綰青絲 第六章

作者 ︰ 陳毓華

「告訴我你的名字。」他咳了聲,自覺輕柔的問,但因為不是自己熟悉的說話方式而顯得有點生硬。

她好像什麼都沒听見,什麼反應都沒有。

寢殿里只有火盆里嗶剝的聲音。

「說!」因為被漠視,他不自覺壓低了聲音命令。

那帶著強大脅迫力量的聲音,即使只有一字,也讓小後驚跳了下。

潛意識里,她認得那聲音,那聲音的主人總是壓迫欺負她,不讓她好過……人立刻往床角里縮去,縮到不能再縮,手腳纏在一塊兒,把自己蜷成蛹。

以為不看不听,就能保護自己了。

那是明明白白的怯意。

他是達到了自己最初想要得到的結果,可現在卻很想打自己一巴掌。

他繞著內殿踱了一圈,摩挲著大拇指上的扳指,他從來沒遇過這種窘境,要是男人,直接把他塞進水里就好了,她不成,他加在她身上的威迫已經把她逼成了現在這個樣子,如何讓她回到剛開始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樣,還要讓她開口,不是容易的事了。

那麼就什麼都不要做吧。

他的長指撫過長條桌,緩緩的從半敞的窗邊來到床前,沒有叫侍女,開始月兌玉帶、衣服、靴子、襪子,最後剩下一件綢緞里衣和白色褻褲,躺上了床。

看著他上床,已經縮在床角的小後根本無處可去,看著他厚實的背,濃濃的懼意又爬滿了整個背脊。

或許……她可以越過去?然後逃……對了,逃出去。

但是這張床好大,他一上來就佔了外側半邊,那腿長、那隆起的高度……看起來逃不過去。

要不,試試看好了。

她伸出一條腿……

「你差不多一點,這可是本王的床,你不會要我打地鋪吧?」叫一個王爺打地鋪像話嗎?

咻地,她伸出的腿飛快地收了回去,整個人又結成團,一顆心吊在喉嚨,怕得快要瘋了。

過了很久,她再也沒有動作,就這樣僵著。

悠長的更漏聲敲過二更,扈桀驁即使不用眼楮看也知道此刻的她是什麼樣子。

他不承認是為了安她的心,自己閉起冷如霜的眼眸,就彷佛睡著了般。

是怎麼度過那一夜的,小後不知道。

一剛開始的時候,極為疲累,她靠著床邊,不敢動彈,等醒過來的時候,床邊已經沒有人,自己卻安穩的躺在床上,身上還蓋著錦被,頭上還是那繡滿纏枝、繁花盛開的天青色帳頂。

她倏地翻身坐起來,在寢殿中無聲忙碌的侍女一看見,馬上放下手邊事物,小跑步過來。

「小姐,您醒了,先漱洗好嗎?」

侍女看起來比小後小那麼一點。

小後沒表情,也沒反應。

「還是您想用膳?奴婢讓廚房傳飯?」

侍女還是踫了一鼻子灰。

「再不然……您是傷口疼,要讓人來換藥嗎?」

「……」

「不是嗎?要不……是小姐不喜歡奴婢?」王府這麼大,卻沒幾個可以伺候的主子,好不容易她有了一個,卻不肯搭理她,這下苦惱了。

小後依舊沉默。

想著想著,侍女不知道怎麼辦,嗚咽了聲,居然哇哇地揉著眼楮,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小姐,奴婢雖然長得不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可肉包子臉也不算太差,奴婢做事勤快伶俐,出去一定不會給小姐丟臉,小姐請不要趕奴婢走,奴婢什麼都願意做,要是王爺知道小姐不待見奴婢,把奴婢換掉,奴婢爹娘還有弟弟可都指望奴婢一個人啊……」

小後的心向來就軟,別說踫上動物要救治,見到人痛苦就想幫忙,更何況一個活生生的人跪在她眼前。

那膝蓋應該很痛吧?

「我要小解。」

侍女抹抹小花貓臉,突地醒悟過來。主子可是在對她說話?「奴婢去拿,馬上就來,小姐忍一忍。」

金瓖玉的恭桶很快拿來了,可是小後別說下床,就連蹲桶如廁的動作也做不來,這下想解手便成了大問題了。

「奴婢的力氣大,小姐就扶著奴婢吧,奴婢不會讓小姐掉進恭桶的。」

小侍女展示著自己的胳臂,只是那跟火柴棒有得比的胳臂,實在教人很難有信心,屆時,別一大一小都掉進去,那就精彩了,但是小後還是讓這個完全不可靠的小侍女叉著她去解手。

很多事情能忍,可這尿意……沒辦法啊。

「這是在做什麼?」

是扈桀驁。

「稟王爺,小姐想解手,可是奴婢的力氣小,正想叫其他的姊姊來幫忙。」

這侍女還真誠實,有什麼說什麼,毫不隱瞞。

其實這也沒什麼錯,她畢竟是扈桀驁的人,不對自己的主子詳實以報,難道還對她來著?

「我來。」

侍女像是被雷打到,怔怔地讓扈桀驁接了手,看著自己空了的手,一下子回不過神來。

有誰見過他們高高在上、尊貴得宛如天邊皎月的王爺親自伺候過誰去解手的?

