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愛上他了嗎? 第六章

作者 ︰ 杜默雨

紛紛擾擾的股東會和董事會都過去了,翔飛科技董事長沈光雄發出一張公文,任命吳嘉凱為執行副總經理,除了主管原來的事業發展部之外,並兼財會、人事、生產、行銷督導權;換成白話文就是說:吳嘉凱可以管到整間公司了,目的就是為他日後晉升為總經理鋪路。

公司同仁偷偷為這位第三任太子爺取了一個外號,那就是︰三太子。

「小倩啊,當副理啦?怎麼不換大一點的位子?」林錦順走過來,酸溜溜地說:「你真幸運,有三太子提拔,一下子就升上副理。」

「名片印副理只是權宜措施,讓我能代表翔飛出去簽約而已。」

龔茜倩淡淡地回答,就知道這家伙趁吳嘉凱不在時,會來挖苦她。

「我還是經理耶,怎麼不派我出去?」pH值絕對是強酸等級的。

「副總有他的考量。」

「考量什麼?你比較漂亮上得了台面,我又老又丑就不行嗎!」

她看他一眼,決定不予理會,又低下頭繼續去忙她的工作。

「喲嚇!耍大牌了。算了,反正我也管不住你。嘿,不過,我還是好心勸告你,你指望三太子沒用啦,他要的是大明星和富家千金,隨便一撈都一大把,你再怎麼拚命,也爬不上他」

「林經理,你不要太過分!」龔茜倩陡然站起,大聲喊他。

「林桑,好啦,少說一句。」趙經理趕過來「勸架」。「不要跟小倩計較,她都是副總的愛將了,你這樣鬧是自找死路。」

「小心副總隨時會回來。」黃經理也緊張地四處觀望,兩只手舉起,用力按了按,示意大家都別生氣。

「好了好了,上班上班。」

翔飛科技正式進入「三太子」時代,有人惴惴不安,有人興奮期待,但大多數人都像龔茜倩一樣,誰掌公司都好,她只是賺一份薪水。

「龔姐?」靜香過來幫她出氣。「你不要理他啦,不會做事,只會嘰嘰叫,要是派他出去,人家問一句話,他就死在那邊啦。」

「是啊。」體形壯碩的技安也湊過來說:「龔姐你和副總都不在那兩天,陳總下來問他事情,一問三不知,實在不知道他怎能活到現在。」

「我去倒咖啡。」龔茜倩拿起才剛喝完的馬克杯。

來到茶水間,按了咖啡機,這才發現里頭沒放咖啡粉;她放下杯子,打開櫥櫃,拿出密封罐,又發現妹妹一早磨好的咖啡粉已經讓同事喝光了,她取出未拆封的咖啡豆袋子,看了電動磨豆機半晌,還是放了回去。

她離開茶水間,直接按了電梯,下到一樓,跟警衛點個頭,走出公司大門,彎過巷口,來到了大樓後面的小公園。

早上九點五分,附近店家還沒開門,上班上學的全被圈在建築物里,一兩個行人匆匆走過,平時最熱鬧不過的地方卻出奇地安靜。

她坐到公園的水泥長椅上,做了一個好深好深的深呼吸。

一整排大樓阻擋了大馬路上的車聲和廢氣,讓這個躲在城市角落的小公園成了一個可以自由呼吸的桃花源。大榕樹葉子翠綠綠的,好有精神地伸向天空;長長的須根舞動飄搖,仿佛邀她共舞;幾只麻雀飛了下來,在草坪上跳躍尋找食物,啾啾啾,吱吱吱,有如一顆顆滾來滾去的棕白色毛球。

她不由得綻開歡喜的笑容。其實,她是一個很容易滿足的人,小小的事就可以讓她開心,但也是小小的事就會讓她煩惱。

閑言閑語她不怕,怕的是自己這顆已然管不住的心。

「就知道你會來這里。」熟悉的聲音突然出現。

「啊!」被抓到蹺班了,她來不及收起笑容,只能低下頭。

「我不知道你的口味。」吳嘉凱站在她前面,兩手拿著路口咖啡館的外帶咖啡,微笑說:「拿鐵?卡布奇諾?」

「拿鐵。」她接下杯子,又低了頭。

「我都知道了。」他在她身邊坐下,掀開杯蓋,輕輕啜了一口。

「呼,好燙!小心,沒被燙到吧?」

「沒。」她了解他的暗喻,心頭輕跳了下。

「我剛才不在,就是親自送你的升等公文給陳總,順便跟他討論接下來事業發展部的人事安排。」

「副總,我待會兒幫你撤回公文,我不能升副理,這不符合公司體制,我都還沒當上課長,一下子就跳到副理,不要說林經理抓狂,對其他部門來說也不是很好的示範。而且,你剛當上執行副總,人家會說副總掌握權力,想做什麼就做什麼,變得獨裁了。」

