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天,年氏果然嚴守四爺的吩咐,找了個機會將盡惹是非的手鐲還給了我。只不過她並不是當面交還的,而是特意找了個我不在營帳內的時間,交待我貼身婢女歸還的。
我知道她這麼做是想挽回一點點的自尊和面子,雖然在四爺面前受了訓斥,可畢竟還算是個得寵的側福晉,怎麼能在我面前表現出一絲一分的不情願呢?我了然的在自己的梳妝台上見到白皙清涼的玉鐲,提起一角,感覺絲絲涼意,心里想了想還是不準備戴上。這個玉鐲已經蘊含了太多人和太多事,而每一個人和事都有可能成為我今後的魔障。
抽出衣扣間的方巾,將玉鐲仔仔細細的擦拭了一遍,再從櫃子底層取出一個繡花錦緞的袋子,將玉鐲慢慢的塞入,順手牽拉袋子上的細繩,把口扎緊。收起的是那個惹是生非的玉鐲,也是我一份忐忑不安的心境。
轉眼天氣變涼,听說康熙準備結束塞外之行。我從德妃口中得知主要原因是康熙最近龍體欠安,心神常悸,我想這便是他走向末日的先兆了。
那天我正在德妃帳中替她收拾往來信件,正把一封封的信按照日期用絲帶捆扎牢時,只听外面有個丫鬟隔著簾子向德妃稟報道︰「回娘娘的話,萬歲爺剛剛被人抬了回來,好像是從馬上不小心摔了下來。」
「什麼?」德妃一驚,猛得將手上的茶杯跌落在地毯上,茶杯雖然未碎,但滿滿當當的茶水瞬間印入了厚厚的地毯,暈起大片濕痕,顯得十分刺眼。
她顧不上鞋子上的水漬,只一腳跨過杯子,搖搖晃晃的踩著花盆底迅速走到門口,一伸手扯起了門簾一角,焦急地問道︰「到底怎麼回事?」
「奴婢不知,只是從當值的侍衛那里得來的消息。」丫鬟緊張的一屈膝,垂目答道。
德妃一手揪了帕子,板起了臉怒道︰「沒用的東西,這麼大的事情還不知一二。」
那丫鬟听了,撲通一下跪倒在地︰「娘娘,奴婢本想打听詳細,可前去探望的格格阿哥眾多,老遠就被侍衛擋在了外頭……」
我見丫鬟一臉的委屈,不由得想起自己當差時的情景,便立刻打斷說︰「額娘,不如我隨你一起去探望便知。」
「好。」德妃的心思都已飛到了康熙身邊,嘴里說了聲好,便邁步出去,竟使得我來不及穿好繡鞋,拖著鞋跟東倒西歪的追了出去。
遠遠望到康熙的大帳,果然是熱熱鬧鬧的圍了一大圈人。那些個皇子皇孫,大臣貴冑正忙不迭的打探著消息,表示忠孝之心。
「德妃娘娘。」正在門口攔住人群的李德全老遠地就見到了德妃和我一行,他側身借過數人,朝著德妃恭敬的拱手道︰「奴才參見德妃娘娘,娘娘吉祥。」
「李公公,萬歲爺是怎麼了?」德妃皺著眉頭問道。
「回娘娘的話,」李德全回答,「萬歲爺半個時辰前騎馬時突然感到胸口憋悶,不一會便人倒了下來,幸虧隨駕的侍衛正策馬跟隨,一把扶助了萬歲爺。這不,立刻送回來歇息了。」
德妃听了忍不住往前走了兩步,並講︰「這是怎麼搞的?本宮實在放心不下。」
「娘娘。」李德全見德妃帶著我幾乎就想進帳,機靈的用身體一擋,穩穩的攔住了前行的去路。
「公公?」德妃疑惑的朝李德全看看,雖有不悅,但也知道輕重。
李德全見狀趕緊拱手道︰「回娘娘的話,奴才奉萬歲爺旨意,不放任何人入內。萬歲爺只是想清清靜靜的休息片刻罷了。」
「真沒事?」德妃不甘心的再度詢問。
李德全微微一笑︰「娘娘放心,萬歲爺沒有受傷,只是覺得累了,想好好睡上一覺而已。」
「唉,」德妃嘆了口氣,轉眼望望身邊人頭攢動的場景,無奈的說︰「那本宮就回去了。請李公公盡心服侍萬歲爺,如果有事,請立刻通傳。」
「娘娘放心,奴才一定盡心盡力。」李德全說著朝著德妃俯了俯身。
「額娘,我們回去吧。」我說著扶起了德妃的胳膊。
正當我和德妃往回去的方向邁步時,又听後面傳來一個聲音︰「請德妃娘娘和側福晉留步,萬歲爺有請。」
我趕緊回頭,只見一個小太監正在李德全身後稟告道︰「李安達,萬歲爺听見了娘娘的聲音,命我出來傳話。」
「那請娘娘和側福晉趕緊入內。」李德全一听立刻把身體往邊上一閃,留出門簾朝向我們。接著小太監伸手一掀簾,德妃和我一先一後的走了進去。
