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潛義莊偷驗尸揭開畫皮,為解惑入賊窩約會雷鉉
高郵州境內有座山,因其遠遠望去象個「土」字,得名土山。山上懸崖峻峭,松泉飛瀑,雲嶺蒼蒼,毒蟲猛獸極多,是以少有人跡。山的南麓上建有一座義莊,是早年太平莊、袁家莊、金家莊的富戶們一起捐資修建的,用以存放這三個莊子里未能找到地方安葬的死人。這些死人,或是客死他鄉無人認領,或是窮困潦倒無以為殮,或是擇日運回原籍入土,暫且寄放于此的。此莊算作陰宅,極少有人往來,平日只雇了兩三個閑人照看那些棺木。都道黑夜主陰,是孤魂野鬼的游蕩之機,所以,每到酉時,太陽落山後,連那兩三個照看之人都不敢在此停留,此莊便只有死靈而無人氣了。
林有貴一家三口的尸體,依律經仵作驗過後,就存放于此處。
這夜,天色漆黑,星辰無光,獨有孤月一輪籠著這方萬籟俱寂的山林。伴著一片細碎的衣袂攜風之聲,義莊門前的兩盞長明燈忽明忽滅地閃了閃,一條黑影從門旁掠過,頃刻間,越牆飄進了莊里。
莊里停放著數十口棺木,漆黑一片,真正是睜開雙眼一片盲,伸出兩手不見掌。這條黑影在眾多棺木間飄來蕩去,時不時還閃點火光,活象出去游蕩後回頭找不到棺木,不時擦亮鬼火尋路的孤魂野鬼。費了些工夫後,那孤魂象是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棺木,推開棺蓋,同時鬼火又閃現起來。只是,這次與之前不同,閃現後就沒再熄滅。
火光下,是一張蒙著黑布,僅露出額頭和一雙眸子的臉。而火光的來源正是這臉的主人手中執著的火折子。
原來,他並非孤魂野鬼,只是個蒙面人。而剛才的鬼火實是他為了查看棺木上的名牌,不時燃著火折子。
蒙面人從懷中掏出一枝白燭,以火折子點燃了,再將白燭移至棺木邊,滴下燭油粘牢,低頭瞧向棺木中的尸體。
那尸體不是別人,正是林有貴。
他確認無誤,點了點頭,從腰間的皮囊內取出小刀、小鉤等幾樣小巧工具,于棺蓋上依次排列開,隨後,熟練地取用工具,在林有貴身上操作了起來。
半個時辰已過,昏暗的燭光令得蒙面人十分辛苦,他必須運足目力才能滿足手中精細活兒的要求,細密的汗珠從他的額頭緩緩滲出。
又過了快半個時辰,忽然,他的眼楮感到一陣松弛,原來不經意中,周圍不知怎的亮了起來。
蒙面人急忙抬頭,回身望去,只見黃芩手里提著個燈籠,已站在了他身後不遠的地方。
二人目光相撞,黃芩沉聲道︰「我該以毀尸滅跡的罪名拿下你嗎?」。
蒙面人先嘆了一聲,後扯下黑巾,一臉嘻笑道︰「看來黃捕頭對我有心,雖不許我跟著,卻跟著我來了。」
黃芩將燈籠掛在門邊,左手抖開腰間鐵鏈,右手抽出背後鐵尺,道︰「韓若壁,你是束手就擒,還是要我動武?」
韓若壁笑了一聲,道︰「難不成做捕快的個個都是呆鳥?」
黃芩面色一黑,道︰「你又耍甚花槍?」
韓若壁放下手中工具,指了指棺木中的尸體,道︰「他是何人?」
黃芩冷哼一聲,道︰「明知故問,他是林家的養家人,林有貴。」
韓若壁搖頭道︰「我卻說不是。」
林有貴的身份,黃芩早已起疑,現下听他這麼一說,當即意識到這夜入義莊的韓若壁可能知道什麼隱情,于是問道;「你待怎講?」
韓若壁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又問道︰「他是如何死的?」
黃芩越發疑惑,道︰「一刀封喉。」
韓若壁搖頭輕蔑道︰「所以我才說你們個個是呆鳥。」說著,他示意黃芩上前,道︰「你且來看。」
