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音剛落,只听見悉悉索索的腳步聲從拐角的大門處傳來.果然一排排健壯年輕的侍衛先替他們的主子在尼姑庵開了道.他們個個腳踩官靴,腰佩大刀,如臨大敵般整齊排隊入內.而四爺則一身晃眼的明黃緊促跟進.當然,身邊更是少不了陪伴多年的服侍太監高無庸彎腰相隨.
「全部避讓于院外。」高無庸尖細的嗓音響起。他略微直起腰,十分滿意地注視著四散的人群,過了一會兒,帶著諂媚的笑靠近四爺問道︰「皇上這樣可好?」
四爺並未理會身邊人的請示,只因為他的注意力依然停留在進大門的那一刻。我雖不能看見暗紅柱子後被遮擋的十四爺的表情,但用猜也能猜到,此時此刻的十四爺一定是帶了十二分的不屑一顧與四爺對望。
「我當是誰來了呢?又清掃,又灑水的。原來是四哥,當今的皇上啊!」十四爺的聲音慵懶中帶了點諷刺。
「朕來看看你,十四弟,允禎。」四爺面無表情的地吐了一句,不喜不憂,聲調平靜得讓我猜不透他的心情。
他到底是為何而來?我在心里思索著。以我對他的了解,他的戒備心理十分的嚴重,對人身安全極為看重。登基後,除了圓明園和紫禁城這兩個皇家領地外,其他地方基本不去,也沒有空去。而今日他冒險到這荒僻的尼姑庵探望十四爺的行為實在是令人費解。如此看來,既然帶了御前帶刀侍衛來冒這個險,一定是有什麼比自身安全更重要的問題需要解決。
而能解決這個重大問題的關鍵點,應該還是我的夫君,他的親弟弟,十四爺。
「大膽,見了皇上怎麼不跪下?」高無庸身旁一個年輕的小太監一定是覺得十四爺的無禮讓四爺下不來抬,便出口訓斥。
「混帳東西,還不快退下?」在四爺的手快舉起來的那一刻,老道的高無庸立刻回頭責罵了一句,「讓你們退下,還包括你。滾!」
小太監莫名其妙地挨了罵,他一邊惴惴不安地後退,一邊偷偷地瞥眼四爺的臉色。
顯然四爺對于高無庸的及時阻止很是滿意,他稍帶了點微笑地說︰「朕和十四弟有話要說,你就在門口守著吧。」
「是,皇上。」高無庸隨即點頭側身,將面前的道路留開,後退著往邊上靠。可惜他一調整自己的位置,視野正好瞥見了躲在角落里的方管事和我,而我又幸好隱在了人高馬大的方管事的身後,再加上一身尼姑打扮,暫時沒有被看穿。因為我的心髒在撲撲跳的同時,听見了他的喊聲︰「不是全部避讓嗎?怎麼角落里還留了兩個?」
「貧尼奉命帶了點藥草,準備給十四爺煎服,治療咳疾,不想驚擾了聖駕,罪該萬死!」說著,我的袖子被方管事一拉,兩人同時撲通一下跪倒在地。我知道此時此刻跪下,彎腰,曲身,縮頭,只把一個灰色的尼姑帽子頂呈現在大家面前是最安全的做法。
「十四弟染了風寒了?」四爺的注意力顯然還是留在自己的對手身上,他根本沒有搭理方管事的話,直接問道。
「十日前的夜里,屋漏滲雨,小弟不慎得了風寒,咳嗽不止,還有些低燒,讓皇上見笑了。」
十四爺的聲音果然是帶了點鼻音,剛才我就覺得聲音有些怪異,由于自己太緊張也不去多想。現在知道緣由了,屋漏滲雨,這簡單的四個字在我心上狠狠地戳了一下。從來是錦衣玉食的皇十四子,什麼時候開始習慣過這屋漏滲雨,住宿條件異常艱苦的日子了?我揪著衣角,緊緊地握著拳,苦苦壓抑著想沖動地站起來朝四爺鼻子打上一拳的**,因為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讓我們夫妻分離。而今十四爺感冒咳嗽,作為妻子的我卻只能躲在暗處裝作不認識。
「高無庸,這怎麼回事?」四爺的聲音開始有些怒氣。
「皇上息怒。」高無庸啪的一聲,雙膝扣到硬地上發出聲響,「奴才也不知道十四爺的住處居然漏雨。」
「十四弟雖然是朕派守湯泉的,但朕也從未說過,吃穿用度一應俱減,今日里連住所都不曾修葺,你們就是這樣替朕辦的差事?」
「皇上贖罪,奴才一直伴駕在宮里,對于湯泉一切,實在一無所知。容奴才回宮,責令徹查,還十四爺一個公道,還皇上的聖心。」高無庸的語速飛快,又夾雜著委屈。
「罷了,這事回去再說。」四爺好似用力地甩了袖子。
「皇上,請吧。」十四爺嘲諷又挑釁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還听到掀簾子的聲音,接著周圍便安靜了。
「還愣在這里干嘛?該干嘛,干嘛去!」高無庸沒好氣地朝著我們吩咐道。
「是,貧尼,這就去煎藥。」方管事晃晃悠悠地扶牆站了起來,她用身體擋住了側立的高無庸,拉扯了我的手臂,以最快的速度往門外走去。
來到院外,我幾乎虛月兌地靠在牆壁上,顫抖的聲音問道︰「方管事,我這就該回府了?」
我心不甘情不願的懊惱著,難道今日的鵲橋相會就這樣在觸手可及的情況下被活生生地掐斷了?