進入帳內,我發現康熙正側躺在床榻上,雖然沒有明顯受傷的樣子,但是臉上濃濃的倦意看起來十分的直觀。
「坐。」康熙沒等德妃反應過來,就指了指床邊的木凳。
「謝萬歲爺。」德妃謝了恩,趕緊上前坐了上去。我則乖巧的跟在德妃身後站定。
「萬歲爺。」德妃向康熙方向傾了傾上身,溫柔無限的問道,「臣妾不知萬歲爺龍體欠安,問候得太遲,還請恕罪。」
「不礙事。」康熙淡淡笑了笑,搖搖頭說,「朕只是騎馬累了,不小心歪了下來,就回來休息了。」
我知道康熙一向不服老,就連今天的摔馬事情都講得風輕雲淡。恕不知,他的一舉一動被多少人日夜惦記,哪怕只是個小咳嗽,都能瞬間傳遍朝野。
「萬歲爺可宣太醫過來?」德妃又問。
「看了,無非是說要靜心調理之類的廢話。」康熙揮了揮手,表示對太醫的無奈。
德妃許是看出了康熙的疲憊,緩緩說︰「萬歲爺既然累了,怎麼不安心休息?倒是宣臣妾進來。」
康熙用手模了模胡子︰「你听外面這人聲嘈雜的,朕怎麼睡得下去?不如找個說得上話的,過來講一會子。再乏了,就自然睡下了。」
德妃听了似乎有點歡喜,臉上開始有了點血色,又講︰「那些個格格阿哥們都是真心孝順,听了萬歲爺的事,都急著圍過來了。」
「孝順倒是孝順,真心倒是未必。」康熙若有所思地回答,沉思的表情仿佛不是在講自己的孩子。
德妃听得面露尷尬,只回頭瞅了瞅我。我垂下頭,只當作不見這尷尬的瞬間。
「愛妃別誤會。」康熙好像覺得自己的話有欠妥當,拍了拍德妃的手說︰「朕只是有感而發,不是針對你。」
「要說孝順麼?你的四阿哥和十四阿哥可是朕心頭最恭順的兩個孩子了。」康熙說話間流露出深深的慈愛,使得德妃面上露出掩飾不住的驕傲表情。
「萬歲爺過譽了。」德妃笑著說,「孝順父母是天底下做子女應盡的責任。更何況萬歲爺還是大清的主子,日理萬機,盡力于朝政。這兩個孩子沒一個能替萬歲爺分憂的,臣妾還替他們害臊呢。」
「哎,你可別那麼謙虛了。」康熙擺擺手,「朕的兒子朕清楚。將來能繼承大統的也就是其中一個了。」
听了他的話,我明顯覺得德妃的身形一怔,我知道康熙的話代表什麼,而德妃此時此刻的心情無異于探听到了未來萬眾矚目的最大謎底而激動惶恐。
「可惜他不常在身邊。」德妃一語雙關的講著。
康熙並未說破,只向我努嘴示意桌上一杯茶水。
見狀我趕緊上前兩步,伸手將茶杯探了探溫度,再小心翼翼的捧到康熙塌前。
「不管怎麼樣,烏喇那拉家就要出一位皇後了。」康熙說著掀開了杯蓋,吹了吹茶葉沫子,眼楮的余光瞥了我一眼。
顯然德妃也注意到康熙的神情,也微微側頭打量著我的反應。
我心想,康熙說的是姐姐,不是我,德妃莫非是誤會了?
德妃想了想又說︰「萬歲爺還是好生調理身體,龍體安康才是大清的福份。」
康熙點點頭回答講︰「愛妃,你跟隨著朕幾十載歲月,自打朕的皇後仙逝,你一直替朕打理後宮,實在是辛苦了。」
「萬歲爺羞煞臣妾了。」德妃趕緊站起來,將手挽在身側,行了個標準的宮禮,以示感激。
「趕緊坐,這般拘謹做何?不是與朕在閑話家常麼?」康熙安慰了一下對方。
德妃緩緩坐定又回答說︰「臣妾跟隨萬歲爺多年,不敢貪圖打理後宮的功勞,只是學著皇後之前的樣子,勉力依樣畫葫蘆罷了。」
「朕是知道的,你恭順賢淑,當得起皇太後的福號。」康熙又將話題引向了皇位之說。
我心里不禁思量︰難道康熙今天是摔糊涂了?憑白無故的把這絕密的消息傳給了德妃听。或許康熙是自知時日不多,開始慢慢交待後事了。
只見德妃一種喜不自禁的神情開始浮現,雖然表面上臉色鎮定,但身側一只緊拽帕子的手出賣了她起伏激動的心情。
許是康熙意識到自己的話有點多的出乎意料,掩飾道︰「今日之話,還需愛妃務必不張揚。只是朕今天騎馬時看見草原上雄鷹翱翔在空中時,後面跟隨著幾只雛鷹,一時有感而發罷了。」
「臣妾知道輕重,也明白利害。」德妃隱了隱心情,又站起來彎腰道。
可是她還是有點不放心,回頭瞅了我一眼。
「茜凝是個知輕重的丫頭。」康熙了然的盯了我的臉,又扭頭講︰「朕對她十分放心,愛妃也寬心好了。」
