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
我醒來時,就這麼一個感覺。
等完全睜開眼楮看清楚了,才知道正在輸液。「喲,倒是醒了。」值班的護士冷冷道。「我睡了很久嗎?」。腦袋里昏昏沉沉的,好像在睡夢里一直有人在和我說話。
「你睡了半個多月。高燒斷斷續續,還記得是怎麼回事嗎?」。我翻了兩下眼珠,好像是和誰打架來著,「對,和于倩容打架呢。」我側頭望了望輸液瓶,「我打輸了?」「你倒是沒輸,我們護士長可就慘了。」小護士斜著眼楮,撅著一張嘴,「以前看你挺好的一個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居然開槍打我們護士長,她兩胳膊差一點就全廢了。」
我頓時打了個激靈,緩了緩才記清楚,那天于倩容約我在軍區大隊的南峒山坡見面,
說有事找我。我每次來新疆塔利軍區,都是她照顧的我,我們處得很好。見了面,她還是一貫的笑意盈盈,笑意盈盈中告訴我他喜歡韋哲,笑意盈盈中她把我寄給韋哲的信攤在我面前,笑意盈盈中他把韋哲送給我的軍功章砸了。我心震了幾下,蹲下去撿起破了一角的徽章,然後掄給她一個巴掌,讓你砸我的寶貝。然後兩人就打了起來,我想我好歹也學過兩天跆拳道,怕了你不成。卻不想被她三兩招就扼住了我的脖子,她說,「忘了告訴你,我功夫不錯,都是韋哲教的,你知道我們有時要跟著他們去出任務,他怕我受傷。」然後她掏出了槍。她說︰「別怕,殺人是要償命的,我犯不著。但是如果讓韋哲知道你射傷了我,你說他會作何感想?」「你……」我也你不出來了,只見得她朝自己左臂上凌厲的一槍,「你瘋了?」我撲上去奪槍,她卻借著我的手勁往自己右臂又開了一槍。我頓時傻了眼。在南峒山坡下訓練的韋哲等人不偏不倚來的正是時候,看見滿身是血的于倩容,和握著手槍的我。「我,不是我,不是……」也算是丟人了,不知是因為本就受寒氣入侵還是嚇傻了,當場就暈了過去。
「對,知人知面不知心。」我換了個舒服點的姿勢躺著,凡事清者自清。「哼,也就是我們護士長仁慈,說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權當你不懂事。你啊,醒過來了就去賠罪吧。」呵呵,好個仁慈的護士長,我要去,一定要去。「你們護士長在哪呢?」「二樓普通病房,虧得你技術不佳,索性沒傷到骨頭。」小護士憤憤不平地走了。
我扯掉針管,暈暈乎乎地模到二樓,一路過來,時不時有人對我指指點點。唉,誰讓我打傷了他們仁慈善良的護士長,他們的護士長又仁慈善良地饒恕了我。我定定地站在門口,那個半坐在床上兩手纏著繃帶的女人就是護士長了,床邊一個少校正在給她喂東西。燙了,放在嘴邊吹吹,再送入。嘴角沾了汁,輕輕幫她擦去。喂完了,替她掖好被角,溫言道「好好休息。」護士長眨眨眼,鼓著嘴搖搖頭,少校笑笑,走上去吻了吻她額頭,「這下願意休息了?」
「你在做什麼?」我站在門邊,緊了緊衣服,從被窩里才爬出來,病號服真不壓風,怪不得這麼冷。我見他身形仿佛是晃了晃,大概是手里還端著碗,只听「啪」的一聲,碗碎了。良久他才轉身,又良久才開口道︰「你,醒了?」我走上去抓住他的衣袖,我說,「阿哲,你在做什麼?就算她手殘了,你給她喂東西,需要用嘴喂嗎?」。我想此時我一雙眼定時赤紅赤紅的,床上的于倩容對著我得意地笑。阿哲背對著她,自然看不到。他說︰「你也好意思說她手殘了,她手為什麼殘了?」我愣了愣,「不是我。」我只相信我看到的,薔薔。」「那你看到什麼了?」我有點急。別告訴我連你都不相信我,那我還有什麼可依賴得。「薔薔,做錯事沒什麼大不了的,可怕的是不敢承擔。倩容已經不追究了,你也別再鬧了。」「我做錯什麼了,她又有什麼可追究的?」「薔薔?」韋哲提了分貝,「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不可理喻了?倩容的事,就當沒發生過,你身體好些了就回蘇州吧。」他撥開我的手,又道︰「我們分了吧,我還是接受不了你大小姐的秉性。」我震在原地,緩過一口氣,向後跌了兩步轉身走了出去,出了門不到兩步路便是腳下一軟,沒了意識。