黃芩收了鐵鏈、鐵尺,依言來到棺木的另一邊,向里看去,只見林有貴的頭皮已被切開,剝落得極細致,褪至眼眶上,露出森森頭骨。前額那片頭蓋骨雖然完整,卻布滿了極深的、大小不一的裂紋,看上去象是由無數小碎片拼在一起的。
饒是他這般冷靜的人物,暗里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道︰「怎會這樣?」說話間,抬頭瞪著韓若壁道︰「不是你搗得鬼吧?」
「我說不是,你肯信嗎?」。韓若壁打了個哈哈,道︰「還是你自己瞧吧。」
黃芩低頭細看,發覺那處致命重創,應該是死者生前所受。
他一邊看,一邊道︰「他是被掌力所傷。傷人者掌力屬陰柔一脈,所以才能深可透骨,表面卻瞧不出痕跡。而且此人功力高深莫測,是以,一掌擊出,就打碎了骨頭中最硬的頭蓋骨。」
韓若壁接道︰「所以,林家滅門一案的凶手至少有四人。那使刀之人出刀雖快,卻仍在那用掌之人後面。」
黃芩點了點頭,贊道︰「你不做捕快真是可惜了。」
心里,他對韓若壁不免刮目相看了起來。
韓若壁听言,心里莫名一陣愜意,繼續道︰「若不是先受了致命一掌,這化名林有貴的高手,怎可能連一刀都揮不出去?」
「哦?」黃芩目中一亮,道︰「你識得此人?」
韓若壁道︰「前些年江湖上出過一號人物,人稱‘閃電刀’,姓洪,單名一個‘圖’字。據說這洪圖曾從軍戍邊,是個厲害角色。不過,他聲名剛剛鵲起不久,就從江湖上消失了。」
黃芩皺眉道︰「你懷疑林有貴就是洪圖?」
韓若壁笑道︰「不是懷疑,是肯定。以前闖蕩江湖時,我曾撞見過他殺人,印象深刻,所以識得。」
黃芩道︰「瞧不出你還是個老江湖。」同時,心下轉了幾個彎,暗想︰韓若壁的話,我該不該信?如果林有貴真是洪圖,那他的路引、碟文又是從何而來?
轉而,他問道︰「洪圖的武功怎樣?」
韓若壁搖頭含糊道︰「不好說。」
黃芩疑道︰「你曾撞見他殺人,怎會不好說?」
「我撞見時,他早已將敵手斃于刀下。我說印象深刻,是因為死的那人周身已無片塊好肉,如被千刀萬剮了一般。由此可見,洪圖出刀的速度必然駭人,也不算辱沒了‘閃電刀’的稱號。」韓若壁道︰「所以雙方對恃,他不該連一刀都傷不到敵人。」
想了想,他又道︰「其實江湖人的武功實在難斷。名氣大的往往徒有虛名,無名小卒卻能要人性命。」
黃芩道︰「是嗎?」。
韓若壁道︰「江湖上的名氣要麼是交出來的,要麼是創出來的。所謂‘交出來的’,自然是指多多結交各類朋友,大家互相比試,真比試也好,假比試也罷,結果怎樣也不作數,反正是閉門切磋,之後,幾個朋友間互相吹捧一番,自然可越吹越大。‘創出來的’則需得與人比武切磋,點到為止,勝的場次多了,名氣自然也大,但相應的,武功就會被越來越多的人所了解,也就有人可以潛心找尋破綻、研究對策,生出克制的法子來。而一些無名小卒非必要時絕不與人交手,他們的武功反而常常要人性命。這並非因為他們武功高強,沒有破綻,而是破綻雖然存在,對手卻不知曉,出奇制勝的機率極高。」
黃芩道︰「以我看來,武功只該用來殺人,不該拿來比試。」
韓若壁笑道︰「明明是個捕快,練武卻只為著殺人,你也算特別。我真想瞧一瞧,只用那把無刃的鐵尺,你要如何殺人。」
黃芩沉默了片刻,搖頭道︰「你不會想瞧見的。」
二人無語了一陣。
韓若壁若有所思,又道︰「不過,萬事都有例外,有些江湖人名氣大,反倒是因為要了太多人的命。」
黃芩道︰「什麼樣的江湖人?」
韓若壁道︰「絕頂的暗器高手。那種人,江湖上雖知其號,卻不識其人,因為但凡見過他們使出暗器的人都已經死了。」
