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旗 正文 卷三 補天裂 節十二 我們無處安放的青春!(上)

作者 ︰ 貓吃狗糧

光緒十七年六月廿三,京師,紫禁城養心殿

「翁師傅舉薦文廷式為出洋購艦的副使,就不擔心有人說你用人唯親麼?」,光緒的右手輕輕拍著御案上的那份奏折,輕輕笑道。

皇帝蒼白的臉頰上泛起了紅暈,就連嘴角的微笑都透出了幾許罕有的自信味道依他親政以來的規矩,所有的奏折在報送養心殿前都要先送到三海儀鸞殿交太後御覽,而今天遞過來的這些折子自然亦無例外。但讓皇帝感到驚訝的是,不管他如何仔細的在這份翁同舉薦文廷式為出洋購艦副使的折子上反復的尋找,卻始終沒有在這綿白紙上找到那熟悉的太後指甲掐痕……

在是否起用文廷式一事上,太後竟罕有的把最後的決定權交給了自己!?聯想到十幾日前與太後在三海中的那段談話,讓這個已經在慈禧太後陰影下生活了十七年的少年天子竟依稀看到了幾分真正君臨天下的曙光!

眼見多年的心結竟有了化解的可能,讓皇帝的心情一瞬間倍感輕松,竟罕有的與前來「見面」的翁同開起玩笑來。

「回皇上話」,翁同卻似乎絲毫沒有體味到皇帝語氣中的輕松,他從下首的繡龍瓷墩上站起身,向光緒略一躬身,語調平和的道︰「內舉不避親,文廷式是老臣的學生,但更是皇上的臣子!購艦之事關系太後的萬壽慶典,副使一職便是茲事體大,文廷式為人老成,處事嚴謹,的確是得用的人才。」

光緒的瞳孔猛地一縮皇上的臣子?

他是這個帝國的皇帝,但這中樞百官地方督撫中,卻沒有幾個人真正算得上他的臣子!

同日夜,天津水師學堂,任令羽私宅

皎潔的月光映照在這座西洋式小樓陽台上的那個剛剛搭起地小小祭台上,而一身黑衣的任令羽則神情肅穆的將幾碟水果一一擺上了祭台。他隨後端起早已斟滿的酒杯。向著南方深深一鞠躬,恭恭敬敬的把杯中的美酒灑在了陽台地地上。

「郭公!後生晚輩雖與無緣與您謀面,但自有幸拜讀《使西紀程》後,于您的遠見卓識卻早已心折!若我中華當政之輩人人能有公之見識,于同光之際即仿西洋政教,力行變法。又豈會有那甲午之敗,庚子國變和其後數十年積貧積弱之中國?」,任令羽端著已經空了的酒杯,臉上的神情莊重異常,仿佛那個孤寂的靈魂此時就在他的眼前。

「今公以謗滿天下抱憾而終。而晚輩此時除一杯水酒外。卻也再無其它可告慰你在天之靈……」。任令羽地眼眶已經微微有些發紅。「未能為郭公爭那死後哀榮。乃是晚輩地不是!但晚輩如此做。為地卻是我泱泱華夏萬兆生靈地千秋萬代!若此時為郭公地身後事而作丈馬之鳴。其最後也不過是徒然授人以柄而已。」

「郭公。中華能有您這般真正開眼看世界地見識深遠之人。乃我華夏之大幸!但郭公生于此等萬馬齊暗之清末之世。卻是郭公地大不幸!」。任令羽臉上地神情愈加凝重。他繼續道︰「晚輩不才。但既然能在郭公出洋十五年後追隨公之驥尾再赴西洋。則必當承繼公之遺志。除選購船械外以圖甲午外。亦將在海外廣結善緣。以使我中華終能得以與洋人平等論交……」

「若晚輩有幸。能不死于甲午。則在晚輩有生之年。必以畢生之精力鼓吹變法。力圖振作。唯望郭公在天之靈佑護。使我中華未來能得以真正自立于世界!亦使得郭公您能真正……瞑目于地下!」

