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一章
著墨孤城色
天色漸漸的暗了下來,夜的觸角正緩緩的滲入進白日的末端。殘陽在天邊凝成一線,江水與殘霞呼應,是極美的半江瑟瑟半江紅的景了。若在往日,定還有打漁的船三三兩兩零星點綴其上,靜謐美好,似乎那般便預備是了,恆久天長的模樣。
岑音最愛便是孤江城這樣美好安靜的傍晚,水天闊闊,宛然仙境。而此時,她站在孤江城的飲江樓上,透過窗欞,目之所及,江景依舊,舊時心境,卻再也難尋了。
——終是只余了這空落落寂靜的江景罷,就連打漁的船都已經悄無聲息的隱匿了!
一旁的格子門被推開,小小的食盒被推了進來,隨即,格子門又被鎖上。已經到晚飯的時間了。
岑音走過去從地上將食盒端起來,打開,木碗里菜色一如既往。嘆口氣,端起碗來,大口大口的倒進嘴里,這樣就什麼味道都感覺不到了,只是需要填滿肚子,僅僅只是為了填滿肚子。
——囚徒似乎沒有別的選擇,本也不應再有其他的要求!
天已經黑了。室內沒有光,好在清冷的月光淺淺的透了進來。
唯一一扇開向江景的窗欞這時「吱呀」一聲被人推開了,輕盈一躍,有人已經進到了室內。而岑音對于別人突然的闖入根本視而不見,她頭也不抬的繼續把碗里的食物倒入口中。
——突然的闖入者看她吃得那麼「香」,似乎也沒有打擾她的意思。
——是青綠的紗裙、身姿曼妙的女子。她站在一旁,看岑音進食的模樣,似乎饒有趣味。隨即,松了手中血污了的包袱,「咕嚕嚕」一顆人頭就滾到了岑音的腳邊。是恐怖猙獰的被完全扭曲了靈魂的苦痛模樣,那是一張婦人的臉血肉模糊,卻又能辨出原來的模樣。她的眼珠大大的凸出,恐懼的瞪著她,鮮血從她的眼里流出來,干涸的掛在她的臉頰。那是岑音的乳娘,比任何人都要對她好的她的親人。
岑音終于吃不下去了。
「看到你的乳娘,驚喜嗎?」。那個女子的聲音清冷的透出嘲諷與恨意。
岑音無法回答,她只是專注的看著地上那個人頭,胃里一陣陣泛起惡心,連帶著,牽扯出了一種叫做心痛的感覺。
「哦,我忘記了,你現在已經是個啞巴了,呵呵,真遺憾,我可記得你以前最喜歡拉著人嘰嘰喳喳、喋喋不休的,現在這模樣,當真有趣得很啊。」那個女子冷冷的自顧說話。她曾經是岑音身邊最親近的、最貼身的丫環,對于岑音的一切都是那般的了若指掌。
岑音對她的話並沒有反應,她手里捧著碗,眼楮卻直直的看著地上的人頭,那般專注,似乎想從她眼里看出些什麼。
那個女子對她的態度也不惱,她微微笑著,優美的一個轉身,已坐到一張木椅中,「小姐,那真的是一個很不錯的男人吶,不過短短一年的時間,他不但殲滅了孤城第一家——你們岑氏,而且還掃除了所有的異己——那些曾經阻止他娶岑家丫環我的城中權臣貴冑,呵呵,你是不知道,現下外面是怎樣一個天,你若看到一定會很驚喜的,你對他的意義,哈,不對,應該說尹香然才是,當真無可比擬。」那個女子淡淡的自顧自說,她並不去看岑音的表情,可是她知道,岑音臉上的表情一定是後悔不迭的。
——是的,那是今生今世,岑音最後悔的一件事,唯一一件!
——孤江城中,聲望最高、最富有、譽滿天下的岑氏族門的四小姐,此生最後悔的事情,不過只是愛上了一個人——她的未婚夫,以一個丫環的身份。
如果,如果不是為了貪玩,如果不是不甘心被鎖在家族的樊籠中,如果不是只是一時的小小任性,那麼,今時今日這所有的一切,是不是都不存在,是不是,只是她犯錯的一個小小懲戒,僅僅只是,一場可怕的夢!
「後悔了麼?呵呵,可惜啊,這世間沒有反悔的藥,岑四小姐,今天這一切,知道麼,只不過是你咎由自取。本來我還在思量,到底要怎麼樣才能毀掉你們岑家,不曾想你卻幫了我一個大忙,你看現在,我根本不用做任何事情,只要睜大眼楮看著,看著孤江城主怎樣將你們岑家毀于旦夕,真的,很痛快啊,看著我的仇人們一個個在我面前逃亡,我真的很痛快呢。」
岑音眼里的血絲越來越深重,而她注視著的人頭,此時已經只是一場血紅的幕布,在她的整個世界慢慢的鋪陳開來。
——那關于她一場無意導的戲目,這場無可饒恕的判刑,是百十條人命的代價麼?!