「哈!」他大笑。「話都被你說完了。不錯喔,幫我想很多。」

「哪有。」她悶悶地喝咖啡。

「事實上我考慮過,等三個經理都離開了」

「那也輪不到我。」

「你都知道我準備讓你負責了,怎麼不是你?」他笑著看她。

「不是我就不是我。」

「噯。」

或許,這還是他頭一回看她「鬧脾氣」,低著頭的她像個瞥扭的小女孩,明明都將事實看透了,還是畫起圈圈,躲在自己的情緒里不肯出來。

她在抗拒什麼?是因為即將加諸身上的責任嗎?還是無聲抗議他「素行不良」,導致她被人說閑話?

他喝下咖啡,直接說明︰「趙經理手腳快,已經在朝陽集團找到新職位,一個月後會走人;黃經理很小心,準備過兩年屆齡退休,只要他維持現況,我不會動他;至于林錦順,我會調走他。」

「啊?」該不會是為她「報仇」吧?她驚訝地轉頭看他。

「怎麼了,好像我是大魔王?」他也笑著回看她。

「有像。」就算是,也是史上無敵最帥、最愛笑的魔王。

終于笑了。他如釋重負,繼續說:「你應該能理解,林錦順不適任,調走他是遲早的事;至于你的副理職餃,這是你應得的,你是八等二級的中級專員,本來就是課長職等,再跳一等當九等的副理,沒什麼不對,陳總完全同意,已經簽好公文轉人事室發派令了。」

「我怕同事說話」

「誰敢說話?」吳嘉凱氣勢都來了。「有本事請他們像我們龔副理一樣能干,再來跟我嗆聲。」

像個霸王似地。她真正意識到,果真是三太子吳嘉凱的天下了。

「從現在起,龔副理,」他喊了她的頭餃,又問道︰「我要你擔起事業發展部的管理工作,幫我分擔一些事,沒問題吧?」

她放下咖啡,盯著杯緣沾上的口紅印。

不像馬克杯或玻璃杯,沾上了拿指頭抹掉就好,紙杯沾上就沾上了,像是一個印記,很難抹得掉了。

工作責任再多、再重,還有薪水和獎金當回報;但感情放得再多、再重呵,尤其是放在一個不可能的對象上,只是空空地付出罷了。

所以,聰明如她,應該懂得收回自己的心。沒什麼好怕的,跟他再怎麼朝夕相處,頂多就是兩年;過了兩年,他就會毫無眷戀地離開,高高興興地升上總經理;而她,也可以繼續過她快快樂樂的單身女郎日子。

夏日早晨的太陽開始發揮威力,溫度逐漸升高,大傘似的榕樹蔭下卻是格外清涼,這里眾集著微風、鳥語、綠意,還有,濃濃的咖啡香。

吳嘉凱不想離開。

他在等她的回答,但他不急;在這自成格局的天地里,他還想這樣坐下去,喝咖啡、看鳥、看樹,什麼都不去想。

他不想,卻丟個問題給她想;只見她兩眼發愣,低頭緩緩地摩掌紙杯,好像在思考,又好像失了魂,心思不知道飄到哪里去了。

他喝下一口咖啡,憶及剛才見她一個人悶悶地坐在這里,他第一個念頭不是上前「開導」她,而是轉回巷口,買來兩杯咖啡。

再回來時,就見她對著麻雀露出笑容,剎那之間,灑進公園里的陽光變得更加明亮,他也隨著她一掃陰霾,與她一起露出笑容。

手里的咖啡簡直是多余的。不需咖啡或咖啡糖,她自己就可以找到抒解的方法,那他是否也能拋掉香煙,學她這般看鳥、看樹就很開心了?

唉,很難。

沒關系,至少她已經帶他跨出一大步了,將來還有兩年的相處時間,他隨時可以向她問「鳥」事——嚇!他的茜情副理可千萬不要給他跳槽,她是他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說什麼也得將她留在身邊

能留多久?他在心底打了一個大大的問號。工作要她,休聞要她,急難救助要她,有話想說也要她,現在大家像朋友一樣相處很好,但若將來各自結婚有家庭了,他還能這樣隨心所欲找她嗎?

