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血染未央歌 第三章 陌上獨客識花郎 朽園孤女遇未央

作者 ︰

門被輕輕推開,房外赫然立著一位清瘦高挑的中年婦人,一身素服,未施脂粉,同其他被冠上寡婦之稱的女人一樣,肅穆

靜默,且從骨子里透出一種哀怨的孤寂。

不像是刻意的偽裝,確是某位不幸男人的未亡人。

她手里端著青瓷花碗,遠遠就有一股藥味撲面而來。

竟然真的熬了藥,還是提神補氣的好藥。

「公子醒了?」聲音听來很有些縹緲,似是長久不與人作談一樣,生澀而無力。「喝藥吧,涼了。」

「柯大嫂是嗎?多謝照顧了。」我維持著表面的基本禮儀,心里卻暗道著急,不祥不祥,這個地方太危險,得盡快月兌身才行。「謝謝您的好意,可我的病並非尋常藥物堪能醫治,現下倒覺得好些了,需回家找大夫,改日再登門謝過。我兄弟三人先行告辭了。」

唐楚庭李小念二人見我神色有異,大概也察覺了此時處境不妙,機靈地一左一右攙扶我往外走。

結果當然是走不掉。我們確確實實走進了一個可怕的地方。

真真應了那句「人不可貌相」。這群孤寡女人遠瞅著一個比一個文弱縴細,楚楚可憐,可真正動起手來,個個都是頂尖的武林高手,毫不含糊。李小念被抓住的時候說了句很意味深長的話︰

「活見鬼!這死了男人的女人敢情都這麼彪悍啊?」

我們一點不意外地被綁成粽子扔進廢舊的小黑屋,可憐我還衣衫不整病態猶存,看著實在狼狽。李小念在緬懷了一番久違的過去陰影之後重新恢復惡女本質。

「嘖嘖嘖,李未央,這要是教咱們皇帝三哥看見了,不得一把火燒了這鬼地方啊?不過話說回來,我們變成這樣都怨你,如果你當初乖乖听話回京城,就不會好死不死的在那個時候發病,你不發病我跟小唐就不會進村,不進村就不會變成粽子任人魚肉。唉,如果這次大難不死,我保證會立刻馬上一腳把你踹回家。你個倒霉催的……」

「不進村?不進村你們怎麼抓人?抓不到人你們怎麼跟苦主交代?交代不了你們怎麼保住大俠女俠的威名?保不住威名你們覺得還有臉在江湖上混嗎?」。跟我扯道理,李小念你還要回學堂多挨幾下戒尺。

「哼,總之都怪你拖累我們,打架時不是我護著你嗎?你看那群女人多凶狠,如果不是我,你早就翹辮子了。」

「我記得是唐少俠替我擋了幾拳。」

……

昏睡了不知幾個時辰,醒來時胃里一陣痙攣,許是餓了不少時候。我凝神靜听黑屋外的動靜,覺得現在興許已經入夜。

沒人看守,是對我們的鄙夷還是對她們的自信?我讓唐楚庭叫醒睡得雷打不動的李小念,心中十分佩服她的臨危不懼。

我們要逃!不祥的預感愈來愈重,我甚至覺得倘若今夜無法成功出逃的話,我們三人將再見不到明天的太陽。玉倬卿是我的朋友,他說我死期不是現在,那我就得堅守到他預言的那個時刻。這年頭信譽最重要,倘若我在此壞了他的名聲,那他就可能真的餓死家中,連個收尸的人都沒有。

「咱們的武功和兵器都沒了,不睡覺想干嘛?」

「李小念,再睡下去可就真的醒不來了。我不記得你是那種認命的性格啊。現在入夜了,寡婦也是女人,也知道熬夜是女人的天敵,也是愛每日美美地出現在人前,所以,咱們得趁現在無人看守的時候的逃出去。你不要再睡了!」