任令羽地眉頭突地一皺。他回轉身。伴著一陣腳步聲。一頭仿佛火焰躍動般地短發隨即映入了他地眼簾……

「我下午就听說你回來了。只是沒想到你竟然躲在了這里。難道怕我向你討債不成?」。來人地嗓音听起來依然是漫不經心地。卻也恰到好處地掩藏住了其中隱含地那一點點快樂。

「我沒有躲!」。任令羽地語氣听起來干地就像一條被擰干了所有名為「情感」地水分子地毛巾一般。「我只是有自己地事情要忙而已。」

「如果你是要問開灤煤礦的事,你大可放心,我既然說過會幫你拿到你想要的那二成干股。那你就一定可以拿到它。」。他神情冷淡的繼續道雖然昨日就已回到天津,但他卻一直拖到了今晚才回到這里!

她沒說錯。他的確在躲……

「我又沒追著你要……不過」,仔細地打量著任令羽地側臉,巧笑嫣然,「你似乎永遠都是這副信心十足的樣子,但你們中國人有句俗話,叫做虛張聲勢,我希望這句成語最好不會被用在你身上。」

「你也的確是個很有膽色的人」,任令羽的反擊來的極快,「所以我也希望你不僅僅是膽大妄為!」

對面的那雙藍眼楮微微的咪了起來,「什麼意思?」

「你自己也說過的」,任令羽很平靜地說道,「猶太人是個沒有祖國地民族,最起碼現在還是這樣。中國人有另外一句俗話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就是說一個原本沒有罪的普通人,因為身上藏了價值連城地美玉而獲罪……」,任令羽抿嘴一笑,「是不是和你們猶太人在歐洲各國的際遇很像?」

「的確很像!」,答道,語氣已經平淡的不帶一絲情緒。

「是啊,一個民族,那麼會賺錢,卻又沒有自己的國家!再也沒有比這更好的盤剝對象了所以你們羅特希爾德家最高明的地方就是永遠順勢而動,絕不插手干預政治!因為你們的祖先很早就看明白了這一點,如果羅特希爾德家的人試圖用金錢來在政界扶持自己的代理人的話,那麼最終地結果只能是玉石俱焚!」,任令羽絲毫不顧已經越來越難看的臉色。兀自喋喋不休的說了下去。

「任何一個稍有頭腦的政客,都不會允許自己的國內存在這樣一個由異族人組成並操控的政治勢力地,中國人管這叫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而羅特希爾德家明則保身的做法就是為了不授人以柄,可你……」

任令羽的嘴角浮上了一個在看來絕對可惡的微笑,「你的膽子卻大到了違背你家族祖訓的程度!你竟然敢在沒有得到家族允許的情況下私自來到中國。甚至還妄想通過掌握北洋的經濟命脈進而影響這個國家的政治運作,而在美國,你甚至已經這麼做了,你地膽子,可真的不是一般的大。」

「啪啪啪」,清脆地掌聲在空曠的客廳中響起,任令羽一邊鼓掌一邊發自內心的贊嘆道︰「所以我真的非常佩服你的勇氣,雖然你目前用的方法還不太對頭……」

輪廓深邃的臉上已經如罩寒霜,原本就不甚健康的膚色此時看起來更形蒼白。她冷冷的凝視了任令羽片刻,突然毫無征兆地一轉身,疾步走了出去。

「脾氣還是那麼的大……」。任令羽輕輕搖頭,嘴角卻揚起了一抹笑意不知道為什麼,當看到氣急敗壞的樣子時,他心中就是會產生股莫名的快感!

