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燭薄棺。
東門慶帶著林鳳走進來的時候尸體還沒入殮昏暗的小屋內只有守靈的張璉和他弟弟張珀。只一日功夫不見這個豪邁的年輕人已變得如斯憔悴東門慶心道︰「他們夫妻間的感情看來不淺。」輕輕嘆了一口氣上了香到張璉面前說了聲節哀張珀代兄長應了一聲林鳳一不小心蹭到了蓋在尸身的白布蹭落了一角露出了死者的頭張珀眉現不悅正要將蓋尸布拉好林鳳忽然啊了一聲指著逝者道︰「表哥那不是我們那天撈上來的那位姐姐?」
東門慶聞言走近了兩步看了看尸身道︰「還真是!」
張珀一听問︰「真是什麼?」
東門慶便將他們經過橋頭墟撈起一具尸身的事說了張珀奇道︰「難道說你們當時撈起來的就是我嫂子?」
東門慶又往尸體上看了一眼嘆道︰「當時我們只道是個陌生人卻萬萬料不到竟是嫂夫人……」
他還沒說完張珀已經哽咽起來道︰「事情竟有這般巧!」忽見東門慶盯著尸體呆覺得他有些無禮上前道︰「我嫂子得王公子援手才月兌了魚月復之厄我兄弟著實感激不過如今晚了兩位還是請回吧。」
東門慶卻忽道︰「听說縣里的仵作道嫂子是失足落水淹死的?」
張珀道︰「是怎的?」
東門慶道︰「那就怪了。」
張珀還沒問什麼張璉已抬起了頭問道︰「奇怪什麼?」
東門慶躊躇道︰「這件事情小弟不知該不該說。」
張璉見他這樣便知道事情大有蹊蹺沉聲道︰「有什麼事王公子直說就是!我還撐得住!」
東門慶這才道︰「王四在泉州時有個親戚在刑房行走所以小時候在那里出入過知道一點仵作的門道。嫂夫人從水里撈出來的時候我想看看是否有救所以也曾仔細看過。當時我還以為嫂夫人並非溺死的呢。」
張璉呆了呆忽然跳了起來叫道︰「你說什麼!你說阿蓮不是溺死的!那……那……那阿蓮是怎麼死的?」
東門慶走到尸身前面道了聲「冒犯」便掀開蓋子尸體上的白布道︰「我當初在刑房行走時一位長輩曾告訴我若人生前溺水一般男者撲臥、女者仰臥。兩手兩腳俱向前。口合眼開閉不定兩手拳握月復肚脹拍則作響。落水者手開、眼微開、肚皮微脹;投水者手握、眼合、月復內急脹。兩腳底皺白不脹頭髻緊頭與際、手腳指縫或鞋子內會有沙泥口、鼻內有水沫及有些許淡色血污或有磕擦破損這些是生前溺水的表征。因人未死而落水必然拼命掙扎氣脈往來搐水入腸所以兩手自然拳曲腳罅縫各有沙泥口、鼻有水沫流出月復內有水脹。」
死者是女人東門慶不好動尸體但他說一樣張璉便看一樣將口眼手腳看得過又拍亡妻的肚子一一與東門慶所說不合!他眼中悲意漸去憤恨漸生嘶啞著聲音問道︰「王公子你是說阿蓮是先被人害死然後再推落水中的?那縣里的仵作為什麼又那樣說?」
張珀道︰「嫂子的手腳、指縫都很干淨衣服也換過別是縣里的仵作幫忙清洗了——或許這是他們的規矩。」
東門慶卻搖頭道︰「刑房里沒這規矩。」又道︰「當時我們在橋頭墟將人撈起來時嫂子的手指縫也沒泥肚子也不甚脹口眼五官也與溺水者不合所以我當時就料定是一起命案只是沒多口以為仵作們不會把這麼明顯的事情弄錯——當時在場的不止我們橋頭墟的張婆、舟公都是見證他們或許沒像我般留意到指甲縫隙、眼耳口鼻的問題但肚子脹不脹應該還是記得的長兄若是不信將他們叫來一問便……」
他還沒說完張璉已經吼道︰「那按你說阿蓮是怎麼死的?」
東門慶又往尸體看了一眼道︰「若是死者入水之前就已經遇害那麼頭會寬慢肚皮不會脹口、眼、耳、鼻不會有水流出指爪罅縫也無沙泥兩手不拳縮兩腳底不皺白卻虛脹。但嫂子的尸身經過仵作的手又過了這麼幾日這會口、眼、鼻沒水流出也說明不了什麼。不過尸肉顏色仍與溺水者有異而且身上多半有致命傷損或是中毒癥狀……」說到這里旁邊林鳳叫道︰「表哥那天我明明記得這位姐姐脖子上有一道烏青的……」