「哼,說得輕巧,怎麼逃?我跟小唐的武功都暫時廢了,你又是個時不時就吐血昏倒的病秧子,可能嗎?你不要打擾我睡美容覺,我也是女人!」

「誒,妹妹別睡別睡,我有辦法逃出去。」此言一出,他們倆不約而同「嗯~」了一聲,表示不信。「他們廢了你們倆的武功,沒廢我的啊。」

「李公子你會武?」唐楚庭顯是發現一件不得了的大事,很是驚奇,「可先前……李姑娘,真的嗎?」。

這廝明顯已經養成任何事都得過問李小念並最大限度信任李小念的惡習,再如此下去,前途堪憂。

「嗯……不發病的前提下,姑且能跟我打個平手吧……或許,再厲害一點點。」她說得含糊且不甘,唐楚庭又驚了一跳。「不過,你現在這種樣子,別說逃了,就連繩索都掙不開。說什麼大話?」

「嘿嘿,所以需要妹妹你的幫忙啊。」

「我?我能做什麼?」

「你還記得你曾經咬過御獸園的一只靈鷲大鳥嗎?那種很大又會全身放光的金毛鳥?還記得嗎?」。

「你說那只死鳥啊,記得,不過想拔兩根毛留個紀念,它卻拿爪子撓我,我一氣之下就趴在它腿上咬了幾口。不過,這跟怎麼逃出去有關系嗎?」。

「有有,太有了!妹妹,你表現的時候到了,過來過來,挪過來些。」

待李小念將信將疑地靠近後,我拼盡全力撲向她,在她脖頸上狠吸兩口血。她嚇得全身僵硬,連呼救都忘了,等反應過來感到疼時,我已成功掙開繩索並及時捂住她的嘴。

我十歲之後第一次沾葷腥,竟是飲得我妹妹的鮮血。

「不好意思了妹妹,如果告訴你的話,你肯定不依。」

「為……為什麼?」她的驚恐尚未消退,話也說不明朗,「你……你你你,你咬我?」

「別誤會別誤會,你听我說。先帝好道,常令道士精研不死之術,為了試藥,先帝便著人養了那只大靈鷲鳥。所以那只鳥是由世上的靈丹聖藥喂養而成,它的血自成一味妙藥。你當年誤飲靈鷲血之後,沒有發現自身的一些神神奇變化嗎?比如說百毒不侵什麼的?」

李小念思索片刻,堅定地搖搖頭,「沒有發現」。

「好吧,不過現在不就證實了?你看我飲了你的血,病情就控制住了,多方便啊。」

我解開他們的束縛和穴道,暗暗提一口氣,躡手躡腳踱至門邊。

門扉洞開的時候,外面卻已是深夜,但不見得漆黑無光。

她們舉著火把,陰寒著素顏,看得我心下惴惴。

「啊啊,看來沒有男人的女人果真不需要睡美容覺啊。李小念,你以後可不能像這些大嫂大媽一樣經常熬夜哦,會老得快的!」說話間我已踢飛三個手持利器的女人,李小念同唐楚庭稍作恢復後也加入戰局。

「放心吧二哥,本姑娘天生麗質,就算夜生活豐富也不會,不會同她們一樣!」李小念此時沒有長鞭,唐楚庭也失了無妄劍,三人皆是赤手空拳,而對方不僅個個武藝精湛,還兵器齊全。

我們落得下風。李小念因為剛剛失血又受驚臉色愈發蒼白,過不了三招就要被制住。我來不及多想,一記手刀劈昏她。也顧不上唐楚庭的錯愕,一把將李小念推到他懷里。

「你護著她,我來對付這群……煩躁的女人。」

話雖說的漂亮,其實我心里也是沒底的。且不說以一敵眾勝算幾無,獨彼時飲下的那兩口鮮血就足以教我清淡十幾年的腸胃蠢蠢欲動,幾欲作嘔。

在任何時候,我都無法否認女人的不可思議性,李小念的變態,洛艷絕的知心,池小茴的婉約,還有我娘親的……與眾不同,這些女人構成了我短短二十幾年人生的驚奇。如今,我滿身狼狽,被一群死了男人隱居迷村的孤寡婦人砍殺,或許還會死在此處,心里說不淒惶是騙人的。

