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半是生氣你對老四的袒護,一半是給老四壓力,讓他知曉分寸。」德妃拽緊了帕子回答,「卻沒想到,老四順水推舟,將計就計地把你留在了養心殿。」
「這老四,得了天下,還要搶兄弟的福晉。」德妃的手掌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杯蓋因震動跌落在桌面,搖晃了一圈,幸而沒有摔落地上。
「後來听老十三說,你竭力爭取出宮。我倒是消了一半氣。但只要你出現在我面前,我便不自覺地想起老四來,心里憤恨難平,情不自禁地遷怒于你。」德妃自責地低頭陳述,「後來,又因為我生病,被老四找了借口留你下來,不能和十四一起阿哥離京。我才知曉,是我連累了你。」
「額娘的身體要緊。」我趕緊插了一句,「就算沒有四爺旨意,十四爺也會不放心額娘,讓茜凝留京服侍的。」
「你在安慰我罷了。」德妃顯然不糊涂,擺了擺手說,「那個時候,誰都能留下,唯獨你,十四阿哥是萬萬舍不得的。」
「我昏睡了那麼多日子,常常在夢中與先皇相遇。」德妃閉上了腥紅的眼楮,「先皇時常想帶我走,我卻說再等等,再等等。」
我忍不住,捏了帕子,偷偷轉過身,拭了下眼角。
「昨天啊,先皇說了,不等了,不能再等了,拖了夠久了。」德妃苦澀的聲音再度響起,「我便央了先皇,多留我一日,和你說說話便走。」
「額娘……」我撲通一下,雙膝一曲,跪倒在炕前。
「好孩子,我剛才的話才說了一半。」德妃睜開眼楮,低頭瞧我,並牢牢地握住我的手指,「你注定是要救十四阿哥第三次的。」
我體會著被她捏住雙手的生疼感,卻不知道該回答些什麼。
「你是沒有這份心,卻可以利用老四對你的這份心。」德妃苦笑著講,「如果事情到了最後不堪的地步,能保住我的十四阿哥的人,就只有你了。」
我張了張口,只覺得千言萬語無法描述我內心的悲哀,拿句現代的話來說就是壓力山大,不堪重負。
「我今生今世,除了先皇和阿瑪,就沒有求過第三個人。」德妃無奈地擺擺手,「你倒是第三個。」
「額娘,這事是茜凝的本份,也是宿命。不存在誰求誰。」我咬了嘴唇打消了德妃的尷尬。
「我是十四爺的側福晉,我和他共存亡。」我稍稍退後,彎下上身,朝她重重地磕了個響頭,「即使是豁出一條命,我也要保得十四爺的性命。」
在向德妃一諾千金地叩首後,我獨自一人漫步在幽禁的小道上。
記得康熙辭世前,他也一樣和我深入地詳談過,也同樣問我︰「你可恨朕?」
我能體會他們的心情,卻不能贊同他們的思路。為什麼到最後時刻他們都會疑惑別人是否會憎惡憤恨他們,而不是感激惦記他們呢?難道他們對于別人的一切想法和作為都是帶了主觀的意願,並強加于人身上,以至于到最後,都在懷疑自己的所作所為正確與否呢?
也許這就是皇宮,不達目的,不為私欲,不罷休的紫禁城。只有在快撒手人寰之際,才會反思過去的種種,該痛定思痛的懺悔,或充滿希翼地期望。讓生的人背著繼承的包袱,帶著逝者的哀求,一步一步走向更加悲傷的深淵。
而我身上已經有了兩位重量級人物所賦予的精神枷鎖,再加上自己對未來越來越吃力的把控,單憑了一顆豁出去的心,想要沖破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我知道劇情的大致結局,卻不知道我這個小人物客串的角色歸屬。也許正如德妃說的,我定是還有一次命中注定的取舍的。
當雙目所及的範圍籠罩在鋪天蓋地的白色幕幔中時,德妃已經作為孝恭仁皇後與世長辭.九月初葬在了景陵.而此其間的我仍舊以莫名的身份居住在當日的小院中.依然是十三爺和玲瓏在我面前輪番出現,欣研也不知所蹤.我知道小院中的寧靜致遠更是對比了外面朝堂上的洶涌澎湃.德妃的去世,不知道能否換來十四爺回歸京城.當然了,即使他回來了,這樣的消息依然是和我絕緣.而我唯一能做的,還是定時定量的吃吃喝喝,為不知何時的團聚奠定基礎.
九月的某一天我隨同姐姐,到傳說中八爺被罰下跪的太廟祭典先祖.