非常的愉快……

「先生……」,在他身側突然又響起了個熟悉的男聲,任令羽冷著臉轉過頭,卻隨即便訝異的揚了揚眉是喬.桑德斯,頗為使人驚異的是,這個平日里在面對他和時總是步步小心時時在意唯恐說錯了話行錯了路的家伙。此時臉上浮現地竟是明顯的嗔怪之色。

「是你把她帶過來的吧?」,任令羽信手抓起個酒杯輕輕把玩著,僅以眼角射出的余光微睨著喬,傲慢至極的姿態充分表現出了他的憤怒與不屑。

「是,是我把他帶過來的,不過……」,面對任令羽幾乎毫不掩飾的鄙夷,喬.桑德斯在微微的瑟縮了一下後,卻仍大膽地挺直了身子。

「先生。您不應該這樣對待羅特先生!」,他頓了下,又繼續道︰「這樣很不公平!」

「哦?」,任令羽端起酒杯,把鼻子湊過去嗅了嗅,似笑非笑地道︰「她又加了你的薪酬了?還是減了你地債務?竟然能讓你這麼維護她?」

直到許多年之後,任令羽才在不經意間突然想明白,自己在那天晚上面對維護的喬時所產生的那種詭異的情緒,叫做嫉妒……

不過這時他還不懂。

「先生。你說的沒錯。羅特先生的確是免了我的債務……」,喬.桑德斯臉上難得的現出了幾分怒意。「她是每月都從我贏得的那份薪酬中扣掉三分之二,但這筆所謂我歸還的借款其實都只不過是被她以我的名義存進了匯豐銀行而已!」

「所以,我必須維護她!」,喬大著膽子與任令羽對視,他繼續道︰「而且,先生,羅特先生今晚之所以這麼急著來找你,就是想告訴您,您的公司在那個什麼可口可樂和派克筆上的盈利高的超乎想象,按照目前的速度,您欠她的錢也可以很快還清了……」

任令羽的瞳孔猛地一縮,他將手中的酒杯往桌上一放,隨即便大步向消失的方向追了過去。

一注月光淡照,流水似地瀉滿庭園,荷塘里牛蛙嘀咕,樹蔭下青蟬叫啼。

「我是真的沒有想到你還有爬到屋頂看月亮的興趣。」,從閣樓上那個通往屋頂的小窗戶上微微冒出頭,任令羽一眼便望見了那個雙臂環抱坐在他前面不遠處的男裝少女,她正側對著他,從他這里看過去,只能見到袖口下白細美的手,還有領口上筆直雪白的喉。

「你讓我找的好辛苦。」,任令羽小心翼翼的走到的身邊坐下,隨即歉疚地說道︰「對不起。」

單薄的身子微微一震,她隨即轉過臉望著任令羽。冷聲問道︰「什麼對不起?」

「我不知道你剛剛過來是為了告訴我……」

「那是你應得的,我只是履行我作為合伙人的義務而已。」,飛快地截斷了他,「你完全沒必要感激我什麼。」

屋頂上的氣氛一時間變得頗為尷尬。

「我們……」,任令羽囁嚅了片刻,方才試探著開了口︰「能不能聊一些生意以外的事?」

「是麼?」。地嘴角揚起了譏諷的弧度,「那請問這位先生,除了我們之間的這單買賣外,你還能對我講什麼?」

「我給你唱首歌如何?」,任令羽飛快地答道。

「什麼?!」,驚訝的揚起了一邊的眉毛,「唱歌?」

任令羽沒有回答,他望著,一首悲愴激越的英文歌從雙唇間傾瀉而出「只要我們心中。還藏著猶太人的靈魂,朝著東方的眼楮,還注視著錫安山頂。兩千年的希望,就不會化為泡影!我們將成為自由之民,屹立在錫安和耶路撒冷地土地上!」

伴著任令羽的吟唱,的雙頰漸漸泛起淡淡地暈紅,她那雙冰藍色的眼楮一瞬不瞬的盯住了任令羽,臉上的神色變換無常!

