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旗 正文 節五十一 衣缽

作者 ︰ 貓吃狗糧

今日2更之第1更

———————————————

這是在暗示自己可以拔擢任令羽以為將來可能遭遇的構陷而預留地步!

李鴻章頰上的青筋不易覺察地**了一下,強笑道︰「幼樵,多慮了,朝廷……」,他看似泰然自若地擺了一下袍角,重新在椅子上坐了下去,良久方才道︰「應是還不至于讓三朝老臣如此沒有體面地!」

「怕就怕事到臨頭,百事皆休!」,張佩綸臉上竟以透出了幾分鐵青︰「這幾十年下來,上面那位的手腕心胸,岳父大人還看不透麼?恭王何許樣人?宣宗嫡子,文宗御弟,庚申之變時坐鎮京師,以親王之尊周旋于外夷虎狼之間,方使得文宗梓宮得以北返,穆宗聖駕得以歸位……這些且不論,當年若沒有六爺領餃上《統計全局折》,發捻之亂還不知道要鬧到什麼時候,若無其在中樞以議政王餃與文博川等首倡洋務,又哪有今日南北洋這偌大事業?而若無同光以來這三十年自強,恐我大清早如那印度國一般被人瓜分殆盡矣……」

張佩綸打了一個頓,皺眉又道︰「可如今呢?同治初年,就莫名的尋了個由頭,將恭王罷黜了一次,及至甲申,又借個戰事不利的莫須有罪名,將恭王爺開去一切差事,讓六爺‘家居養疾’,而那些所謂的‘罪’……如‘委蛇保榮、因循日甚、謬執成見……’又有哪個是站得住腳的?」

李鴻章一時默然,甲申易樞時正值中法戰酣,他坐鎮天津分身乏術,對于恭王在中樞所受的委屈只能作壁上觀,此時經張佩綸重提舊事,一時間讓李鴻章竟覺得無言以對!

「且在說說醇王!若論才學,見識,七爺均在六爺之下,但若論為人之恭謹自持,卻又為六爺所不及!但其境遇有如何?不過就是沾了個‘興獻’的身份,可七爺最後幾年受的是什麼樣的猜忌?」,張佩綸一雙不大的眼幽幽的深不可測,繼續道︰「除這兩位總理王大臣外,還有高陽——穆宗帝師,在樞府獨守正持大體,甲申易樞時還不是被一體掃了進去?」

李鴻章被張佩綸說得心里一沉,卻也只是無聲的抽了一口涼氣。

「岳父大人!」,張佩綸見李鴻章如此,便索性把話赤果果的說得極直白︰「文正公如此、總理王大臣如此,李高陽、寶佩蘅、景秋坪……同光以來的國之重臣,又有幾個逃過了這兔死狗烹,鳥盡弓藏之結局?」

「且以近事論,翁叔平的那份《請停購船械裁減勇營折》如何能竟得頒行?單單慶邸一個旁支郡王,孫萊山一個奸狡小人,就能掀起如此的風浪來?」,他直直的望向李鴻章,「岳父大人,我北洋水陸二師乃國之柱石,可在中樞地方,視我北洋如藩鎮者比比皆是,學生只擔心……」

張佩綸地臉微微揚起。咬著牙說道︰「在儀鸞殿那位地心里。怕是早已有了這‘削藩’地意思!」

「大膽!」。李鴻章猛地一掌拍在了書案上。那個在他手邊。今日以來已經數次將將躲過分身碎骨厄運地茶碗猛地一顫。竟又奇跡般地站住了身。

「幼樵!」。李鴻章臉上升起了一團烏雲。他冷冷地道︰「你說這話。其心可誅!」

「回中堂大人!」。張佩綸立時就頂了回來。只是對李鴻章已經換了官稱︰「學生此時已不是官身。所思所慮。不過為盡這半子之責而!中堂大人若覺得听得不入耳。大不了學生從此學那進了曹營地徐庶。就此三緘其口罷了!若中堂大人還覺得不愜意地話。學生也大可攜菊藕回豐潤老家。從此再不踏入這京師津門半步!」

∼∼∼∼∼∼∼∼∼∼∼∼∼∼∼∼∼∼∼∼∼

李鴻章猛然一怔。旋即便搖了搖頭。竟是笑出了聲來。

「來,幼樵,你先坐下。」,李鴻章拍了拍身邊的那把椅子,待臉上猶帶不平之色的張佩綸坐定後,他方才看著後者的臉,悠悠的開了口︰「多少年了?老夫還以為這余生,再也見不到當年一月三十參,激揚文字的張幼樵了!」

李鴻章神情惘然,仿佛想起了什麼陳年往事一般。

「中堂大人……」,張佩綸張口想要說些什麼,但一時間竟破天荒地口拙了起來。

「你所說的後手……」,李鴻章略帶陰郁地一笑,繼續道︰「老夫七年前便已有了定論,只可惜……唉」,老人不再言語,只是將滿腔的憾意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

張佩綸默默低下了頭,只覺得心內恨、悔、怒、悲、苦五味俱全,摻雜在一起攪得他幾乎五內俱焚!