由于知道歷史上八爺因新制的更衣帳房油漆燻蒸惹怒四爺,我在臨行前遇到身著朝服的十三爺,便趕緊拉扯了他的袖子到僻靜拐角處小聲說道︰「十三爺,茜凝有一事相求.」
十三爺扯著嘴角,朝我說道︰「瞧你今天的氣色倒是比前幾天好許多.前幾日我問十句,你才答一句.今日你倒開始主動和我說話了.」
我郁悶地嗔了他一眼︰「我是和你說正經事,你倒開始玩笑了.」
十三爺嘿嘿地搖搖頭︰「說吧,只要是我能做到,就一定為你做到.」
我滿意地點點頭,感謝的話還未說出口,只听他又補充道︰「只要不和我說出宮的事,估計我都能辦到。」
「出宮的事,找你也沒用。」我沉下臉來,認真地說。
許是見我的臉色稍微難看了些,十三爺也收起了嬉笑,低頭問道︰「你究竟要和我說什麼?」
我側過身體,微微觀察了四周,只見偌大的廣場上,十幾米外排序而立的禁衛軍目不斜視地筆直站立,根本沒有留意到我和十三爺在一處竊竊私語。我再轉過頭,對著面前開始蹙起眉頭,仔細觀察我臉上表情的十三爺,悄悄說道︰「十三爺,恐怕這次在太廟祭祖的時候,八爺會被責罰。」
我的話語一出,十三爺的臉上頓時籠上一層迷惑的表情。
「你的話是什麼意思?你怎麼知道八哥會被責罰?」十三爺將頭探得更近。
「還是那句話,你要是相信我,就不要問我。想辦法幫助八爺解圍就是了。」我再度扯了扯十三爺的袖子,盯著他的雙眸。
「你的話雖然叫我糊涂,但是卻似曾相識。」十三爺頓了幾秒後,朝我說道,「讓我想想,我好像什麼時候也遇到過今天的場景。」
我知道他已隱約想起四十七年我央求他避免出塞行圍的事情,便趕緊叉開話題說︰「事情緊急,你就不要再多想了。相信我,再答應我便是了。」
十三爺掃了我一眼,淡淡一笑︰「好吧,我听你的便是。」
我向他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宮禮,抬起頭,感激地講︰「多謝十三爺鼎立相助。」
十三爺若有所思地回了一個深邃的笑,朝遠處開始聚集的祭奠隊伍望去。我順著他的眼神同樣朝遠處探去,只見一堆深淺不一的肅穆莊嚴中,一抹亮色的明黃正緩緩從殿中邁出。
「我得去了,怕誤了時辰。」十三爺轉過頭,說了一句。
我點點頭,目送他疾步離開。心想︰「八爺,凌鈺,我能做的大概只有在這些小事上面替你們保全點顏面了。」
突然想起,自己也是要隨同祭奠隊伍一起去太廟的,趕緊低頭扯了扯有點皺褶的裙擺,小跑步著朝姐姐的宮殿而去。
在姐姐一聲「你可來了。」的埋怨中,我緩緩跟在隊伍中央,坐著象征皇家尊嚴的鸞車朝著太廟漸漸逼近。
站在青灰色方形磚塊的太廟廣場中央,我凝視著面前低頭彎腰,恭敬得不能再恭敬的皇親國戚,大臣心月復,心里涌起一種莫名的冷笑︰你們可知幾百年後的我,竟能再度踏上太廟的大殿,憑的卻是人人平等,言論自由的現代人身份?而不是像現在,按照爵位高低,由親至遠地排序在大清的皇帝身後,誠心誠意地祈求列祖列宗的恩澤庇佑。
腳下的方磚緊密排列,一絲不苟,踏在上面竟沒有現代道路上坑爹工程中的坑窪不平此起彼伏。再觀察端門前設置的更衣帳房,紅漆灰牆,條紋分明,嶄新整潔,陣陣涼風襲來,並未聞到油漆的刺鼻味。看來八爺在監管太廟的工程中倒是盡心盡力,認真嚴謹。只是到後來究竟是什麼事情竟忍怒了四爺呢?
正呆立思考間,只听耳邊一個輕脆的女子聲音︰「稟十四側福晉,皇後娘娘吩咐了,命福晉到後面的偏殿休憩。」
我趕緊點點頭,順著宮女所指的方向,朝側走去。
剛進入偏殿,只見同樣一身明黃的姐姐正端坐在正中央,由女官低頭奉著茶。
「回皇後娘娘的話,十四側福晉到了。」領路的宮女朝著姐姐屈膝稟報。
我則同樣彎下腰向姐姐行禮︰「給皇後請安。皇後吉祥。」
「坐。」姐姐一頭的鳳冠閃爍不已,晃得我眼前一片璀璨。
「祭拜了半天,你我也累了。」姐姐朝著女官一努嘴,女官機靈地朝我端了一杯香茗過來。
「幸得皇上恩典,說是不讓我們叩拜太久,命我們到偏殿休息。」姐姐朝著我扯著嘴角解釋,眼楮卻沒有太多的笑意。
突然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情涌上心頭,總覺得姐姐好像是對我解釋著什麼,又好像是帶了點情緒似的。
沒等我想明白,姐姐又揮手,讓先頭領路的宮女走到面前,問道︰「屋子都分配了嗎?」
「回娘娘的話,都分配好了。」宮女低頭匯報著,「只剩余一間空著。」
「那最好。」姐姐仿佛很高興,朝我望來,「瞧著時辰還早,回宮怕是要到未時。瞧著日頭太毒,我讓年妃等人每人一間休憩去了。」
我微微點頭,表示明白,姐姐一定是準備讓我佔了剩余的一間,同樣休息片刻。
果然,姐姐又繼續講︰「你也去休息一下吧,身子骨才大好。」
我抬頭瞥了姐姐一眼,只見她說這句話時並沒有看著我,只是在端茶杯的當下,頓了頓講的。
不一會兒,一個宮女又來到我面前︰「福晉,請跟隨奴婢。」
我立刻起身,朝著莊嚴端坐的姐姐屈了屈膝,便後退著離開了。
「地方有點偏,請福晉跟緊奴婢。」宮女在前面慢慢地開路。
「好。」我嘴里應承了一句,心里卻一陣狐疑︰不是說只在偏殿休憩片刻嗎?怎麼走的路仿佛七扭八拐,繞到別處去了?不過轉而想想,自己本來就是個路痴,再加上既然姐姐那麼說了,一定是為我的體力著想,本不該胡思亂想的。可是,姐姐為什麼又說那句︰身子骨才大好?莫非她知道了些什麼?那可是殺頭的大罪啊,姐姐怎麼可能知曉?
我一步一想,沒留神竟撞倒了佇立不動的宮女的身上。
「福晉小心。」宮女略帶歉意地扶住了我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