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一時探春見這邊事了了,才與她姊妹一道出來。卻又尋個借口,推說要往李紈處去,轉過拐角,自往趙姨娘處來。
趙姨娘正記掛著她病可曾大好了,當下得見,趕忙拉著細細看了一回,見她不曾瘦損,精神頗佳,這才放下心來。探春含笑讓她看過,又問過她好,方說道︰「現兒大節下的,各處都在忙著打點送禮,姨娘可也備得禮了?」
趙姨娘道︰「周家妹子那邊,我已打點下針線並果子盒,日子到了再送去。余者便都是親戚家的。」說著想起一事,遂取笑道,「敢是姑娘也想收禮了?耐心再等幾日罷!」
探春笑道︰「听听姨娘這話,我便是臉皮再厚,也斷不至當面討要東西的。我是想說,今年是環兒頭一年入學,姨娘可曾備下謝禮,去向先生道辛苦了?」
听她說起這個,趙姨娘一愣,道︰「此事每年官中皆有份例,若是親戚家去附學的,打點東西走一遭也就罷了。環兒是正房子弟,該送的,府中已送了。」
探春道︰「一則官中,一則私人,情份總是不同。依我說,不為環兒今後計,也為人家先生辛苦這一年,看拂著環兒,謝一謝也是應當。」
被她一提醒,趙姨娘先前還說不必,听到後面,已改了主意,道︰「姑娘說得是,我這便備下,明兒著我那兄弟送過去。」說著在心中一算,不由嘆道,「去了這一項,又不知該指望哪一樣來填。」
見說起銀錢之事,探春因道︰「若姨娘手頭緊,我這里倒還有些舊年積下來的小金錁子。」
趙姨娘連忙擺手︰「不消,這一點子我還出得起。那些原是長輩賜下的,姑娘留著頑也好,賞人也罷,自己用罷。」
听趙姨娘這麼說。探春便不再堅持。另又囑道︰「東西送到時。姨娘還請他捎給老先生一句話︰小孩子禁不得夸。還請先生莫要一昧褒賞他。寧肯時常挑著錯才好。」
趙姨娘听了不解。問道︰「若是如此。只怕反消磨了環兒地上進心呢?」
探春笑道︰「先生不肯夸他。難道姨娘就不夸他了?縱他在先生那里受了訓斥。一時冷了心。回來自有姨娘哄著他。何愁會就此灰下心來?」
听罷。趙姨娘這才釋然。連夸探春想得周到。母女兩個又說了回悄悄話兒。因見飯時將近。探春遂往賈母那邊去了。走後小丫頭收拾殘茶。卻在炕上拾到一塊帕子。便拿去呈上。
趙姨娘見了。說道︰「定是姑娘落下地。」便命小鵲兒送回去。小鵲兒收起應了。因見正是飯點。便先去吃飯。不想飯後又有他事纏住。待想起此事未了。已是掌燈時分。可喜上頭並未問起。便依然擱著。預備等天亮了再送去。
***
自芙蓉上次送銀子過來後,已過了好幾日。探春因想著火候差不多了,便差人去找她過來。因先前她也時常約芙蓉進府說話兒,故眾人只當尋常,也不理論。
半日,芙蓉過來。先還以為探春看過帳冊,有事要問她。未想探春攜她往炕上坐了,先問起生意之事。
芙蓉一時模不著頭腦,卻依然答道︰「勞姑娘惦記,依然在做著呢。再過一陣子又是大節,各家女人辛苦一年到頭,也愛添個新鮮花朵兒戴戴,倒比往常更忙些,」
探春听了笑道︰「那我今日將你找來,可白耽誤你生意了。」
芙蓉連道不敢,又听探春說道︰「前兒承蒙姐姐答應了我,替我免了一件事,還未道過謝呢。今日卻又有一事,仍得勞煩姐姐。」
芙蓉便問何事。探春便親從博古架的小格櫃子里取了一只鼓鼓囊囊的錦袋出來,放在她面前,一面解開,一面問道︰「如今金子兌銀子,是多少一換?」
芙蓉道︰「往金銀鋪子里去換,原是各家都有些差價,但究竟也不是很大。略去那幾分的零頭,平下來應是一兩金換十兩銀。」
