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辰尚早,此時便去曲然廚房里守著也未嘗不可,只是曲然是個念了一肚子廢書的酸腐文人,自身甚高、目空無人,明明是個廢棋簍子偏還清高得不願同一般人下棋。此人平日里喜歡擺出一副隱士行頭,偏偏飲食「奢靡」、口味刁鑽,結果把自己的廚娘培養得不錯,此點甚得我心。
山上暮春三月,山下早已入夏。街上的年輕姑娘們輕紗羅裙、寬袍大袖,粉臂半隱半現,同早些年間講究的「笑不漏齒、行不漏足」已行差千里,如今這世道當真比不得從前,除各國王室貴族們還略微講究些體統外,民間早已甚為開放,九州十國之中尤以王後當權的魯國為甚。在魯國,女子公開向男子求愛早已算不得是新聞,未婚男女入幕相交也是司空見慣,有馬屁學者號稱夜觀天象後著書曰︰「三星環月,天象女興」,純粹屬于厚顏鬼扯。
凡事自有因果,十六萬年前,天帝元拓還是古樂神西嫻座下一名閑散神仙,為同玄啟爭奪帝位大戰七天七夜,難分仲伯從九重天直打到十八層地府,兩人震天徹地的神力不慎將鎮壓天地混沌諸氣的莫倫山擊毀。天地諸氣經過億萬年的沉積本已平衡沉寂,浮于表層之上凡靈所能及者不過陰陽二氣,莫倫山倒塌之後混沌諸氣頓時失了平衡,四處迸發,凡界靈物因受不起這些洶涌混亂的氣澤紛紛神散魂失,凡界一時生靈涂炭、一場浩劫。為救天地凡靈于水火,西嫻傾盡百萬年的修為使出邱和亡咒壓制住混亂諸氣令天地得以再歸平靜,自己卻神魂俱滅。西嫻仙逝,玄啟萬分愧疚,主動放棄帝位之爭歸隱宵圖魔域,由此元拓便順理成章成了當今天帝。元拓即位之後,耗費五萬年的光陰窮盡所能試圖重新聚集西嫻的氣澤,可惜西嫻神思已逝不可往追,元拓不得已只好將西嫻最後一縷神魂封印于孚神琉璃寶瓶之中,欲求天意輪回,在各界廣修廟宇,每逢八月十一西嫻忌日之時必大肆祭奠,雖勞師動眾但也不過是天帝的一個念想罷了。十六萬年來,天地諸氣受制于西嫻邱和亡咒的法力一直平穩安靜,可不知何故,近兩百多年來邱和亡咒的法力迅速消散,混沌之氣雖然經過十六萬年的沉澱強度比莫倫山倒塌之初不過數萬分之一,但即便這漸次溢出的萬分之一也已然影響到各凡界的地氣,如今九州界凡人浮躁易惑、沉迷聲色而不自制,即是受地氣潛移默化之影響,實在不是什麼「天象女興」的祥兆。
身上的袍子不合時令,我一路躲著太陽,鑽到臨河陰涼的茶社之中打算捧杯清茶打發一下飯前時光。窗外綠水潺潺,竹茂蔭蔭,我獨坐于茶室雅間之中月兌了外袍,整個人很快就涼爽下來。獨坐飲茶實是有些無聊,我欣賞一會遠處街市上的行人攤販,又仰在竹椅上數了數天花板上的竹條,最後還是耐不住決定哪怕熱點還是寧願去听書比較好。
我撈起外袍剛打算往身上套,忽听「啪」的一聲,恰似驚堂木擲案一擊,心里正在納悶難道說書先生這麼心有靈犀搬到茶社來了,就听隔壁傳來中氣十足的一個聲音︰「老子當年跟著大人一起出使虞國,虞國國主親自給老子斟酒,現在倒好,在這麼個破地方呆著連酒都不讓喝…」跟著的一串髒字似乎被同室的人止住了,另外那人聲音甚小我听不大分明。
「老子」又道︰「大人為魯國操勞這麼多年,要沒有咱們大人,魯國現在還不照樣窮得鳥不拉屎?這麼大的功勞封個侯爺也不為過,媽的,听個小人讒言相位就給免了,太學博士算個什麼?老子都看不上!大人咽得下這口氣,我都咽不下這口氣!要依我說,還在這個破地方呆著干嘛?以大人的才干隨便上哪國…」後半句太過忤逆犯上又被喝止了。
哎呀,挺熱鬧,這下有的消遣了。我趕緊放下衣服,花一秒鐘猶豫了一下听人壁角是不是道德,考慮到以我五百多年的歲數相對凡人實在太過笑看風雲、世事如戲,因此毫無心理壓力地掏出一方手帕用茶水在上面畫了個符印,伸掌貼在隔室木牆之上,輕誦咒語,木牆猶如一道光幕徐徐打開,隔壁眾人瞬間映入眼簾。啊哈,我搓搓手,真人秀節目上演嘍!