我也不知道又昏沉沉睡了有多久,只是覺得朦朧夢境中全是往昔。我從十九歲大一軍訓時見到韋哲起,就把他認作心尖上的人。他有句話說的沒錯,我是大小姐的脾性,認定了東西就一定要得到。開始他只是蘇州414部隊的一名普通的大頭兵,後來轉志願兵,做了武警,再後來干脆憑著一身功夫進了特種大隊。我便追著他,從蘇州到西安,又轉到成都,接著到蘭州,到拉薩,最後追到了新疆。
七年,我跟著他腳步一路向西,橫跨了大半個中國。
七年,他從最初的不以為然終于開始回頭眷顧。
三年前我在布達拉宮的金佛殿下日日流連,終于在第九日看見了滿目風雪的他。他告訴我他如願進入了新疆塔利特種軍區,他說他終于完成了一個許諾,他問我是否還在等他。我沒有說話,風雪揚在我中間,我抖著手替他圍好圍巾,圍巾的兩端分別刻著我們各自的名字,我說,必須把頭尾系在一起。可憐我十指不沾陽春水,就更別說這些織啊縫啊的東西了,賣相著實差了點,好在他當了寶。三年來,在這個吐口水就碎的地方,天天帶著。我就這樣一直沉浸在夢里,雖有追隨他的苦,卻終有雲開月明的那一天,我給他戴圍巾的鏡頭反反復復的出現。順帶著他那句︰「薔薔,等我升了校官,我就娶你。」
最美的是曾經,最虛的是誓言。夢醒的那一刻,恰恰好是他娶別人的時候。
我看著鏡中的自己,很不像樣子。于是掃了點脂粉,細勾了兩條眉毛,又挑了些粉色的唇彩,看著還是淡了些,便索性上了大紅的唇蜜。配合著穿上壓在箱底的一件紅火色拖地長裙。看看鏡中,總算有了些人樣。
醫院門口接我回蘇州的車早已候著。我拂了拂雪白的坎肩,對司機微微一笑,「凌叔,去塔利軍區。」「小姐……」「要麼你送我去,要麼我自己去。」凌叔嘆了口氣,轉個方向,駛向了白雪皚皚的塔利軍區。
婚禮尚未開始,南峒山頂上教堂里,紅色的玫瑰妖嬈地簇擁在台上,擺成心形灼灼盛開。中間嵌著「韋哲于倩容百年好合」的字樣。我折了一朵,閉眼輕嗅。聞到的卻是一個熟悉的氣息,睜開眼,見到一雙深不見底的眸子,略帶著悲戚。「東西都在這了。你對對,看少什麼等我忙開這陣買了還你。」于倩容說話間走上來挽過韋哲的手臂,韋哲轉頭朝她笑了笑,好一派伉儷情深的樣子。我一邊道︰「既然你和別的女人結婚,那麼我的東西,是萬萬不能留在你那的,不怕難為你,就怕玷污了我。」瞬間滅掉了韋哲的笑容。一邊撥了撥箱子里的東西,電腦本,朗格表,迪奧包,暴龍鏡,牛皮靴,鷺珂鷥內衣……說實話,除了那條圍巾,我根本不記得我送了他哪些東西,這里好多竟都還是新的,連拆都沒拆。倒也是他的性子,在這破地方哪來穿戴這些的機會。我走到韋哲面前,理了理他脖子上首尾相接的圍巾,然後把它拆了下來,笑笑道︰「這樣才算是清了。」我不想再看到這兩張讓我恨極了的面容,自然也沒有見到在那一瞬間韋哲的臉色是怎樣的蒼白如紙。我撫模著圍巾兩端的名字,嘆息道︰「我怎麼就這麼個爛槍法呢,當日瞄準一點,真把她打殘了,哦不,打死了才好呢,我也算賺了。」我有些踉蹌地走到教堂門口,臉貼著圍巾,終于哭出聲來,「韋哲,你說的對,我是任性,是不可理喻。我要的東西若是得不到,那便只好毀了。可是終究有些東西是我舍不得毀的。那我只好從自己這里斷了念想。來年山下薔薇花開的時候,我就不陪你看了。我想我爸爸媽媽了,想早點見到他們。」我奔出教堂,只听得于倩容驚呼了一聲「韋哲」。可是我也不想再理會。後來我每每想起,或許當時只要我回一下頭,只要再看他一眼,後來的一切就可能不是那樣了。我把圍巾纏在自己的脖子上,風雪那麼大,剜過我臉頰。南峒山頂的下坡路在身後,我的前面是萬丈懸崖,卻擋不了我奔跑的腳步。我終身一躍,只留的韋哲近乎咆哮地喊著「薔薔」,在天地間回蕩。
可是,這世間,哪還有什麼薔薔。
我卻一點都不害怕,無論是九泉之下還是天堂之上,我馬上就可以見到爸媽了,總也不會再孤單了。韋哲在我腦海中的影像碎成千萬片,閉眼的那一瞬我已無法想象出他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