說至此,恰好探春解畢,便將錦袋內的事物向她一推,道︰「我這邊兒也沒甚麼秤戡子,姐姐幫我掂量掂量,這些可得七八兩?」
那袋子里卻是些各式各樣的小金錁子,筆錠如意,梅花海棠,滿滿包了一包。芙蓉一看,便知道是歷年節時、自長輩所賜的荷包中得來積下的。取來手上掂了一掂,道︰「差不多九兩罷?興許差了幾錢。」
說著因想探春將這些東西給自己看是何意,思及方才所問的話,一時心不由提了起來︰若是探春再將這錢給她,命她作本金去作事生利,她自是不好推月兌。但終究心里並不願意︰便是欠了小主子人情兒,一年的掙頭貢上去也就罷了,沒個一輩子要替她賣力的。
正想該如何拒絕,便听探春說道︰「我只請姐姐幫我一件事——」听到這里,芙蓉心里一提,又凝神往下听︰「我記得上次你說過,外城偏僻些的地方,有許多自帶小院、里頭一明兩暗主屋的房子,有幾家皆是要賣的。便請姐姐前去說說,替我買下一處來。」
芙蓉再不想到竟是此事,呆了一會兒,方問道︰「姑娘怎的想起這事來?」
見探春笑而不語,又道︰「那都是平頭百姓在的地方,何況府上行動皆有人看著,姑娘縱置了產在那里,也是不得過去的。何苦白買了擱著?」
她只當是探春看了甚麼書,也學起里頭行事來,正勸著想教她打消這主意時,卻听探春嘆息一聲,說道︰「姐姐,你跟了姨娘這麼些年,我們的事再沒有瞞過你的。難道你真不知我們的難處?你該曉得,現下環兒雖進了學,也很得老爺喜歡,但依姨娘那脾氣,加之暗中多少小人虎視眈眈。將來還不知會出甚麼事呢!俗語雲‘狡兔三窟’,听來雖然荒誕可笑,其中卻大有深意。可憐我一直拘在這府里,也不敢去想甚麼三啊四啊的,只求將來姨娘和環兒能有個退路、能有個後著,也就夠了。」
這話听得芙蓉十分心酸,強笑著勸道︰「哪里就這樣了呢?姑娘也忒多慮了。」
探春垂下頭,低聲道︰「榮枯有常,富貴在天,誰曉得往後怎麼著呢?多做一層防備,總是好的。」
芙蓉雖也覺有理,但究竟此事大不合式,便依然勸解道︰「姑娘先听我說句不敬的話︰自古以來,見誰家的女兒單門獨戶另過的了?再者,府里雖然鬧心,也終不至就狠心到如此。況上頭還有老太太、老爺看著呢,豈有不照拂著姑娘的?」
探春道︰「我原也不是為自己,是為環兒同姨娘。便是姨娘與我無礙,將來環兒長大,焉知他如何了?有個退路,總勝過沒有。」
听她說得懇切,芙蓉因想起上次在趙姨娘之處,听賈環抱怨起府中人抬眼看寶玉、斜眼看自己之事。到底是自己看著長大的哥兒,情份深厚不比別個。當下心里一軟,雖還欲待再勸解開導,那話兒卻已是說不出口了。
見她似有松動之意,探春趨勢又說道︰「最要緊的,我也不是做甚麼大逆不道之事,只是略置一點恆產。便是以後我們三個使不著,交到姨娘兄弟手上,也是極好的。」
這話卻將芙蓉最後一點猶豫與推月兌盡皆打消了。當下沉沉一嘆,說道︰「姑娘每每的行事,總是極有道理的。只是這卻有些難辦︰姑娘既要置產,契書上寫的自當是自己的名兒。但姑娘千金之體,難道真要去同房主、旁證面對面坐下談事不成?縱姑娘願意屈尊,太太也必不放姑娘去的。再又,縱姑娘去了,賣房的人一見姑娘如此年輕,不免又要生出旁的心思來。」
听得這一句,探春便知她是應允了。當下心中一松,笑道︰「哪里用這麼麻煩?我早想好法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