他突然很想抽煙,才模到西裝口袋里的煙盒,他立刻忍住。

然而強烈的癮頭已經燃起,他心癢難耐,只好拿起啡啡猛灌。

「咯咯!啊哈!」公園中央有小孩子的笑聲傳來。

「弟弟小心,慢慢喔。」

一個阿公扶著兩、三歲的小孫子,正在幫他滑下溜滑梯。

「哇哇哇!」小孩滑了下來,開心地大叫。

吳嘉凱轉頭看她,果不其然,她看著這一幕,又露出歡喜的笑容了。

「好想去溜滑梯喔。」他由衷地說。

「副總要是爬上去,溜滑梯就垮了。」她笑說。

「我哪有這麼重!」

「是沒這麼重,因為副總懂得授權,將身上的重擔分出去給下面作牛作馬,那你才不會累得像狗一樣。」

「願意當副理了?」他好笑地看著學他口氣的她。

「唔。」我願意三個字,她怎樣也說不出口,只好趕快喝咖啡。

「今天天氣真好啊。」他放下喝空的咖啡杯,兩手撐在石椅上,身體往後傾,拍頭仰望都市叢林上方的一塊藍天,說著很無聊的話。

「是很好。」她也跟著無聊。

該回去上班的兩個主管級人物,就在這塊小小的桃花源里,有一搭沒一搭地閑閑聊著,討論起企業認養公園,明目張膽地蹺起班來了。

***

乾隆大飯店的會議室里'吳嘉凱以最快的速度翻完企畫書,隨手擱在桌上,抬眼望向了前面正在準備作簡報的廖宜馨。

她是乾隆大飯店的董事長千金,去年大學畢業便擔任父親的特別助理,他與她在社交場合有過數面之緣,輕易察覺出她對他明顯的仰慕之意,更在她父親刻意的安排下,去年還一起吃過飯。

但他為什麼不想與她約會呢?

他打量著她,二十幾歲的女孩子,皮膚白晰,大眼紅唇,青春,可愛,乖巧,也有工作能力,父親事業龐大,門當戶對,這樣條件的女生有什麼不好?

不是不好,而是少了一些什麼讓他心動的感覺吧。

就像看一幅大師名畫,線條色彩美則美矣,出價也是鑽石等級,但看不出名堂,觸動不了他的內心,他也只能當作是涂鴉。

他很訝異,到了真正想結婚的關頭,他竟是如此地挑剔。

「吳大哥,可以開始簡報了嗎?」廖宜馨按下電腦,眨著卷翹的長睫毛,期待地看他。

「對不起,我公司還有事要忙,得先離開。」他站起身,卷起桌上的企畫書,帶著客氣的笑容說:「有關你們規畫的員工度假專案,請你再跟我們吳經理和詹經理討論。」

坐在一邊的人事室經理吳嘉璇拍頭看他,有點意外他的舉動;而企畫部經理詹立榮則是睜大他的八卦眼,努力記下眼前「三太子棄美女而去」的歷史畫面,準備回去重播給同事听。

「吳大哥?」廖宜馨一雙大眼頓失光采,掩不住失望地說:「這是我們乾隆觀光集團針對翔飛科技所設計的優惠度假專案,不管是公司旅游,還是員工家庭度假,都有很詳盡的說明,我事先也問過你的看法,請你們過來,就是想看看是否要做部分修正。」

「謝謝廖特助。」吳嘉凱耐心听完,向她說明:「這不在我的職責範圍,我今天只是陪同詹經理和吳經理過來,幫大家做個介紹。」

「吳大哥你是執行副總,不能做決定嗎?」廖宜馨又問。

「當了主管,就要懂得授權。」順便教小妹妹職場法則,免得她以後學她老爸,連女兒約會都得親力親為安排。

撇下一群呆愕的人們,他愉快地合上上會議室厚重的大門,雖說看到小妹妹飽含水份的大眼楮讓他有些良心不安,但長痛不如短痛,早早表態,不要浪費彼此的時間,更不能隨便浪費自己的一生。

來到一樓大廳,濃郁的咖啡香味鑽入鼻孔,腳步不覺聞香而去,也順手掏出手機,很自然地按了那個筆劃很多的名字。

「龔副理,我不在,有什麼事嗎?」看了表,也不過出來四十分鐘。

「沒有。」那邊的龔茜倩回答得簡明扼要。

「好,我馬上回去。」

「耶?副總不是要吃過午飯才回來嗎?那個」她有些驚奇。

「乾隆大飯店的鵝肝排力?」他和她提過這道高價餐,笑說:「大魚大肉吃多了不好,還是回去吃咱公司膳食委員會的營養午餐。不過既然來了,他們的咖啡聞起來挺香的,給你帶一杯回去。」