上次被女人包圍的情景還歷歷在目,「長恨閣」一干美人爭相邀我為她們畫肖像,境況同現在真是天壤之別。

「呀,好漂亮的小公子!」我正自一邊感傷一邊退敵,耳際卻突然飄進陌生男人的聲音。稍一側頭,居然看見屋頂上不知何時多了個人。

戰局中途停止,所有人都望向出聲之人。

背著月,看不清面目,卻儼然有一絲光華閃過面頰。那一身出奇寬大的藕色袍子罩在伶仃縴細的肩上,尤顯得月冷風清。

我直視著來人,竟有一種深沉的倦然孤寂迎面撲來,他……

「花郎?」一婦人認出來人,驚聲叫道,隨即人群也一片嘩然,「花郎你來得正好,這幾人擅闖村子,主人命我們擒拿,不過這病怏怏的公子好生厲害,傷了我們不少人,你快來助我們!」

我心下又是一沉,原來是她們的同伙。

「嗯,」被稱作「花郎」的男人右手托頜,狀若思索,片刻後輕聲一笑,盈盈道︰「不行哦,我是來找那個女人又不是來打架。話說你們還真是沒用呢,連個病人都打不過,唉,留著有什麼用呢?」

他的語氣輕柔如鴻羽,卻透著絲絲妖異,我听出了殺氣。

「你?這是主人的命令,你敢不從?」

「哦?是嗎?我不知道呢,」他言辭很是無辜,仿佛真的不清楚一樣,一個飛身,如燕般輕輕落下,「我早說這種地方留不得留不得,白浪費口糧,可那死老頭偏偏不信,養著你們這群廢物。」

我這下看見了他的樣子,卻不算看清。一枚玉制面具堪堪擋在左臉頰上,光暈流轉,右邊臉卻是驚艷絕世,美好不可方物。

「喂,你既然不幫他們,可不可以幫我打架?」話是我說的,而且嚇倒一大片。她們定覺得可笑,否則我就不會隱約瞥到一張張忍俊不禁的素顏。可能是太久不曾展露笑顏,她們的笑容令人心生淒涼。

面具男也望著我輕笑,下頜弧線美好。

「理由呢?幫你的理由呢?」

「因為你剛說我‘漂亮’!本少爺最容不得人家罵我長得漂亮,這個,姑且算個理由吧!」仿佛找到曾經混跡京城的感覺,自離家後,我甚少表現得這般任性了。

「呵呵,好有意思的孩子,我問你,你怎麼容不得人家說你‘漂亮’啊?」

一張面具不光掩了他的容貌,也掩去了他的年齡。一口一個「孩子」,感覺年紀必然不小,可聲聲柔緩,听著卻像是稚齡。我想這應該就是所謂的「滄桑」,面前這個以玉遮顏形骨魅惑的男子,一身倦色而來,施施然進駐我殘破的生命。

「你幫我打贏了就告訴你。」

「可我是她們這邊的人呢,如果幫你打了她們,回頭挨打的就是我了。」

「不會,我再幫你打回來就好了。」

「嗯……這樣啊……」

他似乎很喜歡思索,卻教旁邊一干婦人著急上火,有人大喝道︰「花曉殘!你就不怕主人與你為難嗎?快快動手殺了他!」

「哦?你威脅我?」花曉殘的語氣瞬間變得殺意騰騰,眼神流轉到我身上,卻是滿眼笑意,「你可不要忘了今夜說的話,來日我若被追殺,你絕對要幫我哦。」

「一言為定!」

新一輪戰局從開始到結束,不過片刻功夫,而我幾乎沒動手,只有目瞪口呆觀戰的份。

「嗯……就說是一群廢物嘛。」斜眼瞟著一地橫七豎八氣息微弱的女人,花曉殘表現出一股子不屑。我很汗顏,教他同在他眼中一直不入流的人打架,想必他心中也是不願的。「好了,打贏了,可以告訴我你怎麼不容人家說你‘漂亮’嗎?」。

「嗯,因為本少爺五歲之前都是被當做女孩子養的,穿女裝梳發辮,人人都贊我生得……漂亮!可後來被一根木頭點醒並嫌棄,很是羞憤不甘,此後再听不得這倆字。就這樣。」我素來說到做到,即使是件不齒于人前說道的糗事。

