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額娘……」我下意識地嘴里喊了一句,腳下微微彎曲,心里忐忑不安。
「坐。」不等我回過神來,德妃側過身體,慘白的臉頰在我眼前展開了一抹黯淡卻少見的笑容。
我順從地按照著她略顯得皮包骨的手指方向,在靠牆的一個梨花椅上坐了下來。
「本想喊你早些過來,但卻听說你幫著皇後抄寫經文。」德妃用手輕掩著唇角,吃力地說著。
我抬頭瞥了一眼佇立一旁的欣研,只見她左手輕輕抬起,順著額頭,擼了一下一側的碎發。在素手滑過臉頰的同時,不易令人察覺地朝我微微點頭。我知道她是在向我發信號,告訴我剛才德妃的話是她告知的托詞。
「額娘如果想要茜凝過來,宣懿旨便是。」我沒有正面回答德妃的話語,只建議了一句。
「罷了。」德妃緩緩地擺了擺手,「皇後一直致力于禮佛,也虔誠得很,就不掃你們的興了。」
我側頭露出個感激笑容的同時,眼神卻飄到了桌上一碗原封未動的黑漆漆的中藥。只見白瓷碗上半點熱氣裊裊的樣子都沒有,沉靜地就象端坐在面前的德妃一樣暗淡。我想德妃是不是已經放棄了治療,還是扭著性子和某人對抗呢?
許是德妃察覺到了我的視線,她帶著點鄙夷的神色朝著欣研說道︰「我這把老骨頭,生死自有天命,不要你們殷勤地替我日補夜補。」
欣研似乎對德妃突如其來的埋怨有些驚訝,張了張口,但又決定閉上了嘴巴,緘口不言。
「端下去吧。」德妃擰著眉頭,轉過身,將背脊朝著那碗無辜的藥。
「是,額娘。」欣研見德妃有些生氣,便趕緊乖巧地超前走了兩步,小心翼翼地端起碗,碎步慢慢退下。
「關上門,這惱人的風吹得我頭疼。」德妃在欣研退出屋子,將藥膳交待給宮女的當下,一語雙關地朝外喊了一句。這下欣研便在德妃恰到好處的口令下,無奈加尷尬地留在了屋外。
我知道德妃此舉該是有話要對我說,刻意避開欣研,也正是說明了談話內容的重要性。可是這些僅僅是自己的猜測,不等德妃主動喚我過去,我是萬萬不能挑起話題的。
一時間,屋子里安靜不已,只有牆上的自鳴鐘嘀嗒嘀嗒的走動聲預示了時間的流逝。我躊躇著德妃會怎樣打破這令人窒息的憋悶,而對面的德妃也眼神定定地盯著腳下的繡花便鞋出神。
「你……不恨我吧?」德妃的嘴唇微微一張,悠悠地吐了這麼一句。
「茜凝不敢。」我連忙站起身,匆忙得連搭在腿上的帕子都來不及拽住,隨著裙擺,飄到地上。
「前段日子,我遷怒于你,你難道不恨我?」德妃以為我不明白她的意思,重新解釋了一遍給我听。
「額娘教訓的是,我就听。」我低頭回答了一句,心里卻接了下半句︰教訓的不是,我當然就不甩。
德妃仿佛並不在意我的回答,將手臂努力地支撐起上身。見狀,我趕緊上前輕輕挽起她的手肘,順著她把全身的力量靠在我身上。德妃滿意地微扯了扯嘴角,並加重了倚靠我的力量。
瞬間,我感到有些難受。因為我從她全力倚靠我的實際行動上就知道她的體力根本不足以支撐她換座位的念頭。從梳妝台到炕床,短短不足兩米的路,卻花了滿臉疲憊的她足足快一分鐘的時間。看來,病已入了膏肓,命差懸在一線。
好不容易抵達目的地的德妃吃力地拍了拍炕上厚厚的靠枕,我機靈地伸出雙手,扯了扯靠枕左右,讓其更貼切地契合德妃消瘦不堪的背脊。
「唉。」終于定下心來的德妃重重地吐了一口氣,「我知道自己的日子不多了。」
「額娘……」我輕輕地開口勸慰一句,卻又被德妃截了話去。
「自己的身體,自己知道。」德妃抬起縴細的手指,探索著模了模發髻上耀眼的東珠,「所以,我今天起了個早,好好打扮一下。」
我的鼻子瞬間有些酸澀,只因面前坐的貴婦人已幻化成另一張美麗出塵的臉。而她頭上一支普普通通的碧玉簪子更是如同東珠般散發著迷幻的光芒。
「先皇賜了我這顆東珠,我便打成了簪子。只有在重要場合,才舍得佩戴。」德妃的眼神有些迷離,思緒仿佛回憶起了康熙恩賜的當年,「說起來,這顆東珠,還是你在我宮里服侍的時候,先皇賞我的呢。」
「額娘的記性真好。」我帶著鼻音接了一句,「那是我入宮不久,出塞的時候。」
「四十三的夏天。」德妃顫顫巍巍地壓了壓簪子,仿佛生怕它從發髻上掉落砸破,嘴里卻不忘繼續。
「四十三的春天,十四阿哥就央了我向惠妃討了你來宮里服侍。」德妃緩緩地說道,「那時候,我想既是老四福晉的妹妹,倒也是順理成章。」
「幸虧有十四爺的幫忙,我才在宮里一帆風順。」我老老實實地感慨了一番。
