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年前,大寧通仁十九年夏初,雍西王封九彧血洗寧宮,登基為帝,是為雍和帝,改國號大雍,並改年號景泰初年。
雍和帝稱帝之初,前朝皇族王孫血濺寧宮,不少擁護前朝的官員連帶下獄,這般明里暗處屠戮異己,一時震懾朝野,皇都景陵城內一時人人自危,閉門不出。
另一邊,雍和帝勵精圖治、革除弊政,大行減免賦稅、休養生息之策,又鼓勵商市互通,發展商業以及開邊貿易,如今已過七年,大雍國本已經穩定下來,並日漸繁盛。
景泰七年春暮,朝彌山,念慈庵。
連景和拜別靜安師太,趕往皇都景陵。
朝彌山,位于大雍王朝版圖的西南方,距皇都有千里之遙,山中古柏森森,古松蒼蒼,遙望一片翠墨。崎嶇古道上,連景和再次回頭望了一眼早已被山石掩住了的念慈庵,此去或許經年,不知是否還有機會再次回到這里,七年不算短,感情總會舍不得,只是別無選擇。她斂下心神,終于下定決心,大踏步離去。
官道雖然少了山路的崎嶇,也少了兩旁的奇險,幾天下來,連景和也少不得衣發沾土,臉龐粘塵,兩腿灌鉛。光天化日之下,即便道途人跡罕至,她也不能隨便使上法術,否則如被有心之人窺探,就算傷不著性命,也逃不了麻煩,況且,靜安師太有所囑咐,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凡事還是謹慎為好。
何況,能夠活著,在這片土地上,即便徒步遠行,她也甘之如飴。按靜安師太的話,鬼魂妖身,已非人身,七年之前已然是前世,只要放下前世俗塵,好好修煉法術,登仙之日指日可待。
只是,如今的她,不再復七年前的自怨自艾、自責自卑,心境也有所平靜,但總不能全數放下,總歸心結難解。此番下山,一則為報恩,二則或許有所機緣解去心結。
登仙,並非她所想,無憂怨,無束縛,心無所累,自由而自在,才是她所求。她想要的,就是這麼簡單。只是,世上物欲橫流,人心多變,簡單並不易得。
日上中天,透過層疊繁密的枝葉,投在地上一片斑駁。古老滄桑的樹林,蓊蓊郁郁,遮住了炙火般的日光,送來陣陣清爽。
連景和拾起袖子拭去額上隱隱冒出的汗珠,抬首望了望天,心中忍不住長嘆一口氣,按這腳程,不知何時才能到達景陵,不由懷念前世那匹溫順的小紅馬。不知七年已過,它是否還在人世,主人命逝,以那人的性格,應該不至于牽連它,拿它出氣罷。
這麼想著,又行了一段路程。
說是官道,不過是黃土道罷了,連景和不敢使用法術,剛換下的衣衫,才半日又灰塵滿衣,她素有潔癖,前世里一日也要換過三四次衣裳,在別人眼里定是窮奢極侈的罷,現在想來,那時並非單單忍受不了塵土,更忍受不了的是他的無視,于是想方設法將自己打扮得美美的,不容一絲凌亂,以為就此定能吸引他的目光,只可惜,現在方才醒悟那時的自己是多麼的蠢笨與可笑。如今,這顆心才剛收回,定不能再犯下那蠢事。
雖是春暮,日頭卻極為毒辣,連她這具妖身也微微感到炎熱。連景和停靠路旁的大樹下,揮著衣袖,稍作休息。
突然隱隱傳來轟鳴聲,驚得林中鳥雀亂飛,走獸亂跑。連景和停下動作,往前路望去,只見前頭的官道遠遠遙望一片塵土揮揚,樹動枝搖。不多一會兒,一隊人馬馳騁而來,帶著的灰塵撲了連景和一身,極為狼狽。