她手中的木碗突然跌落,在喬木的地板上旋轉出滌蕩的回音,無限的,困獸猶斗的淒絕音律。
「這樣就受不了了,果然是從小錦衣玉食、不知人間疾苦的嬌小姐啊!」那個女子冷冷的嘲諷,「不過嘛,這些都不是重點,下面這些事情你怕是更有興趣些,然後,好好抱著你的心,隨便後悔,隨便疼痛悲傷。知道我為什麼這麼恨岑家麼,呵呵,你肯定不知道。告訴你一個秘密吧岑音,其實我是你姑父的女兒,當年,你那個禽獸不如的姑父為了想要出人頭地,為了攀上岑家,為了娶你那個惡毒的姑姑,他居然把年僅六歲的我和我母親賣給了青樓,你一定想象不出來是不是,那個時候的我,僅僅只是一個孩子,他居然把我們賣給了青樓,那個那麼骯髒的地方,僅僅只是因為你們岑家有錢有勢,為了名利,喪心病狂,而更加骯髒的是你的姑姑還有你的大哥,他們知道了我跟我母親的存在,居然派人來,派人來侮辱我的母親和我,你知道嗎,為了保護我,我母親竟然被那幾個人渣,讓他們把她侮辱致死,你知道那個時候的我,有多恨有多憤怒麼,呵呵,你別瞪我,你現在這樣子,就連我當年十分之一都不到。」她說得這般雲淡風輕,似乎那些悲慟難堪的過往,僅僅需要的不過只是她此刻般淡淡的敘述,只是需要被人知道和了解,岑家的人,有多麼,狠絕!
岑音看著她,目光中,居然漾起一絲同情!
「不要拿那種同情的目光注視著我,我不需要任何人廉價的同情。呵呵,你知道你姑姑現在在哪里麼,你一定想不到,告訴你吧,她現在就在蜀城的袖香樓,至于你的姑父那個禽獸,我把他關入了你們岑家的金庫中,他不是喜歡錢麼,那麼我就成全他,讓他在一堆金子中,活活的餓死,岑音你不知道,做完這些,我真的很開心呀!哦,忘記了,還有你的大哥,他現在正跟你姑姑一同在袖香樓里呢,我給他們下了一種毒藥——血迷七日春,你知道是吧,無隱澗中梵音教的毒藥,現在,他們應該已經一起極端快樂的死去了,你一定很想知道你的父親和你三哥的下落對不對,其實他們逃到了天神門中去了,算你三哥聰明,居然去投奔了天神門。」說道這里,那個女子突然站起身,一把拎起岑音來到了窗邊,三月的夜風清冷,似乎連窗外的月色都被吹得慘白了幾分。
「看到了嗎?停靠在孤江彼岸的那些船就是你那個聰明絕頂的三哥招來的,其實天神門早已對孤江城這塊天賜福地垂涎了好久了,只是苦于一直沒有找到攻打的機會,現在你父親一投奔,正好給了他們一個借口,我想,用不了幾天,這孤江城就要血流成河了。而更好的是現在的孤江城主,你知道他現在在做什麼嗎,你一定猜到了對不對,自從那個他心心念念的由你扮演的尹香然被你父親和他的父親聯手逼死之後,他就完全的沉淪于所謂愛情的悲傷,根本完全不在乎天神門已經兵臨城下的迫在眉睫之戰,他甚至沒有做任何的防護,知道嗎,他要拿這座城跟尹香然陪葬呢,多有意思。」
夜幕下,彼岸燈火闌珊。
岑音陷入一種絕望的恐慌,她知道再也沒有回旋的機會了!
他居然拿一座城池,拿城中這千萬無辜為他心愛的人陪葬,他…怎麼可以讓她這樣失望?!
岑音終于覺得,這世間的一切,都變了收緊的網,而她,是網中絕望的魚,無路可逃!
而那個女子,她看著這一切的表情,居然只是看一幕好戲的閑情逸致!
而孤江彼岸,那些渺遠的燈火,岑音隱約看見,不日它們燎原在孤江城里的囂張姿態!
她的心,也痛苦的仿佛煎在烈火上炙烤!
「岑音,現在,岑家只剩下你了!」那個女子說著,是終于完整了的,斬草除根了最後一塊屏障的欣喜滿足的神情!
岑音的眼神一黯,似乎終于明白了她今日講這樣一出故事的緣由。
——那以前無數次帶來人頭時都是言語的空白,今日完全了填補,自然,是為了圓一個結局吧?!
放佛是感應到主人的殺意,短柄的匕首在絲質的手袖里發出嗜血的爭鳴。
岑音卻輕巧的就滑出了那個女子的掌控,而後,看著她,慢慢的,拉開了嗤笑的幕。
她站在窗欞邊,放聲的大笑起來,清冷的月色裹著初夏面無表情的風吹進來,亂了岑音的發,更把她放肆的笑聲撕心裂肺的傳出很遠很遠,最後消隱于暗冷的夜空!
身後是夜色蒼茫襯了她的幕,她在框定了的幕布里,那樣狂笑著,放佛已經演盡了她的一生!
她的人生,放佛就是一個那樣悲傷的笑話!
——恰好應了孤覺蒼涼,只是一場暗夜來臨的沉淪!
其實並沒有能夠尋到什麼開心的理由,僅僅只是覺得,這一場命運堪堪的錯弄,多麼的諷刺,僅僅只是一場對于違背命運既定軌跡的懲罰。
——僅僅只是,命運一場淺薄輕蔑的嘲弄!
——她僅僅只是,在用那樣一場大笑來完成一場葬禮,送葬的是她,被送葬的那個人,也是她!
那個女子對于她突然的大笑感到訝異,卻瞬間釋然。「好吧,音小姐,奴婢最後一次容忍你!」旋即轉身,悠然了姿態落座于一旁的木椅,含笑看著岑音,恰似一場由她精心編導的戲幕,終于到了最後的結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