「看來,十四阿哥在那個時候應該未曾預料,以後你便是他的側福晉。」德妃嘿嘿地彎了彎唇角,顯然提起這個寶貝兒子,就是她的一支強心針。
「四十五年的時候,我便開始覺得那小子有點異樣了。」德妃捂了捂嘴,開心地搖頭,「哪有先皇回宮,他不趕去請安,反而急著和我打听什麼藥能滋補女人受涼受驚的。」
听到這里,我不禁心頭一熱,看來十四爺那個時候已經開始為我擔心,為我考慮起來。
「我可是向別人探究了,原來是你落了水。雖然具體原因不知,但我心里卻明白個七八分。」德妃微微咳了一下,卻絲毫不見興致。
我連忙伸手探了探面前的茶杯溫度,並朝德妃處推了推。德妃了然地雙手接過,一手掀開杯蓋,吹了吹沫子。
「那時候,我才開始對你留了幾分心。」德妃抿了一口茶,停了一下。我猜是香茗的甘味良好地滋潤著她的喉嚨,讓她情不自禁地感受一下。
「到四十八年的時候,十四阿哥不懂事,竟冒冒然地跑去塞外去匯合他八哥。」德妃的眉頭開始微蹙,雙手也緩緩地放下了茶杯,「那個時候,我著急啊,生怕他被人揭發出來。」
「十四爺是太冒險了。」我回憶起當年的凶險,依然覺得後怕。
「這孩子,遇到他喜歡的事情,都是不管不顧的。」德妃嚴肅地責備了一句,突然又眉頭一松,笑道,「不過,話說回來,當年你留他在帳子里躲避,倒是令我心生佩服。」
「我還在心里想呢,如果要是你和十四阿哥真是發生了什麼,我一定替你主持公道。」德妃又樂呵呵地講,「可惜直至他離開,也沒有听說進一步的消息。」
「回宮後,我問他,他竟然說,心里喜歡,但不著急。」德妃再度搖搖了頭,「我當時就弄不明白了,怎麼就娶個小宮女,他倒是按耐住了性子。看來你還真是他的一帖藥。」
听著德妃言之鑿鑿地描述當年,我心里憂喜參半。喜的是從她嘴里知道了許多以前不知道的十四爺的訊息,憂的卻是德妃的回憶仿佛是在總結人生歷程,交代遺言。
「五十三年塞外你意外落水,被十四阿哥救起的消息,傳到宮里。再加上當時的大台吉求先皇賜婚卻被他莫名其妙地打斷的情節被十阿哥繪聲繪色地描述給我听。我便知道,你這個香饃饃可是搶手貨了。」
德妃拍了拍略顯皺褶的裙面,輕輕說︰「我等先皇回宮,便立刻去求了他賜婚。」
「卻沒想到竟和先皇不謀而合。」德妃得意的神色顯露在臉上,仿佛回到了當年恩寵無限的場景,「先皇還說呢,乾清宮培養出來的女官,都是要賞給得力的皇子,以便謀圖大業。」
我在心里嘆了口氣,原來德妃不光是後來對康熙傳位的誤會,更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誤解訊息了。康熙的謀圖大業雖然是指傳位一事,但更是寓意把賜婚當作一項謀略的棋子確保傳位成功而已。
「可惜,那個時候,老八出了事,耽擱了一年。」德妃同樣嘆了口氣,朝我說,「不過好在五十四年的時候,先皇下定了決心,賜了婚下來。」
「听說,賜婚的當下,十四阿哥差點違抗聖旨,依舊是你出頭把他從懸崖上拉了回來。」德妃抬起頭,感激地朝我點頭。
「是茜凝和十四爺的緣份使然。」我真心誠意地解釋這冥冥中的機緣巧合。
德妃開心地連連叩著下顎︰「你說得對,就是你和十四阿哥之間的緣分。」
「來,我的兒。」德妃說著向我招手示意過去,我趕緊朝前挪了兩步,德妃一把抓住我的雙手捏緊道,「你救了十四阿哥兩次,事不過三,還有一次,你是命中注定的。」
听了她的話,我心里一驚︰莫非德妃預知道到了未來結局?
「知兒莫若母。」沉沉的五個字,一字一頓地從德妃的嘴里閃現,重重地砸在地上,「我了解老四。當年他回我身邊親自撫養的時候,我就知道了他的脾氣性格。」
我吸了口氣,佩服德妃的預言。
「你看,這麼多日子過去了,我和十四阿哥的面見了幾次?」德妃的臉色開始泛黑,十分的難看,「連我身邊都安插了眼線,美其名曰是照顧我服侍我。可你想想,我可是他的親生母親。他尚且如此,更能寬于兄弟?」德妃的胸膛開始起伏,呼吸也開始喘息起來。我趕緊松了松手里,只輕撫著她的後背,順勢而下,安慰道︰「額娘,不開心的事,就別想了。」
「知道我為什麼那樣對你嗎?」殘喘片刻的德妃忍不住接了下去。
「不知。」我搖搖頭,呆立在一旁,生怕對內心深處的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