正當她抬袖遮擋塵土之時,當先的一人突然勒緊韁繩,吁的一聲停在她跟前。
連景和不由納悶抬頭,馬上之人面容滄桑,額頭高寬,鬢邊幾絲白發,年約四十。平凡得讓人見過即忘。只是她卻注意到他雙眼深陷,眼神卻極為矍鑠,正緊緊盯著她。
一時之中,她怔愣著忘了將袖子放下,這時一個深沉的聲音傳來︰「打擾了,在下有個不情之請,不知姑娘能否將袖子放下?」
這個要求實在無禮,光天化日之下,一個男子竟然不避嫌反而盯著一個女子的容貌,即便是個上了年紀的男子,也委實讓連景和頓感憤怒,況且如今她的容貌,雖不是前世的樣子,卻也有幾分相似,莫非被他認出來了?懷著忐忑,她非但沒有放下袖子,反而遮得更嚴實︰「你這男子,好生無禮,朗朗青天下,竟然盯看陌生女子,也不知羞!」
這句話說得中年男子黝黑的臉上青紅變換,好一會才放緩了聲音︰「在下並非有意冒犯,只是日前我家一丫鬟私自逃離,見姑娘這般遮掩,才急著想確認,有所唐突還請姑娘恕罪!」
話說得合情合理,不卑不亢,連景和心下不安,卻也莫可奈何,听他說下人逃離,我如今這般遮掩確實引人懷疑,但誰又知事實真是如此。
中年男子見她半響沉默不語,皺了皺眉,從馬月復的包裹中取出一卷畫,在連景和面前打開,問道︰「方才多有得罪,還請姑娘別放心上,敢問姑娘,可曾見過這畫中女子?」
正不知如何應對的連景和聞言,抬眼望去,卻是一副美人倚竹圖,美人上著淡藍翠煙衫,下著深藍百褶裙,挽著粉色輕紗,烏發輕挽,杏眼桃腮,胭脂色的菱唇彎彎勾起一絲俏皮,身後竹葉細密尖長,竹竿蒼翠筆直,襯映竹下美人愈發肌若凝脂,氣若幽蘭。
好一個氣質天成的美人,就連她前世所見的京城第一美人也不逞多讓,難以比擬。只是,這丫鬟長得也太美了吧?
連景和看得目瞪口呆,不知覺已經將袖子放下,將面容露了出來。
秀發烏黑帶了絲深紫,隨意別作兩束垂在胸前,黛眉濃睫,眼眶狹長,點楮如墨,下巴尖尖,面上雖沾了些灰塵,不難看出是個美人。
但絕不是畫中之人,中年男子心下失望,唰的收回畫卷,再次問道︰「姑娘可見過畫中女子?」
早在中年男子打量自己之時,連景和已經回過神,皺眉忍受住陌生人的無禮打量,听他再次相問,才搖了搖頭。
中年男子面上難掩失望,道了句「得罪」便一夾馬月復,帶著隊伍,揚長而去。
連景和慌忙抬起袖子,遮住塵土,心中不禁暗罵這男子的無禮。待飛舞的塵土回歸土地,官道上恢復平靜之時,才揮了揮衣袖,往前路而去。
日漸偏西,林中官道愈發昏沉,除去風過樹葉的沙沙聲,四周靜得讓人心中發 。連身後的腳步聲也愈發的慌亂起來,雖然慌亂,卻仍緊緊地跟著不肯離去,也沒有停歇。
這般的堅持,讓走在前頭的連景和微微嘆了口氣,停下腳步,猛地回頭。
不遠處的身影見她突然回頭,卻來不及閃躲,只能硬著頭皮挪步上前。待到跟前,連景和看清了面容,頓時驚叫出聲︰「你,你,你不是」沒錯,眼前的人雖然鬢發凌亂,滿面灰塵,也做了一副男人打扮,但她的妖眼,並不是擺設,一眼就認出眼前之人是女子,更是畫中女子。
但是讓她震驚的,並非眼前女子就是畫中女子,而是這名女子與她記憶中那名小女孩慢慢重合,這不正是自己此番下山要報答的女子麼?