「謝謝副總,不用了。」

「我都走進來了。」他一邊講電話,一邊走進了點心坊,問了植台前的服務生說:「有外帶嗎?」

「有。」服務生立刻遞給他價目表。

「嘿。」他讀著價目表上的項目:「有招牌黑咖啡、拿鐵、義式、焦糖,你要什麼口味?」

「謝謝副總,真的不用了,我對咖啡因過敏。」

「蝦密?!」他差點跌倒在地,她是每日無咖啡不歡的茜情副理啊。

「我一天最多只能喝一杯咖啡,多喝了會心悸、頭痛、手抖。」

「怎會這樣?有看醫生嗎?」他不覺拿指節敲起了台,每天的開工咖啡不說,記得前兩天還看到她下午在喝咖啡啊。

「有就是醫生說的。呃,副總,你自己喝吧,不要敲指頭了,听了就好痛。」

「呵?」他移過視線,果然看到自己的右手拳頭不住地扣櫃台,他停下動作,好笑地抬手反轉,瞧看一點都不疼的發白指節。「你耳朵真好。這樣吧,你不喝咖啡,他們還有柳橙汁,還是熱可可?女乃茶可以嗎?」

「可可和女乃茶都有咖啡因,都不行,副總謝謝。」

真是傷腦筋!他盯著價目表,有些氣餒。茜倩副理越來越見外,他只不過想請她喝一杯她最愛的咖啡而己嘛。

「這樣好了,我請大家喝下午茶,你們有外送嗎?」瞧見服務生猛點頭,他又問她︰「你說該怎麼訂飲料?」

「這麼好!那我先幫大家謝謝副總了。」總算听到她轉為輕快開朗的聲音。

「就柳橙、咖啡各半,來了讓大家自己挑。」

「好,我等一下就回去了。」

「這位先生,」一直旁听他講電話的服務生馬上拉生意。「我們這里還有搭配下午茶的蛋糕,您參考看看,有優惠喔。」

「我瞧瞧。」他收起手機,欣賞冰櫃里的各色小糕點。

鮮紅的草莓,柔白的鮮女乃油,油黃的栗子,黑亮的巧克力,光是看看就想流口水了。

他很快訂妥掛有五星級大飯店名號的飲料和蛋糕,刷了一筆可觀的簽單,遞出名片,要他們下午三點送到公司,最後從笑容滿面的服務生手中接過一杯免費招待的招牌黑咖啡。

走出飯店大門,握著熱熱的咖啡紙杯,他心滿意足,好似了卻一樁心願般地暢快,雖然所費不貲,但繞個大彎,還是請到她「喝咖啡」了。

坐進計程車里,他掀開杯蓋,才輕啜一口,立刻嘖了一聲,很沒形象地皺緊他英俊的眼楮鼻子嘴巴。

「先生你還好嗎?」專跑大飯店的司機從後照鏡里察言觀色。

「沒事,這咖啡沒放糖啊。」他嘆一聲。「忘記拿糖包了。」

「要不要轉回去拿?」

「不用了。」

專業經理人不會為了這一點點小事浪費時間,而且黑咖啡本來就是嘗原味,不放糖的。他又淺嘗一口,不信這杯聞起來香醇的招牌黑咖啡竟帶有些微的酸苦味道。

會回甘嗎?他嘸下一口又一口,急欲喝出所謂的咖啡芳香,眼楮一瞄,運將大叔正穩穩坐著,穩穩握住方向盤,穩穩地載他奔馳在大馬路上。

慢慢來吧。難得當乘客,他蓋起杯蓋,望向窗外一一掃過的椰子樹、矮花叢、行人、招牌、大樓繽紛的城市風光令他目不暇給,就在計程車停下等紅綠燈時,他看到旁邊有如綠色森林般的林蔭大道里,有著幾只白眼圈綠羽毛的綠繡眼在追逐跳躍。

他露出微笑。她告訴他,麻雀、綠繡眼、白頭翁,號稱城市三劍客,是都市里最常見到的鳥類。

綠燈亮起,計程車往前馳去,這群綠繡眼受到車聲震動,紛紛拍翅飛向樹梢;他貼向車窗,轉頭向後看,就在此時,他嘗到了舌頭味蕾遲來的的馥郁濃冽香味。

果然是名不虛傳的招牌黑咖啡啊!若能回甘,那麼一番等待也是值得的。

他不用再回頭看,也知道綠繡眼正穿梭在陽光和綠蔭之間,啼唱出「啾以」、「啾以」的輕快歌聲。

他習慣性地模向手機,又想打電話給她,告知他所看到的一切,但這回他忍住.,笑了笑,再十分鐘就回到公司了,干嘛這麼猴急?