幸好這件事只有柳如倦知道,他的嘴風很緊,我向來放心。若被李小念曉得,我肯定早就死得連骨頭都爛了。

「哈哈哈哈……原來是這般,你果然很有意思!我叫作花曉殘,‘花期晨曉始凋殘’,呃,別人好像更喜歡喚我‘折顏郎君摧花客’,很有名的惡人,你听過沒有?」

我再一次表現出自己的孤陋寡聞,笑道︰「花曉殘?‘花期盡處不覺曉,殘情零落發新枝’,也很有意思呢!我叫李未央,汴京人氏,今年二十三,不過身患奇癥,被預言活不過二十四。」

「是嗎?這樣啊……」他又陷入深思,眼神明明滅滅,忽又抬首沖我一笑,「花曉殘,出身、年齡、父母,都是秘密,死期,不詳。」

「哦」。

「不過看著你倒令我想起一位故人。」他細細盯著我瞧,看得我心下慌突突。

「難道也不幸生得漂亮?」

「同你一樣有意思,看著傲氣凌人得很,卻是個不會識路的,在東盤山里迷了路,我指著他出山卻連客氣一下也沒有,好像我該為他指路似的。嘿,你說有意思沒意思?」

我听完心下一凜,腦中溢血,連他的笑聲都听不見了。他說的那人,怎麼同我大哥的氣質如此雷同?難道……我正欲發問,身後卻傳來唐楚庭的聲音,一忙倒將他倆給忘了。

「李公子,李姑娘看著不太好啊,我們是不是該出去找大夫?」是了,李小念被我打昏了尚未蘇醒,身上還帶著傷,必須及時送醫,可……萬一花曉殘所說的真是大哥,這次錯過就不知道何時再有他的消息。待我回頭看時,除了一地傷員,哪還有花曉殘的影子?

「唐少俠,我想拜托你件事。」

「但說無妨。」

「找回你們被拿的東西,帶著李小念從來的路出去。我騎的那匹馬應該還在林子外,你速趕到洛陽找大夫。然後拿著‘鳳凰金令’去任何一家上歧氏的產業,他們會給你最快的馬回京。只需將她送到城郊楊華巷學堂交給一位長得像木頭一樣的柳姓先生就行。另外,捎上我的書信。拜托,一定要交給那位姓柳的先生。」說完撕下衣角蘸著李小念尚未干涸的血跡寫成一封信。

「那公子你呢?你不同我們一道回去嗎?」。真是個有良心的小伙子,我看著很喜歡。

「我還沒找到阿呆呢,找到就回去。你快走吧,還有,不要再插手這件事了,回去就說你們失手遭了那殺人女魔頭的暗算」,我擔心他們這些江湖少俠更看重聲譽,打算耐心教育他一番,誰料這才俊的覺悟非凡,很是認真地點頭表示同意,我只得打住,又囑托道,「我心里明白你唐門大約是欠下李小念什麼人情才做到如此,而且定是個不小的情,否則以你們素日獨來獨往不喜與人深交的做派是不至于此的。今日權當我替我妹妹向你討回這人情債,請少俠務必帶她回京交由柳先生。未央先行謝過了。」