「老子」一身勁裝身材魁梧,看面相似是行武中人,左側一人四十上下頭帶一頂紗帽,舉手投足帶著幾分書卷氣,右側坐著一個十四五歲的孩子。听剛才「老子」的言談,再參考三人的衣著打扮,倒像是魯國剛剛倒台的左相張頜的跟班跑腳,曾經叱詫一方的風雲人物居然到了瞿鎮這種小地方倒是讓我有點好奇。
「老子」闊掌一拍茶桌,引的茶杯茶蓋兒亂響,忿忿道︰「大人忍辱負重跟王後低頭說了那麼多好話都不頂事,跑到這窮僻鄉野見個乳臭未干的黃毛小兒管個屁用!我跟隨大人八年了,听說他在朝堂上發表政見的次數一只手的五根手指頭都用不了,生性懦弱,根本就是個擺設,九州諸國的世子里面就數他最沒用,若非陛下就這麼一個子嗣,怎麼可能讓他當世子?」
「紗帽」皺了皺眉,低頭喝茶。
「大人做左相的時候,當街遇上都要給咱們大人的車馬讓道,如今卻擺這麼大的架子…」
「什麼?!」「紗帽」一下子跳起來,驚得「老子」一愣,「世子讓大人的車轎?」
「啊…是呀…」「老子」被「紗帽」的反常反應嚇得有點懵。
「大人讓你這麼干的?」「紗帽」追問道。
「沒…沒有,大人下朝正遇上世子的馬車,馬車遠遠看見大人的轎子就讓在一邊了,那車甚是普通特別,我只是認得駕車的侍衛。」
「然後你就自作主張從世子前面駛過去了?」
「嗯…」「老子」被問得有點心虛。
「什麼時候的事情?」
「去年入冬吧!」
「紗帽」沉思少頃忽然一拍桌子,哆嗦著手指著「老子」罵道︰「你個蠢材!平日囂張慣了,怎麼勸你都不听,如今闖下這麼大的禍事!」
「蠢材」一臉困惑︰「有什麼大不了的?那是民車,又沒打著世子的旗號?」
「你…」「紗帽」被頂得一時語塞,臉色甚不好看,忍了半天壓住怒氣又道,「大人自恃行得正坐得端,向來有幾分傲氣,更兼縱容你跋扈慣了,明里暗里不知結了多少冤家。為此參大人的本子向來不少,雖然國主偶爾也會微怒,但總不時有幾個肱骨之臣出來幫大人說幾句好話,其中卻並不是都同大人交好的。大人總說邪不壓正,可是像這種前兒才上書繳了人家的外富油頭,今兒遇誹謗卻人家卻立馬站出來說公道話的好運,大人怎麼次次遇上?我曾數次提醒大人,大人卻從不在意。近半年來,肯替大人講話的人越來越少,這次更是一個都沒有,平日里大人同右相鄭雲川稱兄道弟甚是融洽,這次連他都片言不發。原本芝麻綠豆大的一點小事,終讓信國公鬧得翻天覆地,李響你想想到底是為什麼?」
李響撓撓頭︰「你是說竟和世子有關?」
「紗帽」︰「你可知大人十年前是如何出仕的?」
李響︰「我是听說世子當年曾向大人求教數月,可當時世子才十一歲…這個不大可能吧?傳言說是王後的意思。」
「兩位國舅數位外戚在朝內雖然權大勢強並對王後甚是從順,但王後向來只關心自己里外那點家務事,軍國大事在她眼里還比不上蕭太後送的一盞琉璃琥珀宮燈,怎麼會忽然轉性關心起一介荒野草民來了?世子喜歡四處游歷,雖甚少過問朝政,但據我所知右相鄭雲川、鎮遠將軍聶尚、膘騎少將軍徐文遠、吏部侍郎離襄這幾位當年都是世子看重的人物,一個個都平步青雲,雖保舉者各有他人,但世子處事一向低調,這種事情自是不願張揚。」
「紗帽」一番話說得有理有據,听得李響沒了聲音,也徹底顛覆了魯世子在我心目中的形象。傳說中的魯世子姬影麼?……呃,給人的印象好像就是沒有印象,唯一听到過談及他的似乎便是五年前同唐國公主黎觴毀婚。听說這事當時鬧得挺大,黎觴公主甚是迷戀姬影,割腕淋血立下毒誓非姬影不嫁,還哭鬧著要去盧壽寺出家。黎觴是唐國王後的獨女,從小疼愛有加,唐魯兩國為此關系鬧得很僵。可故事最後的結局卻很諷刺,折騰半天黎觴公主很快就嫁了人,連孩子都生了一窩,倒是姬影一直未娶,蹉跎成個大齡未婚青年。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對于戀愛中女人說的話一定不要當真。
「紗帽」嘰嘰聒聒又講很久,不過是擔心張頜勢倒後原先那些曾經結怨的人趁機秋後算賬,正所謂「赤吾 者赤吾族」,以張頜以往的作為來看,「紗帽」這番擔心絕不是過慮。張頜此時跑來見魯世子大約也有這方面的擔憂,只是姬影這個最隱形的大人物何時竟到了瞿鎮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