心,被什麼催促了呢?

***

火鍋湯汁滾滾冒泡,大片玻璃窗外行人走過來、走過去,將食客的吃相和桌上食物盡收眼底,吳嘉凱抬起頭,又跟一個行人大眼瞪小眼。

「你確定不換位子?」他轉向對面的女子,再次詢問。

「沒人認得出我啦。」蔣琳戴了一頂棒球帽,刻意遮掩她的真面目;但她穿著清涼,女敕白手臂和修長美腿十分搶眼,很難不引起他人側目。

晚上十點多的火鍋店里,客人不多,里面有的是座位,她卻挑了這麼顯眼的窗邊位置,說是要看夜色,真不知黑漆漆的能看什麼。

「要不要幫你拿杯飲料?」吳嘉凱忍住一個呵欠。

「不了,待會見吃完,我們再去喝一杯。」蔣琳抬起她吹彈得破的粉臉,眨了眨眼。

「很晚了,我明天還要上班。」

「我忘了,你這幾年都不去夜店了。」蔣琳微嘟紅唇,扮出一個失望的表情,隨即露出嬌美的笑靨。「你變成居家好男人,是想結婚了嗎?」

「再說。」

「那我們這樣,算不算約會呢?」她又傾身向前笑問。

望向那張美麗動人、無懈可擊的臉龐,吳嘉凱忽然覺得累了。

會答應蔣琳的邀約吃火鍋,無非是想試試能否與她正式交往;也明白此刻她正在使出渾身解數,把握這次難得的獨處機會。

如果是約會,應該談點喜歡吃什麼啦、工作忙不忙啦、這個魚餃熱量會不會太高啦、火鍋湯頭很贊啦而不是如此咄咄逼人要他表態吧?

誰來可憐可憐他上了一整天的班,晚上還出席一場家族喜宴,又等了蔣琳半個鐘頭,他現在只想放空腦袋,吃個消夜。

他禮貌地微微一笑,拿筷子夾了肉片,放進鍋里涮了涮。

「這霜降牛肉很女敕,你也吃啊。」

蔣琳滿懷希望地看他夾起涮好的肉片,以為他會送進她的嘴里,卻見他蘸了醬料,自己吃下去。

她忙以最嗲的嗓音再接再厲說︰「我是這屆健康大使公益活動的代言人,不只我爸爸的公司大力贊助,吳氏企業也是主要贊助廠商,這樣人家看到我,就會想到吳氏企業,可以提升你家公司的形象——」

「我現在在翔飛科技,不在吳氏企業。」

「你以翔飛的名義贊助更好,表示我們——」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還得企畫部評估,簽報總經理。」

「喲,你別騙我了'報紙登那麼大,你是欽定的接班人耶,听說現任總經理都得听你——」

「我尊重我們總經理,一切照規定。」他一再切斷她的話。

「Kevin,你果然以公司為重。」蔣琳也很識相,不再追著贊助話題,而是殷勤地夾起青菜送入他的鍋里,抬起一雙大眼,展露自信的微笑說:「你該好好休息了。我那邊有一瓶剛從法國帶回來的紅酒,要過來嘗嘗嗎?」

傻瓜都知道她的暗示,但他現在最想做的事是回家、洗澡、睡覺,然後在鳥鳴聲中起床,精神抖擻地去上班;而不是在一個女人床上操得要死,然後跟他說這就是愛情。

名媛、千金、明星她們要名牌包、名牌鞋,還要一個名牌老公;他娶得總經理夫人,「她」也如願成為貴婦,門當戶對,相得益彰,可是他最最期盼的,可以和他閑閑談心的伴侶呢?

望著蔣琳,除了美麗,除了心機,他對她還有什麼感覺?