我哪里曾這般懇切過,估模著也甚打動這神秘門派難得的憨小子,他一口便應了。臨行前竟不忘贊我英明,我愣了下,想來大約是我猜對了,李小念果真禍害到川蜀唐門去了。

我幼時其實挺糊涂的,可自打認識李三小姐,便不得不英明了。

他二人走後,我在村圍後方找到一處洞穴,果真有一池冰潭,冰潭過處,便是一條密道。

大約花曉殘就是從這里出去的,我得盡快追上去。

那村後山洞密道外,竟是一片亂葬崗,出口赫然是一座荒墳。

本就夜涼的天,和著幾百堆孤零零破敗不堪的墳包還有墳地特有的大黑鴉鳴,很顯得可怖。我抱著胳膊抖幾抖,心下惡寒。

出口設在這種鬼氣森森的地方,可見真的是遇著比鬼還難纏的家伙。

想我連每年隨駕去皇陵祭天都絞盡腦汁地避著,能躲就躲,該閃就閃,就怕見墳墓,如今倒是因果報應得迅速,不光見著還是這般恐怖光景。

罷了罷了,大約明年這時候我就同這一堆堆土里埋的一個樣式了,說來應該親熱些,想必它們也不會在這節骨眼上出來驚嚇我。我表情僵硬地同它們招呼著,先混個臉熟。

「你同這些個孤魂野鬼作哪門子揖?」

冷不丁一聲飄進耳里,嚇了我個十足。敢情是哪位下面的仁兄不甘寂寞夜半出游?我壯膽四下瞄了瞄。

亂葬崗盡頭的確有動靜,一抹白影飄飄,因隔得遠,我瞧不清。都說到了下面會領到一套素潔的白衣,並且無聊了會在夜深人靜時偷偷溜上來嚇人取樂,我原先只道是傳聞,如今親眼見了,保不齊要嚇得個靈魂出竅。

「喂,你怎麼不同他們一起走?這里很危險不知道麼?」飄忽的聲音又傳來,白影也愈來愈近,我前後左右認真觀察了下地勢地貌,悲催地發現除了我爬出來的那條密道,再找不出可藏身的地方。但要教我再回那暴力血腥的村子,我不如就死在這里,好歹有許多人陪著。而後又略略一回神,心道這聲音耳熟得很,那身衣服……啊,是了,不就是我正想追上的花曉殘麼?

滿心寒意一掃而空,我如同見了久別的親人般,心情無法言喻。

「原是你在這裝神弄鬼呢,教我好一番驚懼。」我這個人最大的優點就是不裝酷,若換了李小念,她即使嚇掉了魂也還是記得逞強一番的。

花曉殘背對著滿天滿地驚駭的景象向我走來,神色卻明朗得如同當空皓月,很是雅致。

「你這樣一個滿身貴氣錦衣華服的公子少爺,不在家養尊處優地教人伺候著,跑到這是非地做什麼?」他一貫的柔和語氣,教人听著舒服。我卻很佩服他能透過我這一身已然看不出或錦或華氣質的衣服看出它曾經的貴氣,這人不光功夫了得,眼神也很毒啊。

「我出來找寵物,找了很久也沒找見,就這樣回去吧,又覺得不甘心,既然好容易出門一趟,索性再玩一陣回去,免得回家後既受罰又沒玩個夠本,心中遺憾,總得讓自己覺著劃得來才行。」

他顯沒料到我會如此實誠,笑意更甚,「我早知道你會跟著出來,等了好一會。是要教我保守那個關于‘漂亮’的秘密麼?」

開玩笑,他若敢隨便四處張揚這事,我定要以牙還牙的,嘴上卻還是托詞著,「不足為外人道爾,不足道不足道。不過有些小事罷了。」

他饒有興味地四下瞧瞧,表示此地實在不方便交流,我便同他一起穿過墳地往對面一處看著不至于揪心的林子去,決定邊走邊談。我自打出了京已很久不曾這般與人長談,甚至見著李小念時也總是剛聊幾句就掐起來的境況,很令我憂愁。現下能有人陪我一述心中苦悶,管他是有名的惡人還是無名的善者,我都決定同他一吐為快了。

大約這人平常也不是個交友廣闊的,一番胡扯下來,我發現他心中苦悶一點不少于我。我甚欣慰。

一路走走停停,我們從阿呆聊到人性善惡,各自感慨一番後又將話題扯到女人。他言道自己出道多年,被人稱作「摧花客」,是個名聲在外的采花大賊,人人憤恨,同時還連帶著稍稍鄙視了我的無知,我表示慚愧。我同他講了自己甚是欣賞的幾個女子,慧心解語如洛艷絕、聰敏婉約如池小茴,還有不太欣賞的譬如許多費盡心思想嫁我的官家小姐的故事,他一邊惋惜洛、池兩位才情過人的好女子被別人捷足先登一邊點頭認同那些名門閨秀確然讓人心生懼意。

我覺得同他很有話講。

只是在講到李小念時我們發生一點點小分歧。雖然我甚佩服他能在李小念沒自行公開女兒身的情況下犀利地認出她的女兒身,但絕不認同他擾亂我同李小念多年的兄弟關系而誤會我們是一對。誠然,她與我沒甚依據確鑿的親人關系,但自打我娘親認下她做女兒,就已是此時無親勝有親了,亂不得亂不得。奈何這自言采花無數的花中君子一口咬定李小念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女子,對我的態度也表現得很是不認同。