「臣妾明白,定將萬歲爺的囑咐銘刻于心。」
「朕累了。你們跪安吧。」又聊了約莫一刻鐘家常的康熙終于抵不過濃濃的倦意,連打了幾個哈氣,手一揮打發了德妃和我。
走在回營帳的路上,我明顯感到德妃的身體有一絲絲的顫動。當然了,知道自己的兒子會是未來的皇上,自己又會登上皇太後的寶座,焉能不激動?只是德妃是個知曉分寸,嚴于律己的女人,最終她還是恪守了剛才的承諾,沒有再和我這個當事人提起一點半分。不一會便當作沒事人般回帳休息去了。
我覺得剛才的一切匪夷所思,只想順著小路走到湖邊,吹吹涼風,理清些思路。
只是當我剛到達湖邊時,眼前的一幕恩愛纏綿立刻遣退了我的靠近。原來湖邊的石頭上,一男一女,一高一低,相互依偎擁抱而坐。男子消瘦的手臂搭在了女子苗條的素腰上,女子美好的發髻也斜靠在男子的肩膀上。風吹過湖面,泛起一串串的漣漪,男子轉頭順手將披風捏了捏,將身邊的佳人裹得更緊實,呵護憐愛之情不言而喻。
我淡淡的遠眺四爺和年氏,心里一股落寞涌上心頭。要知道在西北,每天這個黃昏時分就是我和十四爺兩人相互依偎在草墩上,談天說地,吹牛打諢的遐意時刻,若不是為了這該死的皇位,面前的兩人是不是早已換成了十四爺和我呢?
康熙剛才說烏喇那拉家就要出一位皇後了,那位皇後指的就是四爺的嫡福晉,我的姐姐秀慧。不知道日後統領後宮,成為紫禁城女主人的姐姐看到面前的一幕是否還會覺得自己多年來的守護和謹慎是否值得?會不會和我一樣在心里泛起陣陣酸楚呢?
我想姐姐應該不會,她是個很識大體的女人。康熙早在出塞前就和我說過只有這樣的嫡福晉才能母儀天下,我該是萬分服氣的。哪里像我眼里根本容不下別的女人和自己的丈夫親親我我,鴛鴦戲水,更何況,我才是那個沒資格的庶出妾室。
想到這里,我只覺得一種感激油然而生,因為是老天恩賜了十四爺給我,十四爺雖然也有著眾多的鶯鶯燕燕,美麗妻妾,可他與四爺不同的是,他始終把我放在了權位之前。賜婚時為了我不惜觸怒康熙,婚後拒絕了祖宗家法專寵我一人,再加上建造別院,栽種桃花,無非是為博我一笑。就算是出征西北,再忙再累,也必在入夜後回營帳陪伴我入睡,美其名曰怕我認生而失眠。
突然想起那段我被準噶爾人箭傷昏迷的日子,听丫鬟說十四爺每日每夜不眠不休的守護床邊,吃飯喝水都是命人端進屋子,只在必要緊急時才出門商量政務。那滿臉拉渣的胡子,褶皺不平的衣痕是需要多少個寒風拂過的夜晚所釀成的?更有甚者,當太醫開了一副副藥方,屢不見好時,他更是親自熬藥,親自品嘗,生怕是藥三分毒而誤傷了我的腸胃。最後听太醫講只得用針扎我手指,促使清醒的虐法時,他還自己對自己行針,總結出了力度才放心對我刺激。
想到這里,我不禁捏緊了雙手,現在仿佛還能感受到剛醒來時手指上的鑽心疼痛。若不是我始終佔據了他心里上最最重要的位置,他又怎麼能驍勇奮戰,以一當十,徹底戰敗大台吉,發泄分離之痛呢?
而我莫不是**和心靈上的雙層牽掛,又怎麼能穿越回現代後,再以自虐的方式拼了命的回來找他?我想這就是所謂的死生契闊,與子相悅;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罷了,不用羨慕眼前兩人的恩恩愛愛,你濃我濃。他們有他們的郎情妾意,我有我的桃花源境地。于是我縮回了脖子,轉身大踏步而堅定地朝自己營帳走去。
坐在書桌邊,鋪開宣紙,研上一墨,靜靜回憶,淡淡品嘗,書上一封情深意切的刻骨銘心,讓驛馬以最快的速度送赴十四爺身邊。
「灼灼桃花,三千繁華。滿目紛繁,心緒如麻。倚欄窗,望天涯,不知君在何處蒼茫?掰手指,解語花,片片飛絮好似思念的畫。待重見,不相離,只盼日日數桃花。
十四爺,你曾笑我不會做之乎者也,更不會舞文弄墨,我今日的偶感之詞,不知是否可以入目?
另盼十四爺奏請萬歲,允茜凝即赴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