張璉啊了一聲湊近前去細看妻子的脖子伸手用力磨蹭磨了一會竟有一些粉狀事物月兌落東門慶拈起一點粉末一瞧道︰「事情果然有蹊蹺!嫂子的尸身被人做過手腳。張兄弟這件事我看你得好好查查了。」
張璉怪叫一聲就沖了出去這會卻是被他弟弟張珀拖了回來張厚明張瑯等听見響動也走了進來打听出了什麼事情張璉指著亡妻的尸體道︰「阿蓮是被人害死的!阿蓮是被人害死的!那天殺的仵作!竟然還在她身上動手腳騙我說阿蓮是溺水而死!他到底在瞞著什麼!他到底在瞞著什麼!」
張厚明叔佷听得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張珀便將東門慶方才說的話大體重復了一遍又領著他們來看尸身脖子上的烏青張厚明張瑯見了也都駭然道︰「事情果然有蹊蹺!」
張厚明道︰「這個仵作要不是收受了好處就是和凶手有什麼關聯!也許他本人就是凶手!」
這時左鄰右里也有听見聲響來問訊的听說璉嫂子是被人殺害登時炸開了鍋年輕氣盛的就都喊著要去找那仵作揪出凶手報仇年長的說要謹慎從事又有族長張厚德站了出來質疑這個說法道︰「說璉嫂子是被人害的還不都是那外鄉人一張嘴說的大家可別被他騙了。」
張珀一怒扯了他上前指著尸身脖子上的烏青道︰「別的什麼月復脹的我不懂可你看看這個是什麼!你是不是和凶手有勾結所以幫忙開月兌?」
嚇得張厚德趕緊閉嘴但還是有老成持重的說不能唐突有一個道︰「我知道鄰村有一個告老的仵作不如我們就去請他來看看。」幾個老者一听都說好又有人說要去把當日橋頭墟打撈尸身時的目擊者都找來細細盤問當日的情形看看是否作了手腳。又有人建議沿著河溯流而上看看當日有沒有人見到可疑的人和事。這件事本是東門慶引起的不過本族人七嘴八舌起來他們這幾個外人便全成了旁觀者。
天亮之後烏石圍的人分頭辦事先是橋頭墟附近那天見過尸身的張婆和舟公等都被找了來和東門慶對質在東門慶的細細引導下各自記起一些尸體的顯著特征尤其沒有明顯肚脹和脖子上有烏青這兩點是大家都記得的。不久鄰村的退休仵作來到只看了兩眼便道︰「唉張攢典嫂夫人真是被人害死的!」將理由說將出來果與東門慶所言一般無二!這下全族更無懷疑便都慫恿著要去告那仵作造假藏凶又要請知縣老爺搜捕真凶還烏石圍一個公道。
外頭正混亂時陳百夫道︰「不如我們這便通知林寨主趁他們去告狀時就把這石下倉給劫了!」
吳平聞言皺眉東門慶道︰「且不急等他們打輸了官司再說。」
陳百夫奇道︰「打輸官司?都還沒打公子怎麼知道就一定會輸?」
東門慶道︰「張璉這次是恨昏了腦袋!張珀又不經事張瑯又是個渾人!他們也不想想凶手竟能在事後買通縣里的仵作那能是沒勢力的人麼?這件事情要是保密慢慢查訪等有了真憑實據以後再驟然出擊也許還有幾分勝算。如今既已走漏了消息鬧得十鄉八里都知道了那凶手自然也不會不知!對方一有防範這官司他還想贏?」
再過一日張璉岳家的人也听到消息來了這一來喊冤喊苦的人便更多了當日請鄰村一個落第童生寫了狀紙打听得這一日「放告牌」出來便將尸體抬了徑往縣衙去哭訴。林鳳要去看熱鬧東門慶道︰「沒什麼好看的這番去了還得回來。」林鳳問為什麼東門慶笑道︰「你這麼問是不知道衙門辦案的手續!」
原來縣衙理訟並非天天受理或三日一次或五日一次才會掛出「放告牌」這一日便是「放告日」。若有調解不了的訴訟放告日里原告捧紙依次遞進縣衙狀紙遞進以後由刑房接下掛號縣官接下狀紙後為慎重起見往往不會立即審理退堂後一一細覽第二天再與落。東門慶是東南大府吏家出身這些事情自是熟得不能再熟!