黃芩道︰「對江湖事,你知道的真不少。」轉而目光一寒,手扶腰後鐵尺,又道︰「不過,對大明律令,你卻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你還想拿我?」韓若壁也握住了身邊寶劍的劍柄,目光變得專注而凌厲,面上還隱約勾勒出一個輕笑。
這一刻,光影之下,他周身邪氣逼人。
黃芩的目光收緊了起來,道︰「毀尸行陘該當何罪?」
韓若壁眯起眼楮,直盯著面前人,臉上陰楮變化了好一陣,最終卻淺淺一笑。
他這一笑,二人間僵持的緊張氣氛,頃刻間得以緩和。
韓若壁道︰「反正不是死罪。」轉而,又做出一副委屈姿態,道︰「我不過擔心仵作驗尸有誤,才偷偷潛進義莊察看。事實表明我的擔心並非多余,黃捕頭又何須小題大作。」
黃芩沉默了一陣,才嘆道︰「你這麼好管閑事,不能不令我起疑心。」
韓若壁道︰「疑心是病,害已害人,需得醫治。」
黃芩道︰「哦,莫非你有法子醫?」
韓若壁道︰「心長在你身上,它犯病,該是你想法子醫,哪輪得到我。」
黃芩淡淡道︰「想醫這病,少不得你,因為你是藥引子。」
韓若壁道︰「你想怎樣?」
黃芩冷然道︰「我開個方子,你照做便好。」
韓若壁微愕道︰「什麼方子?」
「安分守已,早離此地。」黃芩轉身重將燈籠提在手中,道︰「天亮前收拾好殘局,倘有人上報尸體遭損,我第一個緝拿你。」
其實,韓若壁的來歷、為人、做事的機動等都令他匪夷所思,但經過查探,這人又確是初來乍到,不可能與之前的案子有什麼瓜葛。所以,對這人,黃芩雖無甚好感,卻也並不討厭,畢竟他外表輕狂,卻著實有些讓人想不到的本領。
見黃芩轉身要走,韓若壁悠悠喚道︰「煩勞捕頭大人把燈籠留下,也好方便我收拾殘局。」
黃芩回頭,瞧了眼那張微有得意的臉,對剛才放他一馬的決定有了幾分悔意,暗想︰不拿這廝已是恩惠,他卻得寸進尺了。
雖然這麼想著,他還是將燈籠掛了起來,只身走了出去。
韓若壁兀自作了個鬼臉,嘖嘖自語道︰「我使針線,他點燈,黃捕頭倒是個體貼人。」
這話說的好像黃芩上趕著為他掌燈一般。幸好被說的人已經走遠,沒能听到這話,否則只怕耐不住性子,怒將起來,就真拿他去衙門里了。
雙手靈巧操作著的同時,韓若壁悄然一笑,沖棺木中的尸體道︰「這位尸兄,你我也算有一夜之緣,我要查之事,你知不知情?」
正在被他縫著的腦袋當然無法應答。
韓若壁搖頭苦惱道︰「唉可惜就算我嚴刑逼供,你也不可能開口說話了。」
半個時辰後,韓若壁將頭皮縫合回原位,再一番收拾,又蒙上了黑巾。
這時,已將天光放曉,他向棺木中的尸體揮了揮手,以示作別。
稍後,他關上棺蓋,掠出了義莊,于晨霧中縹緲而去,仿佛不曾來過一般。
離開土山之後,黃芩直接回了衙門。
次日一大早,他先在附近轉了一遭,確定沒人盯梢後,來到馬棚村的豐四家中借了條小舟,一人一舟下了樊良湖。
湖面上有蒸氣冉冉升起,形成灰蒙蒙的霧氣包裹住一切,讓人瞧不清幾丈外的水面。這樣的天氣,視野極差,絕非捕魚的好日子,是以湖上幾乎沒有漁人。
黃芩似是對水路頗為熟悉,未受霧氣的影響,掌篙撐著那葉小舟七拐八折地在湖上暢游起來。不久,涼颼颼的雨絲隨風橫灑過來,撫在他的身上、臉上,憑添幾分詩情畫意。
當他駛到一片小洲前時,雨停了,霧氣也散去了。
這片小洲被一圈蘆葦泊包圍著,方園不過百畝,上有數間茅屋,乃是樊良湖上一路水賊的據點。
黃芩駕舟靠近蘆葦泊時,心中陡生不安,眉頭皺了起來。
以前,他一旦來到此處,就早有水賊嘍羅駕舟上來喝問,可現下居然沒有一個人影,怎能不令他生疑?