沒有。

「Kevin?」蔣琳笑容更加嫵媚,試探地在桌下踢了踢他的腳。

「時間很晚了。」吳嘉凱縮回腳,看了看手表。「你還要吃的話,要不要找助理來接你?我要回家了。」

「我跟你一起走。」蔣琳趕緊放下筷子。

「你要送我啊。」

「我來結帳。」他拿起帳單,這是最後一次請她客了。

走出火鍋店大門,蔣琳立刻挽住他的手臂,小鳥依人地倚在他肩頭,以最魅惑的甜嗓再度邀約︰「過去我那邊吧。」

「我不過去,我幫你叫計程車。」他大大跨出一步,技巧性地擺月兌她的糾纏,來到馬路邊準備招計程車。

就在他張望時,他看到對街騎樓下的兩個小子,打從他坐在火鍋店里,就看到他們站在那邊了,那時他沒留心,想說是在等人,但此時店家都打烊了,他們還躲在騎樓柱子後面鬼鬼崇崇地干什麼?

微弱的路燈余光照進騎樓里,他定楮一看,其中一人手里正拿著相機對準他和蔣琳。

剎那間,他明白了,坐在窗邊絕非一時興起,更不是看他媽的夜色!

「你找人來拍照?」他轉向蔣琳,泠冷地問。

「哪有。」蔣琳才想再勾上他的手臂,立刻嚇得退後一步,過了一秒才想起什麼似地,忙左顧右盼,慌張地說:「有狗仔?哪里?在哪里?!」

演技這麼差,難怪拿不到金馬獎。吳嘉凱反倒勾起一抹微笑,伸手攔下計程車,很紳士地為她開車門。

「天黑了,好女孩該回家去了。」

「Kevin?」蔣琳身不由己地被他推進去,急著說:「你不送我?」

「以後都不送了。」

啪!關起車門,他挺起背脊,轉身離去,走向他停車的巷子。

走在幽暗的騎樓里,身邊盡是一排熄燈關門的店面,他就像走進一條大黑蛇的肚子里,怎麼走也找不到光亮。他一邊走,一邊還得閃避胡亂停放的摩托車,以及注意忽高忽低的地面,他不由得越走越急,越走越煩,伸手便往口袋模香煙。

眼楮驀地竄到刺痛,他抬起頭來,原來是便利商店的明亮燈光,他用力眨眼,花了幾秒鐘才適應亮如自晝的強烈光線,視線停在大片玻璃上掛著的咖啡標志,手指頭往煙盒捏了一下,終究沒有拿出來。

走進便利商店,他點了一杯拿鐵,再買了一份晚報,來到大片落地玻璃前的吧台桌坐下,讓自己成為便利商店里的一景。

喝了一口溫甜的咖啡,隨意瀏覽報紙標題;手機鈴響,他拿起來看,果然是蔣琳打來的,他沒有接听,而是很沒風度地切掉。

這不是他的作風。在以往,他隨便也能哈啦兩句,但今晚,他累了,再也不想跟半生不熟的女人打哈哈,她們虛偽,他也虛偽啊。

剝開「吳嘉凱」的身分、財富和臉皮,他還能剩下什麼?她們會喜歡他什麼?又愛他什麼?

打開通訊錄,他抬起頭,向映在玻璃上的自己露出嘲諷的苦笑。還留這些名字干嘛?給他這個三太子選妃啊?

沒意義了。他從第一個女人的名字刪起,刪了三個,他知道後面還有一大串,再刪下去,他的指頭一定會抽筋。

喝下一口咖啡,他靈光一閃,指頭按了兩三下,立刻找到那個筆劃很多的熟悉名字,興匆匆便按了下去。

「喂?」悶悶的聲音接起電話。

「啊!抱歉。」他頓覺自己太過沖動,記得她在赫爾辛基簽約的那晚,也是這種愛困聲。「你睡了?這麼晚打給你。」

「沒。」

「我想換掉我私人專用的手機號碼。」長話短說吧。

「喔。」

「我以前給過太多人手機號碼,所以現在有一堆不想接、卻又不得不接的電話,自以為是的social,維持人際關系,其實是自找麻煩,有時候還會干擾到公事,換個號碼比較清靜。」

「唔。」

「我在想」他又喝了一口咖啡,欲罷不能地說下去:「過一兩個星期,你如果在八卦雜志看到有關我的報導,看看就算了,不要當真。」

「咦?」

「呵!」他自嘲著︰「有圖有真相,事實就是事實,大家怎能不當真呢?算了,反正也不是第一次被拍到,沒什麼了不起。她想營造某種假相,就讓她去營造吧,等過一陣子大家就知道,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哎,奇怪了,以前我從來不在意這種事的」

「副總,」那邊有些聲響。「你等等,我馬上打給你。」

放下手機,他有一絲絲悵然,好不容易說出想說的話,她就掛了電話,而且她一直沒什麼回應,果真是打擾到她了嗎?

