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旗 正文 節二十二 國士!

作者 ︰ 貓吃狗糧

中堂大人欲置任某于爐鼎之上乎?

乍聞此言,張佩綸竟倒吸了一口冷氣,黑得深不見底的瞳仁幽幽一閃,已是晶然生光!他覷著任令羽道,「治明兄此言何意?」

「幼樵兄相府嬌客……」,任令羽伸出根手指點了點自己,又指了指張佩綸,慢悠悠說道,「此事于任某只是揣度,但于幼樵兄……」,任令羽頓了一下,「想必卻是心知肚明!」

張佩綸緘默不語,只是用一雙晶亮的眸子死死的盯著任令羽看了許久,這才幽幽的道,「初讀治明兄所著之《日本兵備略》時,已知治明兄有知兵之能!今日一會,方知治明的才略遠非區區‘知兵’二字所能局限!當真是觀一葉落而知天下秋,如此急智,張某自愧不如!」

話音方落,張佩綸便向任令羽一拱手,黑胖的圓臉上已是一片莊重。

任令羽的面上亦已浮上敬重之色,「幼樵兄不為尊者諱,果然君子坦蕩蕩,任某佩服。」

一葉落而知天下秋——這區區一句諺語,便等若是承認了李鴻章對自己的任用是別有所圖!而李鴻章又是張佩綸的什麼人?為人如此坦蕩,不由得他任令羽不生出三分敬意,也多少有些明白了那個一生都對那些「少年新進,毫不更事,亦不考究事實得失、國家利害,但隨便尋個題目,信口開河,暢發一篇議論,藉此以出露頭角,而國家大事,已為之阻撓不少。」的清流黨人厭惡不已的李中堂為何獨獨會對眼前這個昔年的「青牛角」青眼有加——因為張佩綸活得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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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人是理想主義者,而另一種人則是現實主義者。

理想主義者往往堅信人生的價值更在于對原則的堅持,譬如宋代那位大名鼎鼎的東坡學士,在他看來,入仕為官的意義就在于使世間百姓的日子能過得好一點——所以當舊黨當政時,蘇軾就會認為他們抱殘守缺,使民不得生息;而當王安石的新黨執政時,他又覺得新黨的改革過于劇烈,有殘民以逞之嫌……

一生都習慣高唱反調的最終結局就是被新舊兩黨同時排斥,黯然流放海南島。

而現實主義者則與理想主義者完全不同,在他們看來,人生的意義更多的在于目的的實現,而手段和原則則都是服務于最終結果的。和眼前的一切相比,未來的結果才是最重要的,正所謂「忍它、避它、由它、耐它、敬它、不要理它,再過幾年且看它」,為了最終目的的達成,忍一些讓一些退一些鬼一些,哪怕壞一些又有何不可?

李鴻章無疑是個極為典型的現實主義者,這從他那句著名的「人生如朝露,倘及時得手,作成一兩件濟世安民大事業,不更愈于空言耶?」就可看出一二。

而張佩綸則是個標準的理想主義者,就任令羽看過得記載而言,這位昔年的清流領袖無論春風得意還是仕途坎坷,都始終不改其在儒家傳統道德上的堅持,無論是當年初入御史台時以一管狼毫向涉嫌貪腐的戶部尚書王文韶發起的挑戰,還是後來庚子國變後「咳血升許」,單騎北上重入李鴻章幕府以「累畫勤王和戎之策」,也都是出于對儒門「家國至上」傳統的堅持。

而李鴻章之所以對張佩綸倍加欣賞與愛護,固然有當年與張佩綸之父張印塘並肩戰斗的情誼在,恐怕更多的還是出于對後者「實心任事」的人生態度的贊賞,以及對張佩綸「以家國天下為己任」的人生理想的心有戚戚。

理想主義者張佩綸所追求的「家國天下」,恰恰與現實主義者李鴻章所奮斗的「濟世安民大事業」相互重合,這恐怕才是老李一生都對張佩綸青眼有加的根本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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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為尊者諱?治明兄謬贊了……」,張佩綸溫和的道,「張某只是不願治明兄對中堂暗生怨懟,徒然生分了而已。須知治明兄的才干,中堂也是相當賞識的。」

「中堂與你我不同」,張佩綸繼續勸慰著任令羽,「張某早已是昨日黃花,而治明兄畢竟也是剛剛游學歸來。須知官場上枝蔓縱橫,傾軋皆在暗處,霧里看花,敵友難辨,中堂之所以待治明兄如此,也實在是有他自己的苦衷。」

「幼樵兄放心,這一節上,在下還是明白的。」,任令羽輕輕點頭——他的憤怒本就不是來自于對被李鴻章算計的怨氣,而更多的還是源自于對未來的迷惑與彷徨。

「在下之所以心生憤懣,更多的還是來自對我大清東邊那個鄰居的擔心。」,任令羽已經微微蹙起了眉,「自光緒十四年我北洋海軍成軍以來,三年間倭寇水師已由英吉利和法蘭西國添購新式快船3艘,其本國亦有2艘快船在建,再加上任某所獻的那艘船模,倭寇水師之戰力已漸凌駕于我北洋海軍之上!而我北洋海軍這三年來卻未添一船一炮!」

「任某此次歸國,乃是白身報效,本就不能使我北洋海軍在船械上略有增添。如果再因任某的任用,而使我北洋海軍又添內耗,那任某豈不是家國罪人?」,說道這里,任令羽的眉頭已經皺成了一個川字!