誰見過,她把頭剁下來給他。

小後一語不發,雖然無法拒絕他強勢霸道的攙扶,卻不肯再向前一步。

她眼中燃起兩把怒火。

這人、這人,是在糟蹋人嗎?府中那麼多侍女嬤嬤,只要他隨便一根指頭,要多少人就有多少人,何必紆尊降貴的為她做這種事?

扈桀驁看了一眼小後,深邃的目光掠過一抹微光。

被他握住的手修長勻稱,指節手心卻帶著薄繭,是勞作的結果,這不是一雙閨閣里的縴縴素手。

看來她在那個雲府也不算過得好啊。

小後見他傾身貼著她,氣悶的往後傾,想與他拉開距離,誰知道她越往後,扈桀驁也跟著向前傾,就這樣你來我往,她幾乎快要折斷腰了。

扈桀驁如願的將她困在胸膛和胳臂之間。

小後厭惡的蹙起了眉頭。

扈桀驁恍若未覺,一雙碧潭似的眼眸浮起一抹笑意。

靜寂,四周一片令人窒息的靜寂。

「還撐得住嗎。」他的聲音帶笑的問。

「你要多看一眼不該看的地方,相不相信以後會長針眼?」她憋氣,恨聲道。

「嗯,知道了。」

「你笑什麼?」他冷峭的五官因為那抹勾起的微笑,微側的臉部線條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她竟然覺得過分的好看。

「因為你終于肯對我說話了。」

小後一臉納悶。

那氣息噴在她耳畔,清雋的貴氣在她身邊裊繞,要不是吃過他那麼多苦頭,她可能就會毫無防備的覺得他是好人。

可惜,他是一只連羊皮都不屑披著的大野狼。

兩人重歸沉默。

最後小後還是讓扈桀驁扶著她進了屏風。

「你把耳朵也給捂起來!」她叫。

「哪來那麼多麻煩……來人,拿兩個棉球來。」

一陣磕磕絆絆,終于解決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件大事,被折騰了半天的小後終于回到了床榻。

一坐定,侍女便把一大塊迎枕往她腰後面塞,其他的端來銀盆,分別讓扈桀驁和她各自淨了手。

在這期間,侍女們已經擺了一桌膳食,扈桀驁用錦帕擦了手,就往桌前坐了下去。

「不過來一起用膳嗎?」

「不」字還在她舌尖滾動,扁平的小骯卻完全不配合,叫得整屋子的人都听見了。

小後窘得差點想挖個洞鑽進去。

揚起臉來,哪知道扈桀驁令人膽寒的目光正不經意的瞧向她。

沒想到自己羞窘的表情被他抓了個正著,以為他又要臉露譏笑,她立刻繃著臉,硬是用凶狠的眼光瞪回去。

她對與扈桀驁同桌吃飯半點興致也無,但是肚子已經一天一夜沒進半點米粒,早餓得頭昏眼花,看起來她要貫徹不吃嗟來食的宏願是不太可能了。

糾結後,發怒的她撐起還疼痛不已的身子,直挺挺的,彷佛要赴死的表情移動到他的對面。

她告訴自己,不要說是這種地方,在這種情況下,總之無論如何都不要跟自己的五髒廟過不去。

扈桀驁的黑眸一凝,他還以為這個丫頭經過剛剛那件事,會理都不想理他,想不到她的心理愈合能力這麼強,馬上能重整旗鼓來面對他了。

他覺得她越來越有意思了。

「吃吧。」

他似乎對桌上的美食意興闌珊,一只手端著白玉酒盞,將杯中清酒一飲而盡,一只手托著下巴,長發高束,與衣服同色的發帶垂在肩頭,眼眸半眯,閑散慵懶得像休憩中的雄獅。

她也不客氣,撈起玉箸夾了一大筷的桃仁童子雞絲就往嘴里放,酸酸甜甜又帶稍辣的口感非常開胃,接著又吃了幾口別致的醬菜,就這樣喝光了兩碗燕窩粥,還覺得意猶未盡。

見她吃飽了,扈桀驁這才端起碗,夾著她吃過的剩菜吃。

小後才不管他,既然已經吃飽,就沒有必要留在飯桌上,她起身就想離開。

「我叫扈桀驁,你呢?」他忽然說。

這是什麼意思?

她沒回答,但是離開圓凳的**再三斟酌後又黏了回去。

「本王自報姓名,把我的名諱告訴你,禮貌上,你是不是也該回報我一下?」

他沉思了下,「又或許這三個字對你來說太難認了。」放下筷子,拉過她的手,一筆一劃就在她的手心寫起字來。

沒等他把三個字寫完,她連忙抽回自己的手,捏緊。

「我知道那三個字怎麼寫。」

「看起來你是識字的。」

她把頭撇一邊去。

他也不逼她,像很有耐心的獵人。

她的確沒那本事和扈桀驁耗下去,他的注視根本是兩把火,被這樣灼灼的燒著,渾身都不自在。

「我叫小後。」

「姓氏呢?」

「我是撿來的棄嬰,沒有姓。」

「識字?」

「認得。」

「上過私塾?」

「我會的東西都是雲端教的。」無論紡織、縫紉、刺繡、閱讀、書法,甚至能燒上幾樣菜,不過,學到的都是皮毛,而且還都是紙上談兵的機會多過實地演練。

為什麼會這樣?

因為那個雲端,那個賢夫良父無論縫紉補衣、燒菜撿柴,把什麼都攬去自己做,任由她散漫做喜歡的事,從不加干涉——除了對她救人之事頗有微辭而已,把她寵得以為自己是天下絕無僅有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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