我心道這李小念果然本事過人,僅是筆挺挺地昏著也瞬間拿下傳說中有名花賊的芳心,難怪連素來不同他人交好的唐門都能搞定,不簡單不簡單。

一直到天邊泛白,朝霞微露時,我們才走出山林,花曉殘站定表示自己是有名的采花賊,理應晚間出沒,白日不該現身人前。我倒是覺得他白天不方便出門完全是因為臉上那塊面具,一看就是個諱莫如深的高人樣子,當下便笑著同他告辭。

臨行之際,他像是想起什麼重要事情地「呀」了一聲,我配合地表現出感興趣的樣子。

「險些忘了件事,你說的那種全身白白身子細長頗為可愛的動物我似乎見過,」他一臉得意地將我瞧著,這下我是真的感興趣了,「在哪里見過?」

「嗯,‘天鏡莊’听過麼?」這廝顯然還在記恨我沒听過他大名的事情,居然問我知不知道「天鏡莊」,我淡然點頭,表示貌似听過,「在一次夜探‘天鏡莊’時見的,看地勢估模著是朽園,當時以為是只貓呢,想來大概就是你那丟失的愛寵吧。」

我激動地連問他夜探別人莊園的興致都失了,只在想終于听到些阿呆的消息,很有些欣慰。「既然你都說了阿呆的事情,不妨再告訴我一件事。」我難得肅穆起來,花曉殘認真听著,「三年前蒙你在東盤山指路的那人,可再見過?」

「你終究問了出來,」他言笑晏晏,大約很覺得有興趣,卻不再追問更深,只淡淡道,「再不曾見過。」言罷飄然遠去,只留下一抹藕色的倦意同天邊躍將著的朝陽。

我一邊欣慰著大哥一如既往的傲岸耿介一邊嘆息著他的仙蹤飄渺,心道難不成又在某處山野林間迷了?望老天保佑再出現個花曉殘這般的善心人士替他指點迷途。

我縱然是個孤陋寡聞的,卻也曉得「天鏡莊」的大名。

約莫近五十年前,天下正處于紛亂的五代十國時期,群雄割據,江山無主。朝野尚不能自顧,武林更是狂瀾迭起。當時江湖上有七派兩幫一門屬于正統大宗,可角逐武林盟主一位,其它小派雖多不勝數,卻也只是花廳一角,不足稱雄。當時公認的武林霸者是七派中的江南玄凌派雲氏,據說雲氏伉儷一對「才子」「佳人」雙劍齊舞,天下間無出其二,眾門派甘心俯首,仰稱一聲盟主。本來大好一段佳話,卻一夜間莫名被人挑了,滿門被誅,一口不留。蛇無頭尚不能行,何況偌大武林,在後來的盟主角逐中,所有派系盡遭一位年輕男子重創,那人名不見經傳,從未在江湖露面,甚至不知姓甚名誰,卻以一人之身獨挑六派兩幫一門,一時間名動天下,眾派拱手送上武林盟主一位,直至今日。

那便是「天鏡莊」的開派宗師鏡炎。

鏡炎如今已然老矣,早不過問江湖事,鏡氏後人倒一代比一代爭氣,死死堅守霸主寶座,覬覦者一概沒有奪勢的機會。

這些江湖傳聞,多半是李小念整日里在我耳邊念叨的,想不記下都難。我雖不知阿呆那只蠢鼬千里迢迢跑去江南武林盟主家作甚,但既然有消息了,便不能裝作沒听過。我記起李小念曾與我講過她同「天鏡莊」的一樁因緣,心下一直以為那是她為自抬身價而編的幌子,現今看她折騰的本事,倒有幾分信了。倘若那「天鏡莊」眼高于頂,不讓我進門,大可用李小念兄長的聲望撐撐,也未見無用。

江南之行我走得甚艱苦,因怕李小念回京後對大家一番危言,紛紛出來尋我,故而連「鳳凰金令」都不敢拿出來,徹底隱了蹤跡。僅靠著身上不多的銀兩勉強行進,穿不得錦衣吃不得雅素,日子過得讓我甚覺前世今生。若被京里的親朋好友見到我這般光景,不知他們心中作何感想。不過最幸運的是,自打上次喝過兩口李小念的血之後,倒不見發病了,很是為我的清苦日子省了心。

