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快要到冬至了,白天更是一天天短了下去。
關外的晚上已是寒風乍起。遠遠的,冀州城城門緊閉,整座城都像是縮進了沉重的殼中,看似安全地保護著自己。
寒風撼不動沉重的城門,便沿著縫隙鑽了進來,帶著急急地尖嘯聲,听得人滿是寒意。
已經是三更天了,城門內那一小團篝火還在燃著,燒得黑紅的干柴不時濺出些的火星 啪作響,在安靜的夜里格外地清晰。
篝火旁守城的契丹兵士換上了另一班人馬。換下來的士兵疲憊地向城中的帳篷走去。
城中遠遠地有狗吠聲傳來,和著城外隱約的野獸的嚎叫聲,在這冷清的夜晚听來,更是多了一份心悸。
朝向城門的街道轉角處,剛剛搭建起來的臨時馬棚一字排開。健碩的戰馬也都靜靜地睡去了。幾個單獨隔開的馬棚里,幾匹上好的戰馬似乎還有些精神,睜著雙眼四處張望著。
蕭婧蘭一個人倚著馬棚坐著,遠遠地往城門這邊望著,默默地看著守城的兵士換下去,又換上來。她身後一匹白色的駿馬,也在陪著她,不時低下頭去湊近她,輕輕蹭著她左邊臉頰上那一道深深的疤痕,似乎是試圖要為她抹平那道傷痕。因為這道傷疤,她總是在外人面前戴著面紗。
那是她的白龍,這樣上等的馬兒必是通靈性的。似乎是覺察到了她的不安與茫然,白龍也有些不安地打著響鼻。
蕭婧蘭伸手撫著白龍,輕輕地搔著它的耳朵,這是她一貫安撫它的方式。她的另一只手,卻是緊緊地捏著那只錦囊。
精致的白色錦囊上,絲絲縷縷的金線勾勒出一只舒展開雙翅的鳳鳥。明眼人一看便知,那是蕭太後的物事。
白龍漸漸安靜了下來。蕭婧蘭又低下頭去看那錦囊,這錦囊里的字條讓她有些不知所措。
究竟要怎麼做呢。她輕撫著臉頰上的傷疤,陷入沉思。
二十多年來,大宋和契丹兩國從未停止征戰。你來我往的交戰次數數不勝數。幾個月前,太後和聖上又親率大軍攻宋。
這一仗打的並不輕松,北面幾座城池尚未攻陷,就已磕磕絆絆一路南下而來。
半個月前,攻下這冀州城之後,派大將蕭列銘領五千騎兵留在城中,太後和聖上便又繼續領兵朝洺洲而去。蕭婧蘭作為副將也在守軍之列。
蕭列銘比蕭婧蘭年長七八歲,生的一副標準的契丹人面孔,濃眉鷹目,身材健碩,舉手投足間透著些狠利。按照輩分,他算是老將蕭撻凜的佷孫,一身本領也是收過蕭撻凜教授的。他既是蕭氏,又是名將族人,帶兵打仗自是有一套本領,自然算得上是驍勇善戰。人也直率,少了些心思,但也少了些謀略。
蕭婧蘭自幼跟隨太後,她的騎術箭術也多是蕭撻凜等人所授。多少算是師出同門,又同姓了蕭姓,自然也是親切了一些。
大遼一直以來對女子從軍從政就沒有大多限制。蕭太後自己就是文韜武略,頗有帝王之風,如此折服了多少重臣。蕭婧蘭跟隨她左右,耳濡目染,自是由此豪情壯志。
自蕭太後親政之後,更是鼓勵女子出將入相。蕭婧蘭自幼的一身本事便也有了用武之地。她手中還有五百精銳女騎兵,此次也在守城之列。這一隊契丹姑娘也是武藝了得,雖比不上男人那般孔武有力,卻是靈活輕巧,自有一套破敵之術。沉重的馬刀是絕不稱手的,她們的武器多為長矛短劍,加上熟稔的騎術箭術,和堅實的陣法,如此在戰場上也有不小的建樹。蕭婧蘭本人就使得一副雙刀,也是所向披靡。
他們這次留在冀州城中,主要任務並非守城,而是要以冀州城為據點,突襲攔截北面南下的宋朝援軍。主要目的就是拖住宋軍,為太後和聖上在南面的攻城爭取更多的時間。
太後臨走之時,塞給她這個錦囊,並告訴她守城二十日,若到時因何原因無法南下,便可打開。末了,太後還意味深長地對她說︰「若二十日之後,仍在這冀州城中,你就照錦囊中所述去做。另外,那錦囊中的東西也許對你會有大用。」