「你……怎麼知道這首歌?」,的聲音里竟出現了幾分顫抖。

「在小艇上,你在發燒時曾唱過這首歌。」,任令羽答道。

「不可能!」回答的斬釘截鐵。「我只用希伯萊語唱這首歌!」

這是一首猶太歌曲,歌詞來自猶太著名詩人納夫塔里?赫爾茨?伊姆貝爾在1871年創作的9節長詩的第一節,而曲調則來自猶太民族的傳統曲調,歌曲地名稱是《希望》。

從1871年到1948年,無數的猶太人就是高唱著這首歌,在巴勒斯坦的不毛之地辛勤勞作,在奧斯威辛的毒氣室中慨然赴死,在建國之初的衛國之戰中並肩浴血,直到那個曾消亡了近2000年的國家在他們祖先的土地上浴火重生!

當1948年以色列國在特拉維夫現代美術館宣布建國時。這首歌曲被正式確定為以色列國國歌。

不過在這個時候,這首《希望》還只是在猶太復國主義者的少數領導者之中口口相傳,它在公眾面前的首演,則要等到189年地第一次世界猶太人大會。

「告訴我真實的原因,你是怎麼知道這首歌的?」,冰藍色的眸子里閃著玩味的光,「還有,你懂希伯來文?」

「我是怎麼知道這首《希望》的並不重要」,自穿越以來便在一次次的剽竊中將臉皮鍛煉的異常厚實的任令羽難得地臉紅了一回在原本那個時空里。他其實是有一次在網上下AV下錯了才知道這東東地……

「而且。我也不懂希伯萊文。我唱這首歌,只是為了表達我的感謝而已。謝謝你肯這麼幫我。」,任令羽望著,語氣誠摯地道。

「我已經說過了,我減免你的債務,僅僅是因為那是你應得的而已。」,面對任令羽的灼灼目光,略有些難過得別開了臉,卻仍感到臉上紅熱漸上。

「你知道我在感謝你什麼。」,任令羽極為誠懇地說道,「我剛剛已經說過了,羅特希爾德家的規矩就是不得以金錢隨意的干預政治,所以那些用來收購可口可樂和雇佣霍蘭的錢其實都是你在自掏腰包……」

猛地轉過了身!她望著任令羽,張了張嘴,卻終究沒有說出一個字。

「從這個角度講,你在大約一個月以前要我簽的那份合同,其實並不過分。」,任令羽凝視著,眼中竟漸漸的添上了幾分柔情,「但你還是減免了我欠你的債務,所以……多謝。」

略顯尷尬的低下了頭,用手指輕輕纏繞著衣角,良久,她才幽幽的問道︰「剛剛我看到了祭品,是你在祭奠親人麼?」,

「不是我的親人。」,任令羽沉吟了下,問道︰「你還記得我在幾個月前和你提過的那位清國首任駐外公使郭嵩燾郭先生麼?」

「記得,而且我還知道他幾天前剛剛去世,而且死後還不得安寧。」,掃了眼一臉驚駭的任令羽,語氣平靜︰「不用驚訝,你應該清楚你們清國官員對于金錢的抵抗力。」

「是啊,我怎麼忘了你是最重視情報的羅特希爾德家出來的。」,任令羽抬手摩挲著額頭,微微苦笑道︰「我還以為我們終于可以有一次在一起時不必談生意呢……」,他沒再繼續說下去,只是將所有未出口的話化為一聲長嘆。

沒再說話,只是略略轉了轉身,換成了背對任令羽的坐姿。

「你救過我……」,又過了好久,她才小聲地重新開了口。

「你很優秀……」,用力咬了下嘴唇,「而且,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因為,我偶爾也會想到同樣的事。」

任令羽霍的站了起來,他眼中透著不敢置信的狂喜,輕聲喚道︰「……」

「坐下好麼?」,依舊沒有回頭,她靜靜的把下巴擱到膝蓋上,冰藍色的眼瞳中已悄然浮上了一層水霧︰「我想你也明白,無論是對你還是對我,那件事都實在太過奢侈……我要不起,更給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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