雖不容易,但終究跋山涉水地到了。

天鏡莊。

聞名于世的天鏡莊穩穩坐落于杭州東郊飛華山下,氣勢磅礡,很有江湖之主所居地的氣質,景致美觀氣候宜人依山臨水,住的又是英雄豪杰,可見真正集齊了天時地利人和的成功三要素,我心下了然。

李小念的面子果然不可小覷,看來我今後要通知所有人不能再以老眼光看人,不能再隨便隨時隨地嫌棄李三小姐,尤其是柳木頭,他可不知道自己誤打誤撞收了塊寶啊!身體里的血能治病,又在任何地方都吃得開,多教人驕傲。

天鏡莊的人將我迎進去,大顯大家風範,端茶遞水設宴接風好不熱鬧,我心下不好意思,覺得是代李小念承情。那莊主為人很是熱情,餐桌上一直要與我推杯換盞,我直直解釋了好幾遍不能飲酒不能飲酒,他卻非稱我客氣。如果不是喝酒要我命,任誰也扛不住那五十有余的老人家的熱情。

天鏡莊的待客之道無微不至,甚至配了名小丫鬟與我,我好一番推拒,卻終敵不過鏡莊主的盛情,婉言謝過。

那丫頭名喚湘湘,生得眉清目秀牙口伶俐,我打算從她這里問出阿呆或是朽園的消息。

夜間我躺在鏡莊主命人為我備下的客房臥榻上久不能成眠,遂起身想學古人臨窗對月,吟詩作賦,開窗後卻發現月亮不在視線範圍內,只好作罷。又憶起此次出行遇到的種種經歷,心中實難平靜。人人都說身不由己身不由己,我此生際遇卻是命不由己。早夭的命格,顯赫的身份,貴極一時的榮寵,離散的親情,仿佛冥冥中早注定我矛盾的一生。

正自臨窗感慨彰顯文人氣質自我感覺甚妙之時,只听一陣笛聲飄入耳畔,亂我迷思。

在這月黑風高夜深人靜旁人酣睡他獨醒的時刻奏笛鳴樂,大約是位高人。唔,果然是高手住的地方,行事做派都很與人不同。

左右睡不著,不如去看看那高人的廬山真面目,順便探探朽園的方位。

笛聲很婉轉,我循著一直走出客房所在的西廂,然後看到鏡莊主配與我的丫鬟湘湘。她惺忪著睡眼,一身紫衣,提著昏黃的燭火就那麼突然出現在我身後,而我夜半不睡覺在人家家里亂晃悠自是三分心虛的,竟沒注意到,很嚇了一跳。

「公子,我是想來提點你莊子里半夜偶爾會有笛聲,希望不驚了你睡覺。」

顯然已經驚了不是嗎?