她還正愁無處尋找,卻是得來全不費工夫,一時驚喜,雙眼緊緊瞪著她,卻讓眼前女子暗生防備後退幾步。
女子心中暗暗後悔不該上前,看她的樣子似乎認得自己,听說爹爹為了尋找她,雖然不能明面上尋人,卻也不惜動用了暗衛,如今看這光景,莫非她落跑之路就要告終了嗎?不由忐忑道︰「你是誰?想要干什麼?」
連景和頓時回過神來,看女子一臉的防備,不由起了玩心,輕笑道︰「我知道你是那畫中女子,他們要找的人。」
這話一出,女子心中的希望已經破滅,橫豎不過被押回府,于是心一橫,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既然你知道我是誰,那最好不要馬上就帶我回府,否則我向父親告你一聲不是,別說拿不到賞金,被關押入牢也不是不可能。」她並非惡女子,這番威脅的話已是她認為最厲害的了,卻也說得極為拗口生硬。
連景和馬上接口問︰「那要如何?」
看來這番威脅還是有用的,女子面露得色︰「我不想現在回去,待我在外面多玩幾天,到時自會跟你回去。」女子想了想,復又道︰「還有,你若表現好了,到時候我再在父親面前替你美言,多賞你酬金,讓你此生吃穿不愁。」所謂恩威並施,自己這般說,相必她知道該如何做了吧。
「這麼說,我不僅不能告發你,還要好好伺候你?」前世的她,哪天不是前前後後跟著一眾人時刻服侍,如今物是人非,連景和有些黯然。
「那是!」女子沒有注意到她的神情,得意道,但轉念一想,也不能太過分,否則激到她,弄巧成拙,「呃,也不是,只要你不去告發,不用你伺候也行。」這下,她應該答應了吧。
「你想干嘛就干嘛,那是你的事,我沒那閑工夫去告發你,我還有事,先走了。」連景和一想到前世,有些傷感,說完話便轉過身當先離去。
她心中矛盾,前世種種,富貴繁華恍然如夢,情深意重不過鏡花水月,如今才入凡塵,心中卻已驚起漣漪,對前世竟然還存了一絲綺念,果然是放不下的。
這是不對的,她按壓住種種念頭,恍如行尸,呆呆走在官道上,隱隱沒入黑暗中,仿佛化不開的濃愁。
女子一愣,想不明白連景和怎生突然離去,再見她仿似孤獨的背影愈行愈遠,四周沉寂,不由提心吊膽地高聲叫道︰「喂,喂,你別走呀,等等我!」
連景和緩步向前,並非有意丟下她不管,只是為了打消她心中的戒備,才以退為進。
女子一路小跑,氣喘吁吁地道︰「喂,你怎麼突然就走了?你不是要抓我回府的嗎?」。
「首先,我沒工夫抓你;其次,我想走就走,現在,你該干嘛就干嘛,不要跟著我。」連景和停下腳步,緊緊盯著她,口里不容置疑。
「呃,你,你不是父親派來的暗衛麼?」女子愣住,見連景和默不作聲,才恍然明白自己是草木皆兵了,不由松了口氣,卻又難免有些氣憤︰「既然你不是來抓我的,為什麼不早說,害我白白擔心。」
連景和卻是沉默,女子有些尷尬,靜下一想,自己也有錯,自己這般跟在她身後,她不懷疑自己就罷了,自己反而誤會她,于是道歉道︰「這位姑娘,實在對不起了。」
態度恭謙禮貌,與方才截然相反,連景和也不好板著臉,放緩聲音道︰「沒關系,既然你已知是誤會,那就就此別過,還有,我定不會泄露小姐的行蹤。請小姐放心。」說完就要離開,那女子卻是趕忙抓緊了她的衣袖,不讓她離開。
連景和拿眼示意女子的動作不妥,女子卻別過臉視而不見,口中顧左右而言他︰「你看,天都黑了,我們到哪里投宿呢?」對于這番自來熟的話,她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但是眼看天色漸晚,一個女子孤零零的,實在不妥,兩個人總比一個人好過。
雖然解決了如何結識她的問題,連景和卻也不敢當下點頭,顯得太過熱切,于是只裝作沒听見,轉身就走,那女子卻以為她又要丟下自己,連忙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