結果這一日烏石圍上百號人鬧了一天最後果不出東門慶所料還是懨懨回村大部分人氣都泄了只有至親數人還是恨懷滿腔第二日又去林鳳又要去看熱鬧東門慶道︰「今天就有些看頭了。若這知縣馬上簽押查凶那這便是個青天大老爺但是他見是一樁無頭公案便會推諉讓張璉先找到凶手再說那這知縣就算沒有收受了凶手家的禮多半也是個碌碌無為之輩。」
林鳳一听道︰「那我不去看了。」
東門慶奇道︰「為什麼?」
林鳳道︰「我叔公常說青天大老爺只故事里才有現在這時勢是找不到的。所以應該沒什麼好看的。」
東門慶笑了笑說道︰「也是這一路來見到的人十有七八都是面有菜色饒平要是有個青天老爺這兩年想必不會壞到這份上。」
這日又給林鳳說中了饒平當台的林知縣不管烏石圍的父老磕破了頭只是一句「證據不足、被告不明」就打了回來不接他們的狀紙。張珀氣得當場跳了起來喊冤連喊帶罵把林知縣惹惱了命差役將他亂棍打出又指著張璉道︰「你是個攢典雖然不入流但總算也是在替朝廷辦事做事怎麼如此不識大體?只憑一個外鄉過客的挑撥離間一個老眼仵作的胡言亂語就鬧出這等事來!傳了出去我們饒平臉面何在?朝廷威嚴何存?如今聖天子在位!上下相安內外無事爾等不要無風起浪壞我大明安定和諧之大局!否則莫怪本縣從嚴處置!念在初犯且不怪罪不然便奪了你的俸祿不可!」便不管村民的喊冤叫屈退了這狀紙。
烏石圍的村民被趕出來之後既感冤屈又復無奈張珀滿腔郁悶張瑯道︰「這次都怪我們還沒找到凶手就急著來告狀。要不咱們先想辦法把凶手找出來那樣知縣老爺就不能不受了。」眾人都說有理。可是該如何找呢?卻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
張瑯心里生了個主意等回到烏石圍才找來張厚明和張珀道︰「我想真要在人海茫茫中找到凶手實在不易除了我們自己多方打听之外最好是來個高價懸賞那才有可能。」
「高價懸賞?」張珀道︰「我們手里也不寬裕湊個十兩八兩的可以要想高價懸賞卻哪來的錢?」
張瑯道︰「咱們把倉里的潮繡弄一些賣給王公子不就有錢了?」
張珀驚道︰「那怎麼行!」
「怎麼不行!」張瑯道︰「以前我們又不是沒賣過!再者你究竟覺得是你嫂子的仇重要還是這點潮繡重要?」張厚明听了也跟著贊成。
張珀道︰「那……也得和二哥商量一下吧。」
結果他們跟張璉一說張璉還沉浸在妻子的仇恨中人有些渾噩張瑯便趁機對張珀道︰「你看他也不反對!」
張珀一咬牙道︰「好吧!」
當下定計來尋東門慶東門慶倒也豪爽先拿出一百兩銀子來讓他們去辦事至于潮繡的事「以後再說」。張家兄弟大喜便張羅起懸賞的事情來。東門慶暗中冷笑認為此事定然難成卻不料到懸賞的消息才傳出一天便有了回音︰一個流浪漢跑了來自稱不但看見凶手行凶的過程還握有如山鐵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