「是誰在吹笛?」我回身瞧著她問道,卻見那小丫頭驀地紅了臉。這人自打下午被分到照顧我之後就時不時盯著我,一臉膜拜。幸好同樣的表情我往日見得多,早雲淡風輕了。

「呃,是關在朽園的一個女妖怪,天天一到夜里就吹笛子,听得人心里煩躁!」那小丫頭嘟著嘴表示不滿,卻將我的好奇心徹底引發了。

「女妖怪?朽園?你莫不是沒睡醒說夢話吧?」我疑惑著神情套話,盡量疑得像一些,不教她疑心。

果然那丫頭一派單純心性,見我不信居然想帶我去親眼看看那妖怪的真面目。甚合我意。

朽園是座年代有些久遠的破敗園子,與前面那幢輝煌氣派的莊園格調甚不搭,陰森森倒還真有幾分住著妖怪的氣質。

「公子你可要小心些,听莊主說那妖怪厲害得緊,會吃人的!哎呀你听,她又在召喚那些凶禽猛獸了!」

果然笛音一轉,不再悠揚,倒透著些浩瀚野氣,而飛華山里那些豺狼虎豹竟真的如同听見召喚一樣,紛紛應聲嗥叫。我緊握雙拳,為見證這種神異不可言傳的奇景戰栗不已。

湘湘那番鬼怪之言我自是不信,但這園中卻真真切切真地住著一位奇人,能與天地自然對話之人。而我的寵物阿呆,很有可能如花曉殘所言那般來到這里,千里迢迢被人召到這里。

「她是誰?為什麼會在天鏡莊?」我有很多問題要問,但又唯恐湘湘生疑不肯相告,只得挑最重要的來解我心中所惑。

「是莊主同少爺們大約五個月前從外面抓回來的,據說是看見那妖怪為禍村野,殺人食尸,費好大勁才合力將她擒了,二少爺還傷了呢,至今躺在床上修養,可急死人了。」

「唔,那可真是不太妙。」我面上無波地隨口附和著,心里卻翻騰得厲害。五個月前……五個月前正是阿呆離家的日子,它果真在這!隨即又問道︰「那她長得什麼樣子你見過麼?青面獠牙?血盆大口?」

「唔,這個我還真的不清楚。莊主那日是半夜回來的,我們早睡下,第二日管家便下令所有人不得接近這園子。那妖怪的事,也是管家告訴我們的,故而誰也沒見過。就老是听她半夜吹笛子,引得後山那些虎狼們都不安分,吵得人睡不著。」

以我對女人的經驗告訴我,湘湘的確對此很是煩躁。擾人好眠是不會被稱贊的,尤其是愛美的女人,可見這朽園里關著的,很可能男扮女裝的妖怪。

「你們莊主打算怎麼處置那妖怪?」這才是關鍵,天鏡莊是武林支柱,江湖脊骨,若有一絲風吹草動也瞞不過那些江湖小道的朋友,但這一路走來,無論關于天鏡莊幾個月前還是之後的動靜,都一點也無。他們抓到所謂禍亂人間的「妖怪」,理應大張旗鼓召開武林大會,充分展示武林盟主該有的神威啊,低調什麼的權當亂扯,那是同鏡莊主與天鏡莊甚不搭的風格。

「當然是除之而後快啦!總不能養著她吧?」小丫頭說話很有意思,不過也相當于沒回答我的問題,看來從她這里是找不到我滿意的答案了。突然又覺得湘湘就這麼告訴了我他們家最大的秘密,處境會不會變得危險,那丫頭倒顯得對于我關心她這件事帶給她的感動更勝過自己泄密後處境的凶險,一臉含羞帶怯地將我瞧著,我冷不丁抖了幾斗。

此時已月過中天,四下一片寂然,園中的笛音也早就消散。湘湘拉著我直往回走,這丫頭估計也是練過的,手勁很大,扯得我差點摔倒。

我心下想如此良機不可錯過,來日就尋不到機會再來這里,那妖怪倒無所謂,阿呆卻是不能不管的。于是我便趁著那一個趔趄,點昏了湘湘,決定獨探朽園。

園門是一扇破舊的紅木門,很有些年代,看著像隨時會倒下來一樣。上方歪歪斜斜掛著塊匾額,斑駁地映出「朽園」二字,我嘆道,果真是座應景的園子,朽得很。

門上竟是未上鎖的,听形容那妖怪可怖得緊,不怕出來殺人食尸麼?還是有什麼鎮妖的法寶?原本以為我是怕的,可仔細體味一下心情竟覺得只有期待,難道是江湖磨人膽?還是思念阿呆太甚?不得而知,但趁著這膽勢趕緊進去才是正經,否則等下懼意上來或是教人發現,那就真不太妙了。

一處荒廢得不能再荒的園子,果然留著只有嚇人或是關人的作用,地上樹葉被踩得沙沙作響,園里大樹的樹影也飄飄搖搖擺動,再往深些走,都是一樣荒涼森然的景象。

不遠處一棵看不出年紀的老槐樹下,赫然蠕動著一團白影,它的眼神多年未變依舊清明如昔。

阿呆……

阿呆!

正當我準備近前抱它時,一雙縴縴素手輕柔地從它身上撫過。

在這樣一幕森然破敗的景致中,她一步步向我走來,朱唇輕啟間,滿園流光。

「未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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