他匆匆越過泊口,系了小舟,登上陸地,趕向茅屋所在處。可到了近前,卻發現疏籬外原本倒扣著的七八條小船,此刻也無影無蹤了。
‘何等大事累得他們連巢穴都棄了?’黃芩心道。
他正要進茅屋里一探,卻見其中一間悠悠然然繞出個人來。
「韓若壁,怎麼又是你?」黃芩喝問道。
韓若壁見了他,顯然也吃了一驚,而後苦笑道︰「這次絕非跟蹤你而至。」
黃芩道︰「若非早知你不是水賊,此刻就把你抓回去問罪了。」
韓若壁不急不忙道︰「若非早知你是個捕快,此刻就把你當成賊大王了。」他又淡淡一笑道︰「哪有捕快對水賊老窩這麼熟悉的。」
黃芩也不解釋,問道︰「你來此作甚?」
韓若壁呵呵笑道︰「高郵州的樊良湖也算一處景致,我好游名山大湖,自是不能錯過。下湖後,我撐蒿自走,身如閑鶴,真好自在。不想誤走誤轉,就轉到此間來了。」
黃芩心里罵了聲︰一派胡言。也不追問,只道︰「這里的人呢?」
韓若壁道︰「我也剛來一回,哪知有人沒人。」頓了頓,又道︰「不過瞧屋里亂七八糟的,估計是匆匆撤走了。莫不是你們官府計劃出兵來剿,嚇走了膽小的賊寇?」
黃芩心道︰只怕不簡單。口中道︰「你的船呢?」
「在另一邊泊口。」韓若壁道︰「相逢是緣,本想邀你同游,但知你定然不許,還是我一人繼續游覽去吧。就不勞黃捕頭掛念了。」說罷,他便自去另一處泊岸,駕船先走了。
黃芩在洲上巡了一圈,也沒能發現什麼。
離開此處,他又波折幾番,尋了其他五路水賊的盤據窩點,狀況居然和剛才一樣,都是空留屋舍,人、船兼無。這情形倒象極了韓若壁所說的水賊听到了什麼風聲,出湖避禍去了。
駕舟又行出幾里,眼看前面百丈開外便有一處大洲可以登陸,黃芩反倒把撐蒿動作放緩到了極致,步步小心,如履薄冰起來。他這麼做是因為知道此處不但水流湍急多變,而且大小暗礁密布,水勢深淺不一,極易翻船、撞礁。
「黃捕頭!黃捕頭!這邊,這邊」
听見有人急切地呼喊自己,黃芩穩住舟身,尋聲看去,只見十幾丈開外的一塊暗礁上,站著一個人,正向自己頻頻招手。那人身邊散落著一些船只殘骸,以此推想,極可能是不慎踫上了礁石,撞碎了船身,還好性命無害。
黃芩將小舟駕了過去。
相隔幾丈時,他看清了站在暗礁上的人。
居然還是韓若壁。
此刻的韓若壁發髻蓬亂,從頭濕到腳,衣袍也不知被什麼劃破了多處,狼狽不堪。
瞧見他這副模樣,不知怎地,黃芩心情大好,只差沒笑出聲來了。
他停下小舟,不再繼續上前,心中嘲道︰饒是我熟知此地水情,也不敢輕易來去,你一個外鄉人卻鬼鬼祟祟地跑來這里撐船,活該吃苦頭。
見他駐足不前,韓若壁又連聲喚道︰「黃捕頭,黃捕頭,還煩載我一程。」
黃芩依舊立在原地沒甚動靜,只回道︰「載你一程?你當我什麼?擺渡船夫,還是撒網漁民?」
韓若壁一時語噎。
黃芩沖他微微一笑,道︰「你先在此歇著吧,我若回來順路,再來載你。」說罷便要擺舟離去。
韓若壁見狀微微一笑,身形拔地而起,在空中幾番變化後,穩穩落在了黃芩的小舟上。
他抱拳道︰「打擾了。」
看他露了一手漂亮的輕功,黃芩斜他一眼,道︰「輕功雖好,卻是落錯了地方。我公務在身,不容防礙。」
「又拿官令壓人。」韓若壁笑道︰「你若欲以防礙公務之罪送我入獄,也得先送我上岸不是?」
黃芩搖頭道︰「你有心入獄,何必我送。」
韓若壁道︰「不必你送,難道我自己游回去?」
黃芩不想再與他糾纏,尋思片刻,點頭道︰「好,你需記著,船是你自己要上的。」
韓若壁優雅一笑,道︰「路可是你選的。」
黃芩一邊撐船往那大洲而去,一邊道︰「回程之前,你自求多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