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得賈母親自發了話,鳳姐果然登堂入室,進到往日王夫人議事的閣亭里來主事了。卻還不敢坐正位,向旁側窗下另設了一案一椅。頭一日,王夫人親領著鳳姐過來,將要事並素日規矩擇要緊的叮囑過,方才回去。
隔日鳳姐再來,廊下便不若昨兒那般黑壓壓站了一群丫鬟僕婦,以待點名廝認。站著的幾個,除過來辦事兒的,便是府里有頭臉的幾個使老的媳婦婆子。周瑞家的也在其列,遠遠見著鳳姐過來,趕緊迎上來攙住,道︰「女乃女乃來得怪早的,可莫為這些雜務累壞了身子。」
她既是王夫人跟前兒常走動的人,與各房的主子自是熟稔的。鳳姐如何不知其脾性,曉得這人面子上是個好奉承會獻小心的。論起往常情份,見了面一般也還有說有笑的。只是如今自己既掌起事務來,說不得也要留神著些了。
鳳姐心中思忖,面上卻不露出,依舊滿面春風,向幾個面熟的媳婦婆子微笑頷首。又向周瑞家的說道︰「我算甚麼辛苦,不過睡早起早些,時常照看著些。真正辛苦的,卻是你們這幫老嫂子,為著主子一句吩咐,自個兒跑進忙出的,府里的事原也只有你們這般老成又經過事的人才能辦得。我這無知無識的人來了,說不得往後還要請嫂子多看顧著些。」
走動了十幾年,周瑞家的從未听過鳳姐這般軟款話語,又正應了她之前的想頭,不由那歡喜翻了一番,咧著嘴說道︰「女乃女乃忒謙了。誰不知女乃女乃的精明強干,連老太太還夸呢。」
鳳姐將她神情盡收眼底,勾唇一笑,不再多說。進屋待人看了茶,便命外頭站的人進來說話。原來是趙姨娘屋里的人過來領銀子,說環哥兒既上了學,一年學里吃點心、買紙筆等花銷,按例每年應有八兩交給生母親自掌管。賈環就學已有一段時日,只因那幾日恰是府里忙著開喜筵的時候,過來幾次皆不得閑兒料理,才拖延至如今。
往常趙姨娘屋里的事兒,王夫人雖都應承著,偶然有空時,卻少不得挑揀一番,教導幾句。當下眾人見了,不覺暗暗留心,待看鳳姐要如何辦理。只見鳳姐先命彩明取來舊例簿子,翻看一番,道︰「依例確是如此。」便擱了對牌。那媳婦再不承如此爽快,登時不住口地道謝,歡歡喜喜拿了牌子去賬房不提。
這邊幾個媳婦在外頭听見了,皆暗暗擠眉弄眼,悄聲說道︰「果然是個依例行事,無例不行的。」心中便認定鳳姐做姑娘時雖厲害,一旦過了門,便自此三從四德賢良起來,老老實實溫溫柔柔做她的新媳婦。
又開銷了幾樁事,皆是些零碎的,並無甚值得費心之處。周瑞家的先還小心承看著,後見鳳姐一直和顏色悅色的,不覺也松懈了許多。瞅著日頭近午,房里自鳴鐘快指到點兒上,便想提早回家歇著,因說道︰「忙了一早,女乃女乃也該歇一會子。吃杯茶,用了午膳,再歇個中覺。」
鳳姐正翻著手上的冊子,聞言笑道︰「周嫂子費心了,我倒不覺得乏。太太那會兒的規矩,暫且還用不到。」
周瑞家的听了,只好住嘴。眼看著鳳姐將手中冊子翻閱完畢,又命人端了飯過來——竟是連飯也不回去用,只在此處打發。周瑞家的無法,只得伺候著。挨到鳳姐細嚼慢咽用完,胃里已有些空泛泛地難過起來。無奈鳳姐端著茶,沒說個走字,只能依舊陪笑站著。
好容易鳳姐下放茶盅,張口卻問道︰「周嫂子,我適才看了冊子,怎地這月府中無事,花銷卻比往常還多?」
周瑞家的說道︰「女乃女乃有所不知,府里新近添了二十來號人,每月支米撥銀的,自然要比以前去的多些。」
鳳姐因問道︰「為何突然一下子添了這麼多人?」
周瑞家的微微一笑,道︰「這個麼……為的卻是女乃女乃的事兒。」說罷果然鳳姐會過意來,止住不語,頓了一頓,道︰「周嫂子下去歇會罷。」
府中原積了多日的事情,卻因鳳姐新來,眾人不知如何行事,手段怎樣,皆不敢貿然前往。後听上午過來的人如此這般說了,竟是同王夫人在時一般無二,遂皆放下心來,紛紛過來。故而下午鳳姐直忙了個人仰馬翻,茶水從溫到涼換了好幾盞,卻是一口也未沾過唇。直到暮色漸臨,方才漸漸止住。