「還不能出去,外面一定有侍衛把手。」方管事沉色道,「再說,十三爺現在一定不能露面,福晉如何能走回京城?」
罷了,既然出不去,那我只能在一牆之隔感受著最愛的人未知的陪伴,我在心里默想。
「貧尼去煎藥,福晉到側面的殿里躲一下。」方管事探頭朝面前的小路瞅了一眼,「等尋到機會,貧尼找十三爺來接洽。」
我認命地點點頭,將手中的藥匣子遞給她,尾隨著方管事側身沿著一人高的土牆,穿過雜草叢生的小路,來到一個荒棄已久的偏殿面前。
吱呀一聲,方管事伸手推開蜘蛛絲聚集的大門,瞧著面前搖搖欲墜的糊紙窗戶,她帶了點愧疚的神色對我說道︰「先委屈福晉了。這里地點偏僻,沒有人跡,便是最安全的了。」
「多謝方管事相護。」我感激地握住她的手。
「貧尼受十三爺恩惠多年,今日定是要回報善心的。」方管事友好地反握了我的手,解釋了一句。
「貧尼先走了。」方管事在虛掩上木門的時候,輕輕地說了一句。
我朝她點點頭,退縮在灰塵密布的空殿里。
我轉身,借著破爛的窗戶紙透進的陽光打量著殿內的情景,只見一尊不大不小的斑駁泥塑觀音像端坐正中。廢棄已久的供桌面前兩個褪了色的藤制圓坐墊一前一後的甩在地上。我瞧了瞧四周,確實沒有一張可以坐下的椅子,便上前,取了一只坐墊,拍了拍灰,丟棄在窗下,靠牆而坐。
我曲著膝,將手圍攏在腳邊,把下巴隔在膝蓋上,想著心事。現在的我隱藏在尼姑庵的偏殿,什麼時候能回府,未知。四爺什麼時候離開尼姑庵,讓我有機會與十四爺見上一面,未知。宮里的玲瓏什麼時候回院子,發現我不在而上報,未知。十三爺如何能向眾人解釋我的不知所蹤,未知。而要是消息一旦走漏,四爺要如何懲罰我和十三爺也未知。更有甚者,直接遷怒于十四爺,或者嫁禍給八爺,更是未知。就連端坐在中宮,一心一意教著玲瓏描花樣的姐姐會如何牽連進去,還是未知。
慢著,姐姐,玲瓏,十三爺,十四爺,皇上。這幾個名字串起來,不就是正好排了今日這出戲嗎?
難道姐姐是因為我上次入宮談話,而願意幫助我得償所願的?以我對姐姐的個性了解,上次的談話中,她有些掩飾不住的失態,確實讓我生疑。可姐姐一向是端莊賢淑,母儀天下的典範,絕對不可能明著和身為皇上的丈夫對著干。要說是幫我,算是姐妹情份,而惹怒了四爺,確是殺頭的大罪,且不說欺君,那縱容和包庇的罪名是斷斷跑不掉的。如此相比,姐姐幫我也實在是不上算。
再說十三爺在馬車里也未曾提起姐姐的幫忙,當然要獲得十四爺的消息,渠道可不止中宮這一條路子,或許是姐姐的無心為之,讓十三爺尋得機會,恰到好處的帶我偷跑出來?想想也不對,玲瓏進宮了七八次,十三爺倒是早就留意了這規律的舉動,難道他早就知道今日十四爺會路過此地?既是如此,何苦瞞著我,讓我倉促至極?
唉,想著這些未知的問題,我就頭疼,既沉浸在一團亂麻的疑問中,又為剛才觸手可及的相見扼腕痛惜。或許再抓緊些時間,馬車再快些,我下午不那麼貪睡,早點出發,說不定我就能觸模到相思成災的十四爺溫暖而寬厚的胸膛了。
正郁郁地想著,只听窗外傳來人聲︰「十四弟多謝皇上仁愛之心。」
是十四爺的聲音,沒錯,就是他。我像被雷劈到般,從坐墊上跳了起來。瞬間又趕緊貓了腰,將身體貼近牆角,把頭慢慢上升,僅將視線和最低的窗戶縫對齊,透過潰爛的窗戶紙,朝外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