這是他的真心話——在3年後的那場戰爭里,只要北洋海軍折戟海上,那自朝鮮、遼東、山東一線數千里海防便會頃刻間門戶洞開!日本陸軍這6大常備師團近10萬精銳之師便會蹈海而來,在我數千里海防上的任意一點隨意邀擊,而只要日本陸軍的軍靴踏上中國的土地,以其在戰力上對清朝陸軍的絕對優勢,其可以在中國的土地上任意縱橫,甚至直逼京畿,逼迫清政府簽訂城下之盟!

這是在任令羽原來的那個時空中早已被歷史證明了的戰法,而要想使這一幕不真正發生,任令羽能想到的唯一應對就是——打贏那場海戰!

于日本而言,其聯合艦隊一旦控制了海上通路,那日本在這場戰爭中幾乎就已經立于不敗之地!而對中國而言,惟有爭得制海權在手,遏制住日本陸軍的登陸企圖,那才有爭得一個不勝不敗局面的可能!

3年的時間太短了,短的根本不足以打造出一支成規模的近代陸軍——現在組成日本陸軍基干的六大師團,從1871年,明治天皇組建天皇直屬的「御親兵」時算起,到正式成軍足足用了17個年頭。而近代中國的第一支真正意義上的近代陸軍——北洋六鎮,自其在1894年籌建之日算起,到1905年六鎮成軍,亦是用去了10年!而今日的中國,又到那里去找這10年光陰?

相對而言,北洋海軍此時已是朝廷經制之軍,經過十幾年的苦心經營,其裝備、訓練、指揮體系建設等都已成型——一言以蔽之,如果說依靠改造過北洋海軍尚有可能為中國在甲午中爭得一線生機的話,那試圖另起爐灶編組陸軍進而實現與日軍的陸地決戰的構想就只能說是痴人說夢!

任令羽是個現實主義者,所以他不會去做那個和他軍校本專業八竿子打不著的陸軍夢。但即便是回到他既定的「求勝于海上」的路線上來,他也首先必須說服眼前這個相府智囊,讓他勸說李鴻章放棄讓自己和海軍中的「閩黨」正面交鋒的想法。

大戰在即,海軍中本就內耗深重,實在是不宜再火上澆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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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治明的意思,在下已經明白了。」,張佩綸正色道,「在下今日回去就會像中堂稟報,暫時留住嚴幾道的的水師學堂總辦之位。」

「在下幾日後還將親赴水師學堂,像嚴幾道說明,是治明兄在中堂面前歷陳,這才保住了他嚴幾道的位置,也正是得益于治明兄的開解,才是的中堂決定不再追究水師學堂參與北洋大約管學生名單被篡改之事。」,張佩綸繼續道。

「這如何使得?」,聞弦歌而知雅意,任令羽立時就明白了張佩綸這句話當中隱含的深意。

保住了嚴復的位置,又答應不再深究——說白了就是不追究劉步蟾的責任,這不啻于給海軍中的「閩黨」同時放出了兩大和解的信號!

團結「閩黨」是任令羽早已定下的思路——不管對劉步蟾有怎樣的月復誹和沖突,但對于除方伯謙外的「閩黨」諸管帶在甲午戰爭中的壯烈表現,任令羽一向還是欽佩的。況且,在今日的北洋海軍中,「閩黨」早已是尾大不掉,一旦真正的排斥掉構成艦隊軍官團核心力量的「閩黨」,那也幾乎等同去抽去了北洋海軍的脊梁。

只是直到剛才,任令羽還一直沒有想到如何和因劉步蟾而與自己早已生分了的「閩黨」們緩和關系的對策。卻沒料到竟會在張佩綸處得到這樣的驚喜。

「有何使不得?」,張佩綸自嘲的一笑,「馬江之敗,敗就敗在以在下這個外行掣肘了福建水師!若在下是個懂海事的,能在‘揚武’艦上駐節,又豈會在法艦驟起發難時讓我福建水師各艦陷入各自為戰的境地?」

「張香濤雜、陳伯潛庸、吳清卿輕、清流當中尚可稱德才兼備者,唯幼樵一人而。」,任令羽語氣誠摯,「昔年樂道點評清流諸子,以幼樵兄為才智第一!今日一見,方知恭王果有知人之明,幼樵兄君子坦蕩,在下佩服。」

他此時的敬佩已是全然發自內心——1884年的馬江之敗,更多的是因為當年「甲申易樞」後新上台的孫毓汶等軍機大臣在涉外事宜上全無經驗,卻對身處前線的張佩綸和福建水師橫加干預——僅僅是其所發出的「彼若不動,我不先發」一道指令,便縛住了福建水師的拳腳。

正是因為這一道「不開第一槍」的中樞指令,使得福建水師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法艦駛入馬江,並任由其搶佔有利陣位,將開戰的先機拱手讓人,焉有不敗?

而馬江戰敗後,這些中樞的軍機大臣們卻又將所有失敗的責任一古腦的推倒了張佩綸的頭上。可今天听張佩綸回顧馬江之敗,卻又哪里有對這些軍機大臣們一字的怨懟?

寧肯自身含羞忍辱,也要顧及朝廷體面,為了北洋大局,可以將結好「閩黨」機會毫無猶豫的贈給自己,僅僅這一個顧大局的氣度,就讓任令羽不能不對著張佩綸寫上一個「服」字!

所謂國士,當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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