是否她正在跟男人溫存?據他跟靜香那幾個女孩子的旁敲側擊,茜倩副理似乎沒有男朋友.,但,沒男朋友,不代表她沒有伴啊。

窗外一片暗黑,車子也少了,對面的屋子里,多少人家已然入睡?那一盞昏黃的燈光是學子在用功呢?還是陪伴夫妻枕邊談心的床頭燈?

心底涌起深深的孤寂。三太子被人捧得高高地膜拜,高處不勝寒啊。手機唱起歌來,將他從暗夜拉回光明,他立刻接起。

「在忙?」

「我剛剛在敷臉,泥巴硬硬的,不好講話。」

「哈!」他開懷大笑,那些讓他雞皮疙喑掉滿地的寂寞文藝字眼全被拋進了外頭的黑暗,光想像她頂著一張硬榔榔的泥巴臉,他就忍不住拿指頭畫向自己映在玻璃上的大笑臉,愉快地說:「敷完了?」

「敷一半,洗掉了。」

那聲音不大客氣,他知道這樣子佔據她的美容時間是有些霸道,更是無禮,但他就是想找她說話,無需理由,也無需猶疑;就像他確定成為翔飛接班人的那晚,他輾轉反側,難以入眠,半夜就拿著手機看她的名字,直到確定她結束晚宴回到飯店,他立刻尋到了她。

「你知道我在哪里嗎?」他心情轉好,扯開領帶,開始聊天。

「這麼晚了,該不會是跑到山上找領角吧?」

「悟——不——」他學了領角的叫聲,低低的,充滿回音似地,隨即笑說:「哈!我都快變成夜行性動物了,我在便利商店喝咖啡啦。」

「副總,都半夜了你還喝咖啡!晚上會睡不著的。趕快回家,你爸爸還在等你呀。」她催促著他。

「我爸現在不等我了。」他想像她板起臉孔的模樣,忍不住又笑說:「他說他操勞一生,干嘛還要陪兒子一起累;他不管了,真的什麼都不管了,連我們家族企業的幾個董事長也都辭掉,每天就是打太極拳、學國畫。」

「學國畫?我爸爸認識的都是西畫老師,抱歉沒幫上忙。」

「還是謝謝你幫我爸介紹,他是後來才決定跟我二姑丈一起學。」

「沈董也在學國畫?」她很驚訝。

「我二姑丈可是大畫家喔,他專長油畫,還有一間專門陳列他畫作的想飛藝廊。噓噓,不能說的,這是最高機密。」

「想飛?蕭昱飛?」她一更驚訝了。

「你聯想力很豐富。沒錯,‘想飛’這名字正是我妹妹取的。哎,與其說這麼多,不如這星期日有空,我帶你去瞧瞧。」

「這星期呃,不行,我有同學會。」

「下星期呢?」

「下星期我啊,時間很難喬,不如副總你給我地址,我有空就會去看。」

「也好。反正我二姑丈的畫平易近人,你一定看得懂,不需要我這個門外漢解說,搞不好我妹妹來解說還比較深入呢。」

他看著玻璃里眉飛色舞的男人笑臉,語氣仍然維持高亢興奮,眼楮里卻打了大大的問號。

她在避他?似乎打從她出差回來後,就一直在避著他?

一部機車騎進了騎樓里,炫亮的車燈透射玻璃,刺目得令他眯了眼,才抬起手臂擋住光線,機車騎士即關燈熄火,走進便利商店。

他眼前頓時出現了一片紅紅綠綠的殘影,視線移到哪里,殘影就飄移到哪里,如影隨形,無法一下子就消失。

他明白了。

她會回避他,原因就是他老是「纏」著她,無時無刻,亦步亦趨;大概打從他發現她是個人才,又懂得他的心情,自然便倚重了她;然後她又帶他賞鳥,從此他們有了工作以外的互動。

想找她,不為別的,而是一種水到渠成的、自在的、歡喜的、信任的、深入的依賴,他的所做種種,早已跨過將她當作中性同事的門檻,除了工作,更在情感上有了牽絆。

低潮時,想傾吐;高興時,想分享。隨時隨地,都想有她為伴。

們心自問,是因為尚未找到合適的對象,所以「就近」挑了她嗎?他必須趕快踩煞車,她只是同事——不!一股強大的拉力牽扯著他,他不但不願踩煞車,還想往前駛去,闖得更深、更遠

