其不知所措時,朝門外說了句,「去把方節叫進來。」然後扭過頭,朝在場的眾位官員道︰「你們都回避下,去隔壁房間呆上一會。」
「是。」官員們于是退下了。
崔四爺重新閉上了眼楮,直到听見敲門聲,才淡淡的說了句,「進來。」
方節走進了這書房,先朝崔四爺作揖,「四爺。」然後抬起頭來到︰「四爺找我?」
「恩。」崔四爺睜開眼楮,看著他,慢悠悠的說道︰「方節啊,我一開始是挺看好你的,更看好你們方家,但今天,你做了件錯誤的事,讓我對你期望,和對你方家的期望,一下子大大的減低了。」
方節一臉惶恐的樣子,小心翼翼的問道︰「四爺說的是,那食盒里的‘六’字?」
崔四爺點了點頭。
方節連忙道︰「四爺是嫌我獅子大開口嗎?可我覺得,這個數對我們方家來說,才算是有利潤而言,也值得我爹和我一人來一次北方,不然的話,我們方家又何必跑到人生地不熟的劍川來做生意。您說是吧?」
「你有你的理由,我能理解。」崔四爺道︰「但,你可知道,李家的食盒里,寫了個‘三’字。」
「三?」方節目瞪口呆,而後一副大白天見鬼的模樣,頭搖得像是鈴鐺,「我不信。就這個數,恐怕二十年年也收不回真正采礦以前的投入。要知道前期的建設,還有不知延伸多遠才能找到礦脈的隧道,這些花費是一筆極其龐大的數字。李家又不是沒生意可做,犯不著爭破頭皮,只為二十年之後才能收回投資、二十年後開始微薄盈利的買賣。這打死我我也不信。」
崔四爺被這麼一說,不由得皺起眉頭,「我的話還能有假?白紙黑字,李家的確是這樣的意思。」
「那,是真的?」方節顯得難以置信。
崔四爺點了點頭。
方節沉默了一陣,而後朝崔四爺作揖,道︰「四爺,我方家最多能退一步,給出個‘五’字。如果再多的話,那我就不得不代替方家表示放棄。畢竟,我方家是求財的,至于李家,就……」
「有什麼話,直說。」崔四爺道。
方節點了點頭,道︰「四爺可知道我之前被李青陽陷害?後來我抓住李青陽,其實從他口中套出了些線索,他告訴我說,這次精礦開采權,李家之所以參與,是因為背後有詹王爺的支持。」
崔四爺心中一動,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道︰「繼續說。」
「相信您也收到過類似的情報,大晉現在一批文武官員之中,有那麼幾個,是當朝皇帝繼位之前曾經擁護詹王爺的,這就是詹王爺手中,隨時可以使用的一只暗中力量。而李家是正在崛起的財閥,勢力範圍又在皇城管不了的劍川道,這就是詹王爺想得到的資金。」方節說完,略微頓了頓,隨後又道︰「有力量,有資金,至于接下來,相信您也能繼續往後想。雖然到目前為止,這還只是我的猜測,但,李家獲得韜光養晦十幾年的詹王爺突然支持,現在又拿出這樣反常的‘三’字,反正我是覺得這之間是有聯系的,至于您怎麼判斷,那就是您的事了。」
崔四爺這次沒說話,只是沉默了一陣後,擺了擺手。
方節作揖,留下一句,「四爺,不管李家如何,我方家只是生意人,為生意而來。」說罷,便告退。
崔四爺正沉思間,一眾官員開門走了進來。
一個年老的文官最先站出來,有些焦急道︰「四爺,依我看,方家這小子的話,實在不可信。」
「對啊四爺,那小子的意思,不就是詹王爺要造反,視李家作為資金支持嘛,可這到底是真是假,又有誰知道,我們不能為了一個假設放棄利益,反而便宜了方家,這也太畏首畏尾了。」又一個武官附和。
「就不說什麼造反不造反的,李青陽說這次他們有詹王爺支持這一點,就值得懷疑!」最後,先前那個年輕文官也忍不住站出來表明態度。
崔四爺沒有打斷他們,而是等他們吵吵嚷嚷完之後,才慢慢抬起頭,只見光芒一閃,便有一封信出現在他手里。
「空間儲物。」那年輕官員眉頭一挑,急忙走上前接過那信,然後退回來將信打開,與一眾官員共同過目。
慢慢的,他們的臉色變得很奇怪,直到最後紛紛睜大眼楮,用一種難以置信的目光看向崔四爺。
因為,這封信的內容,是請求崔四爺能將精礦開采權交給李家,而落款,正是皇城的詹王爺!
與此同時,走向客廳的方節露出一絲笑容。
他的計劃,就是用自己的「六」,來襯托出李家「三」的反常,利用崔四爺那迷信就必定謹慎的性格,再將詹王爺要政變的事實吐露一些,就足以影響到崔四爺的判斷。即便現在他還並不知道,那封詹王爺的信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但對于最後精礦花落誰家,卻已經有了十足的信心。
所以,當方節回到銅爐前暖手的時候,李莽看到的是一張春風得意的臉,和志在必得的表情。
這讓剛剛崔四爺叫走方節時,就有些擔心的他,不經意間皺了皺眉頭,最後實在忍不住,便笑著道︰「方賢佷?」
「恩?」方節繼續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李莽猶豫了陣,而後試探著問道︰「你……你許諾要幾成啊?」
方節嘿嘿一笑,模仿李莽之前的回答,神秘兮兮道︰「這是商業機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