七年前,即「甲申易樞」那一年……

中樞巨變之後,由醇王遙制,孫毓汶主持的新班軍機做出的第一個決策便是將包括他張佩綸在內的一干清流人物全數外放,如此,既能將這班桀驁不馴的清流人物送到濁流中沖刷,以去掉其身上的傲慢之氣,又能讓這些一力主戰的後進去刺激當時力主維持和居的曾國荃和李鴻章這兩位南北洋大臣,以收一石二鳥之效!

——包括張佩綸與李鴻章在內的內外人物,就是如此看待朝廷的這一舉措的,卻沒有人真正想到孫毓汶等人在此舉後包藏的真正禍心!

而當時被委任為會辦福建海疆事宜大臣兼船政大臣的張佩綸在奉旨出京後,卻並沒有直接赴福建就任,而是徑直去了天津,以拜謁李鴻章這位「濁流」大帥,求其「面授機宜」!

「甲申年的事,是學生無能,虧負了中堂大人的栽培!」,良久,張佩綸才強壓住內心的憤懣,低聲從牙縫里擠出了句話來。

在波譎雲詭的宦海中爭斗了幾十年的李鴻章,自然比那時還不過30余歲的張佩綸要更加敏銳也更加懂得因利乘變,或者說夾帶私貨……

——中法戰爭時,李鴻章已是花甲老人,自然也就將選擇接班人提上了日程,按照他當時的如意算盤,朝廷既然讓這個被他李中堂視為「當世奇才」的張佩綸出知福建,實在是憑空掉了個餡餅下來!

只要讓張佩綸平穩度過福建與法軍對峙這一關,那進而就可以以船政大臣身份,真正接收由左宗棠倡議,沈葆楨創辦的福建船政,再加以切實整頓,進而便可控制南洋的全部兵艦!而所謂的「南洋」,其核心便在于船政,張佩綸只要在船政大臣的位置上坐穩了,便可進而順理成章的晉位南洋大臣,且有了這位與北洋和他李中堂自己關系異常密切的張大人主持南洋,那在沈葆楨去世後已經齟齬漸生的南北洋就可以重歸一體,甚至徹底打破南北分屆,合南北洋于一體,完全置于他李鴻章的控制之下!

而在由張佩綸這個他一直青眼有加的後輩協助他李中堂完成南北洋軍事指揮權的統一後,他李鴻章便可正式將張佩綸視為自己的衣缽傳人!即便若干年後他李中堂辭官歸老,也可將這個已經形成的局面移交給張佩綸,

∼∼∼∼∼∼∼∼∼∼∼∼∼∼∼∼∼∼∼∼∼

「甲申年的事,也怪不得你!」,李鴻章一聲苦笑,「世上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只是可惜了……那大好局面啊!」

由張佩綸接掌南北洋,進而接班自己的這一套設計,與當初曾國藩幫助他李鴻章建立淮軍,然後以淮軍代替湘軍,找到替手後急流勇退的做法既一脈相承,甚至還青出于藍!

和當年初辦團練就有「土匪翰林」的李鴻章不同,張佩綸清流干將出身,由他接任自己的位置,既能實現南北兩大洋務派系的事實統一,也可以使慈禧太後精心謀劃的扶持守舊派官僚為主的南北清流以鉗制東南督撫的局面徹底破產!加之張佩綸與慈禧太後精心栽培的張之洞等人素來私交良好,與「北清流」領袖李鴻藻又有師生之誼,如此,只要張佩綸能在洋務領袖的位置上坐穩,便有可能實現同治初年興辦洋務以來,第一次由洋務派官員主持朝政的局面!

而若能形成此等局面,那他李中堂在同治十三年的《籌議海防折》里所規劃的改科舉、設西洋學校,開辦礦山,興辦西式企業等一干真正能改變國家格局的變法之策便有了真正實施的可能!

外須和戎,內須變法!且無論變法與和戎,都須持久!而若要持久,就必須能在中樞地方形成完全支持上面那八字興國策略的人事布局!

只可惜,為山九仞,卻終究功虧一簣!

∼∼∼∼∼∼∼∼∼∼∼∼∼∼∼∼∼∼∼∼∼

張佩綸突然起身離座,向李鴻章長揖到地,深施一禮,而李鴻章則在椅子上不動如山,坦然受了他這一禮。

「岳父,中堂」,張佩綸罕有的公私兩處稱呼用到了一起,他表情凝重的道︰「中堂大人知遇之恩,岳父大人救難之義,學生有生之年,斷不敢忘!」

「只是學生如今已是劫後余生,除在幕中為中堂大人稍作謀劃外,卻也再難多做一二……」,張佩綸目中一黯,旋即又放出光來︰「且如今之情勢險惡,較甲申之時尤有過之!日本之羽翼已成,俄羅斯亦有鯨吞之心,中樞鑒園歸養興獻去世……」

「當此危急之際,更需破除成法,拔擢人才!為江山社稷計,亦為中堂大人百年榮辱計,學生懇請中堂大人,破除成見,大用任治明!」

李鴻章又沉默了,在張佩綸的灼灼注視下,良久,他才幽幽的道︰「幼樵,非我心中對治明存了成見,若當真如此,老夫也不會將他納入門牆!只是……」

「此子之心計實在太深!別的且不論……」,李鴻章冷冷的望向張佩綸,「就說他近日這個聯吳制楚,結外邦以自固的主意,幼樵,你以為他當真只是為我北洋謀劃麼?」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龍旗最新章節 | 龍旗全文閱讀 | 龍旗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