那是一條叫情的不歸路,她的關心、她的善體人意、她在在的一切早已讓他動了心,只是自己未曾察覺。

只要他推開為自己婚姻所設限的藩籬,前景便豁然開朗。

傻瓜吳嘉凱啊!他差點跳起來。他聰明一世,卻是糊涂了好幾個月。

她這麼一個敏銳聰穎的女子,怎能不察覺他逐步逼近的危險訊號?而他竟然還不知道自己就是那匹讓她一避再避的大野狼!

她是迫于他的副總「婬威」才不得不跟他互動嗎?不,他立刻否定這個念頭,她的笑容和關心都是自然而然流露的。

還是他讓她感到厭煩?害怕?抑或只是遲疑?

一思及此,他心中無來由的升起焦慮感,忍不住就握起拳頭去叩桌面,才敲了一下,他轉而撫向咖啡紙杯。

咖啡已涼,但他不需要喝了,因為電話的那一端,正是足以溫熱他心靈的「咖啡」

他的熱,突顯出她的冷;若她不在意,又何必裝冷回避呢?他的心情由焦慮轉為愉快,嘴角勾起了笑容。

「副總?」或許是他呆滯太久,顯然也故意不再接話的她不得不開口問道:「你是不是該回家了?」

不!他不想回家,回家就得中斷這個電話,他還想霸道地佔據她的睡眠時間,繼續跟她聊下去。

他忘了為什麼打電話給她了,但他就是不想停止。

「等等,說到畫呀,」他使出厚臉皮功夫。「我猜,你爸爸是畫家,

那你一定也很會畫畫了?」

「我不會。」

「嘿,那你知道我妹妹很會畫畫嗎?」

「沒听說。」嘿,有好奇的語氣了。

「呵呵,想不想听她跟蕭昱飛因為一本素描簿開始相愛的經過啊?」就拿公司最熱門的表兄妹戀情勾引她吧。

「副總,你當哥哥的不能出賣嘉璇啦。」

「咦!怎麼跟嘉璇一樣的口氣?沒關系'反正等下個月他們結婚,就會在婚宴上大爆情史,還會拿過去的相關證物做成影片給大家看,到時候你再知道不遲。」

「我又沒拿到喜帖。」

「你不用喜帖,直接過來就好,我是總招待,會幫你保留位子。」

「副總怎會是總招待?現在不都有婚禮公司在幫忙?」

「哎,他們沒辦法幫你列出請客名單,也不認識親朋好友啊。」

「我還是不去了,副總你忙,不敢給你添麻煩。」

「不會添麻煩,我安排你和人事室那群妹妹坐一桌,都認識嘛,安啦,就這麼說定了。」

「可是」

「噯,你是我的副理,來給長官捧個人場吧,先說好不用紅包。」他不讓她有拒絕的機會,又哇啦啦說下去︰「我十歲就到美國讀書,沒什麼機會當個好哥哥,這回可得幫嘉璇的婚宴辦得熱熱鬧鬧、畢生難忘才行,不然阿飛妹夫事後一定會來追殺我。」

「副總你和蕭專員變成親戚,一定很有趣。」總算听到她的輕笑了。

「是啊,半路冒出這個表哥,他還奉送我一個表弟、一個表妹,大家根本沒有血緣關系,也表哥表妹叫得好親熱。」

「這樣不錯。」

「我好像沒听說過你的兄弟姊妹。」

「我沒有。」

「喔,那個」辭窮了,真難接話。

「副總,真的很晚了,你不希望明天我上班遲到吧。」

「呵。」他擠出笑聲,自知今天已經聊得夠多,只好說:「好吧,那茜倩,晚安了。」

「副總,晚安,再見。」然後立刻切斷電話。

他將手機拿到眼前,盯住上頭的通話時間,不覺啞然失笑。

她最後六個字簡直是用釘槍打出來的,快速、僵硬、死板,他好像看到她釘好圍牆,隨即丟下釘艙,沒命地跑掉了。

唉,他不過是心有所戚,突然很想喊她的名字,卻嚇到了她。不急。天天都能在公司見到她,他有的是時間拆除她的圍牆。

茜倩。他輕逸微笑,再度輕念她的名字。就在今夜,他終于明白,他一直在追逐的那個模糊不清、捉模不到的談心對象是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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