平兒隨侍鳳姐身邊,亦是鞍前馬後操勞了一日。只是這會子鳳姐能得空略略坐會兒養神,她卻還不得︰因鳳姐怕人笑說第一天就前呼後擁許多陪侍的來伺候,故平常看茶捶背的小丫頭子皆未跟來。只有平兒輕輕替她捏著肩,悄聲問道︰「女乃女乃昨夜只睡了兩個更次,今日也勞累太過了。」
鳳姐本自閉目養神,聞言面上微紅,小聲啐道︰「你又如何曉得?難道你一夜沒睡不成?」
平兒抿唇一笑,也不接話。鳳姐說了這一句,也就丟開,另說起他事來︰「你瞧著這邊比我們王家如何?」
平兒想了想,說道︰「人口比那邊少,花用的卻差不離。」
鳳姐冷笑一聲︰「這就是了,打量誰是沒經過事兒的傻子呢。你不見剛才那幾個有頭有臉的,一聲聲‘府里原是這樣的、女乃女乃只管查舊例去’可沒離了口。舊例,哼,凡事讓她們竄掇著行了一次,從此就是孔夫子的論語,天下人皆要一字不易地照行了。」
她素性要強,自意外得了這份美差,早盤算著要如何揚威,將事情做得漂亮。既令下人畏懼,又令上頭贊揚。恰逢著這邊兒自婚事後留下來的一團爛帳,頓如織女見了麻線團,立時要將它順頭抽線,打理清爽,方才顯出自己手段,好遂了一番心願。
這番心思,平兒如何不曉得,只是她冷眼瞧著,卻不由憂心︰「我瞧那幾個嫂子凡事皆是有商有量的,況又都是太太親信。女乃女乃若想……只怕不易。」
鳳姐道︰「若是旁人皆能做的事兒,我做了又能顯得出什麼來?正是要這個‘不易’,方能顯了我的手段。」說著又笑道,「人只見她們抱作一處,誰曉得底下如何。依我看,那個吳家的就有些不對。你這幾日替我留心著,設法探探她們的底兒。」
正說話間,先前抬到旁廳擱著的轎子過來了。鳳姐這才掩住話頭,由著平兒替自己整整雲肩,扶著她的手坐上轎子,回到賈赦那邊兒自家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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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霞漫天,映在後樓這邊一股活水里,金燦燦的分外好看。本是該歸家歇息的時候,臨水一間偏廳里卻坐著好幾個繡帶花鬢的女孩兒,正輪番給中間那位敬酒。坐了正席的那人不是別個,卻是海棠。因她不日便要出閣,到府中各處拜別過後,平日與她交好的幾個姐妹便自湊份子為她開了一桌,算是別宴。
因她素來為人溫厚可親,許多丫環皆對她依依不舍的,頗有留戀之心。海棠也是眼圈泛紅,強笑道︰「都愁眉苦臉的做甚?這一去又不是再見不到了,橫豎年節時,我還要回來請老太太安呢。到時若你們還記得我,盡管過來說話就是。或又哪天得出門了,賞臉到我那里去坐也成。」
一語未畢,忽听廳外有人笑贊道︰「海棠姐姐果然還是這般爽利。」說著便推門進來,卻是寶玉,後面還跟著探春。
眾人見他兩個,皆是一驚,隨後紛紛過來行禮。寶玉連忙止住,道︰「今兒正主是海棠姐姐,快莫為我攪了。」一面說,一面順手拿起金釧兒面前的一只銀點翠桃杯,自行斟滿,向海棠一舉,道,「姐姐用心照顧老太太許多年,著實令我感激。我也沒甚好報答姐姐的,一杯薄酒,不成敬意,還望姐姐賞臉。」
海棠忙說道︰「二爺言重了,下人本份而已,哪里當得如此鄭重地道謝。」
一旁金釧兒卻笑道︰「二爺從來不計較這些,姐姐你又何必客氣推辭。」不由分說,也斟了一杯端到海棠唇邊。海棠見狀,只得喝了。見她喝下,寶玉心中歡喜。又因海棠素來對他冷淡而有禮,心中反倒覺得敬重,不敢如在其他丫鬟面前一般恣意頑鬧。略說了幾句保重道別的話兒,便同其他人說話去了。
眾丫鬢原是同寶玉頑笑慣了的,見他過來,皆上前湊堆打趣起來。眼見寶玉又被埋在脂粉堆里,探春不由微微搖頭。挪開眼,卻發現正主兒海棠不見了。再仔細看看,連先兒還坐在最側的芙蓉也不在了。不由暗暗奇怪︰從不見這兩人有甚來往的,難不成真湊一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