如今,果真如太後所說,他們在著冀州城已有十九日余,卻仍無法月兌身。
最初十日余,並無多少宋軍途徑冀州。一兩千人的宋朝步兵,與契丹五千精銳騎兵想較量,勝負顯而易見。
那些或是被契丹攻下城池的零散軍隊,或是北面企圖增援的宋軍先鋒。蕭列銘和蕭婧蘭二人,或突襲,或設伏,加之人數上的絕對優勢,自然不在話下。契丹兵士略有折損,整體實力並無太大損傷。
五天前,主將蕭列銘得到前哨密報,宋軍北方老將王德鈞率領的兩萬宋軍已經一路向南而來,其中還有兩千騎兵。
听聞這次他手下還有兩員小將,實力也不容小覷。二人年紀相仿,都是二十出頭。
一是大宋翰林學士趙安仁庶子,名叫趙文錚。早就听聞當今宋廷重文輕武之風頗盛,其父雖是文臣,他卻自幼尚武,拜了幾位名將學習武藝,年紀輕輕便頗有儒將之風。
另一位更是來頭不小,是為老將李繼隆的小兒子,名叫李鎮廷。據說李鎮廷的母親是北疆人,當年李繼隆駐守北疆時與之相識。李鎮廷算是李繼隆老來所得之子,幾位夫人中,其母又較為受寵,他也自然是幾個兄弟中最受寵愛的。其父本想留他在京做文職,念及家中身世,必是前途無量。可他一心從軍,自請守于北疆,與遼軍作戰也甚是勇猛。
這樣一支軍隊若是順利南下,必定使得太後和聖上背月復受敵,壓力也就更大了。
為了拖住他們,蕭列銘趁其夜間在冀州以北五里處扎營之時,再次率領三千騎兵出城突襲。宋軍似乎沒有防備,契丹騎兵砍殺數人,放火燒了大把糧草之後便撤了回來。
不曾想,那王德鈞竟迅速回過神來,派出一隊人馬,反趕在契丹兵士回城途中突襲了。雖是安排匆忙,人數不多,但也是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加上後面又有追兵,越是不願戀戰,宋軍越是咬得緊。
接到戰報之後,蕭婧蘭帶著剩余的兩千騎兵迅速前去解圍。
她記得自己趕到之時,兩軍正打殺在一處。皎皎月光之下,倒在地下的兩軍尸體猙獰地重疊著。刺目的鮮血,冰冷的鎧甲,奄奄一息的戰馬,殘酷而慘烈。
蕭婧蘭驀地就想起了一句古詩——「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里人」。北疆夜里的寒意忽的就包圍了她,似是感覺到了她的愣怔,白龍的步伐也有了些許停滯。
當年她初上戰場之前,太後曾經召她相見,並教導她說︰
要想成為一名出色的將領,必須做到︰智謀、勇猛、忠誠、仁義。這四種品質缺一不可。若不顧及其他,把一種發揮到極致,那便是愚蠢;若丟棄一種而恪守其他三者,即使被人頌揚,自己也必會留下遺憾;若是能把這四者結合,領悟其精髓,並身體力行,則功成名就便指日可待。
在太後身邊,軍事政事中她自然也悟得出一些,可那時還並不完全理解。身經了這大大小小的戰役之後,她才漸漸領悟。
「將軍在那兒!」身後一名女騎兵喊出聲來。眾人順著她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打斗最激烈的一處,兩匹戰馬嘶叫著來回奔突,馬上兩人相戰正酣。
其中一人便是蕭列銘,遠遠便看見他左肩上中了一箭,還未來得及拔下。
與他相戰的則是一年輕的後生,雖看不清長相,但看他身形挺拔結實,武藝也是不一般。頗有些分量的馬刀被他使得虎虎生風,對陣蕭列銘這樣的老將也絲毫不含糊,迎戰沉著,招招狠辣。蕭列銘應付的漸漸吃力。
蕭婧蘭忽然回過神來,很有些唾棄自己不合時宜的小女兒情懷,揚鞭領著身後的軍隊就沖了上去。
那次前去剿滅騷擾邊境的高麗流匪時,駙馬蕭恆德惡狠狠地教導她的那些話又響在了耳邊——「戰場上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不想死的話,要麼不要上戰場,要麼就勇敢地拿起你的刀。」
蕭婧蘭沖進蕭列銘與那後生的戰斗中心,夾緊馬月復,抽出背上雙刀,只砍那後生腰間。
那人一愣,迅速回神,抽回馬刀掃向她身側。白龍習慣了她的打法,自是跑的迅速。她邊俯身避開,邊挺雙刀在身側一擋,並沒有正面受力,便躲了過去。饒是如此,雙手的虎口處也是被震得生疼。
那後生見他們來了援軍,也就沒有繼續纏斗下去,迅速帶人返營去了。蕭列銘告訴蕭婧蘭,那人便是李鎮廷。蕭婧蘭也頗為驚嘆,那人確實不好對付。
宋軍似乎本來是想重創他們之後,便繞道南下,並沒有完全攻下冀州的打算。可契丹軍隊不能讓他們這麼輕易離開。
蕭列銘帶傷上陣,幾日之間又出城騷擾過宋軍幾次;蕭婧蘭也親自帶人或是接應,或是突襲,給宋軍添了不少麻煩。契丹軍隊自己也是折去不少。
他們這樣的戰術終于惹惱了王德鈞。就在昨天,他們佯裝要全體揮兵南下,引了契丹騎兵幾乎傾城而出。宋軍蜂擁而上,圍了契丹騎兵就是一場惡戰。
蕭列銘與那王德鈞佔做一處,李鎮廷則是被蕭婧蘭手下的女騎兵團團圍住,蕭婧蘭卻是與那趙文錚短兵相接。
那趙文錚倒真有些書生氣,面容清秀,身形也有些瘦弱,但那沉重的鎧甲披在他身上,倒也有幾分英氣。
趙文錚初見她,似是有些驚訝,一句「小生從未與姑娘家為難」便惹惱了蕭婧蘭︰詐了他們出城,竟然還假裝自己是存了善念,笑話。
她惱怒至極,揮刀便砍。趙文錚手持長矛,左避右閃,似乎真的不願出手,她便更是惱怒︰戰場上如此怠慢,是看不起我嗎?即使如此,我倒真心想看看你有幾分本事。
如此想著,蕭婧蘭手上的雙刀便又加了幾分力道。誰知那趙文錚閃身避開她一個側砍,回身說了一句︰「如此戀戰對你們無益啊。」
蕭婧蘭這才猛然回神,自己竟在戰場上失了冷靜。她趕緊往戰場上望去,自己的騎兵已經損失近半,蕭列銘又受了箭傷,已經指揮部隊邊戰邊向城內退去。
蕭婧蘭唯一思索,回身又是一刀,趙文錚也是一愣,趕緊閃避。蕭婧蘭那一刀卻是虛招,她趁機湊近趙文錚,低聲問道︰「為何要提醒我?」
趙文錚也看出她並不準備用招,便大膽地湊上前來,笑著調侃道︰「小生說過,不與姑娘為難。若是姑娘肯取下面紗,顯露一下真容,小生說不定憐香惜玉之下,直接放了姑娘。」
蕭婧蘭剛壓下去的惱怒重又沖了上來,雙刀重一用力,反手只劈趙文錚雙臂。趙文錚反應也甚是機敏,她的突襲竟沒佔到半點便宜,便被他躲了過去。
蕭婧蘭企圖再戰,卻听得蕭列銘撤軍的信號。她還未做出反應,倒是趙文錚,率先拉開兩人距離,一臉微笑地待她離開。
蕭婧蘭縱使千般不願,也知道,這仗多戰無益。她只得狠狠瞪了趙文錚一眼,勒馬殺了回去。
此一役蕭列銘身中一箭,幾處刀傷,雖避開了要害,無性命之憂,但仍需要臥床靜養。蕭婧蘭也在回城途中受了些輕傷。契丹五千騎兵更是折去半數,傷者更多。
如此一來,冀州城中的大小軍務,蕭婧蘭就要多一份心力,不光要協調著城中各種事務,還要攬了蕭列銘的責任,探查宋軍動向,實施對策。
如今宋軍知道他們契丹主將身受重傷,今日便變本加厲地攪擾冀州城,似乎也是想除掉他們這幾千人的後顧之憂。契丹軍隊長于騎兵,本就不擅長守城。每次擊退宋軍進攻就顯得十分吃力,如此一來,折損也更多。
傷者增多,城中的傷藥卻最是短缺。
冀州城身處邊塞,二十幾年的戰亂動蕩使得城中並無多少住戶。這倒也方便了他們的軍隊在城中活動。但是,這城中也是糧草傷藥儲備不多。若是一直這樣耗下去,他們遲早是要被擊潰的。
好在明日日出之時,便足了二十日。像是終于可以見到救星了似的,一入夜,蕭婧蘭就迫不及待地拆了那錦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