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天傾 正文 五、客里光陰,傷離情味(九)

作者 ︰ 聖者晨雷

白發老翁姬栩仍然端坐于樹梢之上,這里距地面足足有數百里,即使是御劍飛行,也不是一會半會兒能夠上來。

盧瑟乘著雪雲神駒,遠遠地看著他端坐不動的模樣,心中一凜。

他見識過這白發老翁的力量,就連達到聖階的執法長老枯木,在他面前也沒有絲毫反抗之力,若是他肯出手幫助棘木部族,那麼擊敗來犯的赫木城,應該沒有太大問題。

但這個老翁,似乎對于同族的生死並不放在心上,一句「有生便有死」,便帶過了一切。

那兩個夾著姬公孫來的神裔,只是將姬公孫扔在樹干上,便匆匆飛了回去,他們修為不淺,因此要趕回去參戰。他們經過盧瑟時,眼楮瞄都不瞄他一下,仿佛盧瑟根本不存在。

在這里,數以百計的神裔少年跪拜在白發老翁面前,一個個淚流滿面。他們修為偏低,有些還只是十余歲,因此不可能去參戰,只能在此等候消息。若是棘木部族戰勝,那一切好說,可若是戰敗,等待他們的將是極為悲慘的命運。

可白發老翁不為所動,還是坐著。

那些神裔少年中許多都是曾經與盧瑟一起做過小吃、听他說過詩歌的,他們听得雪雲天駒的聲響,回過頭來看盧瑟,目光茫然而絕望。盧瑟一瞬間只覺怒發沖冠,他握緊拳頭,從雪雲天駒上下來,大步來到白發老翁面前。

白發老翁仍然坐著不發一語。

「咄!」盧瑟喝了一聲︰「你坐視同族自相殘殺,究竟是何道理?」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祭祀之草犬。」白發老翁微微抬了一下眉,竟然還露出一絲笑︰「怎麼,你這小兒想要指摘我麼?」

「老而不死是為賊也!」听得他這句話,盧瑟心中再難控制,忍不住大罵道︰「這世上之物,吐故納新雖是常理,但並不意味著一定要死亡滅絕,以你之力,將兩個部族整合于一處,難道是很難的事情麼?什麼有生便有死,即使是螻蟻,遭遇危險也要掙命,你卻要自己的族人面對危險甘之若飴,這算是什麼天道?」

「沒有用的……」

被扔在地上的姬公孫吭噗吭噗地道︰「盧兄長,沒有用的……」

盧瑟這時想起,眼前之人絕不是言辭所能動,他一揚眉︰「說,要什麼代價才能讓你出面管這件事情?」

被問及這個,白發老翁才面色微微一動︰「外鄉小子,你真要……真要問這個問題麼?」

听他這話,盧瑟便知道有一線生機,深吸了口氣,然後道︰「我修為淺薄,不能在戰陣之上出力,但或許在別的方面可以為這一族近萬生靈盡一些力!」

白發老翁閉上眼,似乎在想著什麼,盧瑟心中焦急,每多耽擱一會兒,那麼姜雅歌與宋思依等便多一分危險。他覺得自己等了足足有半天時間,白發老翁這才開口︰「在這棵若木之下,有著神裔一族的聖地。我一直想進去,進去問問一個人……她是否恨我。」

盧瑟微微一怔,卻不知道這個冷靜得近乎殘忍的老翁,心里竟然還裝著這樣一件旖旎的事情。

「神裔不能進入聖地……所以,你替我進去,問一問她,她是否恨我。」白發老翁攤開手,一根頭發絲出現在他的掌中,他示意盧瑟伸手,然後將那根發絲綁在盧瑟食指上,打了個結︰「這根發絲會帶著你去見她,路上多加小心。」

盧瑟面色冰冷,他並沒有為白發老翁的情感而絲毫感動,在萬人的生命受到威脅的時候,這個老頭兒還在為一個人是否恨他而糾結。或許,在白發老翁心中,萬人的性命也比不上那個人的一個念頭,但這與盧瑟的理念完全不合。

盧瑟也重視親近之人,也覺得整個世界加起來,或許還當不得自己親近之人的一根指頭兒。但他絕不會因此就忽視這個世界,二者根本不存在交換的可能性。

不過,現在不是指責這老頭的時候,他飛身躍上雪雲天駒,輕輕撫了一下馬鬃︰「拜托了!」

雪雲天駒仿佛明白他的意思,飛躍而下,從空中直墜下去,足足降落了有百丈,才在一片若木的樹葉上用力一點,轉移了一下方向,然後繼續下墜。近千里高的大樹,它載著盧瑟向下墜落,竟然只用了不足一時辰的功夫!

饒是如此,當盧瑟來到聖地前時,天色已經徹底晚了下來。巨大的樹洞象是張怪獸的嘴,正對著盧瑟,仿佛要將他吞入其中,雪雲天駒不安地打了一下響鼻,周圍一片寂靜,仿佛是一處死地。

盧瑟回過頭望了一下東方,那里暗藍的夜空中,亮起一團團明亮的光,兩個神裔部族的相互廝殺還在持續。

他定了定神,然後邁步向前,可是當他到得聖地入口時,卻又停住了。

一種強烈的不安感,仿佛千鈞重擔,壓住了他前行的步子。

他雖然沒有一言讖這種窺破過去未來天機的妙法,但也對危險有一種本能的直覺,就在剛才,那直覺便在提醒他,這一步踏入,就意味著生死一線!

轉念想來,若是這件事情那麼簡單,白發老翁為何要讓他來執行,即使神裔的血脈不能進入聖地,只要去大原抓一個普通人來便可,對于白發老翁來說,這難道說是很困難的事情麼?

而且,以白發老翁可以讓聖階中層的枯木執法長老都毫無反抗之力的威能,尚且要提醒他,路上多加小心,那麼此行的凶險便可想而知!

盧瑟收回了腳步,站在聖地門前,心怦怦直跳,他向里面眺望,希望能看到什麼,但是即使是被生生玉髓洗過的眼眸,也無法看透聖地之中的黑暗。那是一種純黑之色,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吸納,因此沒有任何影像可以傳出。

一個聲音這時在盧瑟心中響起︰此事與你無關,退回去,乘著雪雲天駒,借這靈獸的力量回到大原。大澤莽荒的事情,與你沒有任何干系,姜雅歌前世即便與這身軀前世有著因果,可與你只是初識,宋思依也算不得是值得為之拼卻性命的摯友……

退一步,便是天高雲淡海闊天空!

這念頭盤旋于他的心中,象是一個擅于媚惑的妖女,用著低低的極盡誘惑之能事的聲音在向他招喚。

盧瑟閉上眼,用力搖了搖頭。

他是一個自私的人,從來不以為自己偉大,更不認為自己是那種為了一點點財物便勇于犧牲的高大全人物。但是,現在關系的不是一點點財物,甚至不是一點點生命,而是萬人的性命——若是將赫木城將在這一戰中戰死者算起來,甚至不只萬人。

能及早阻止一步,便可多救些人,自己邁出這一步,雖然也有凶險,但未必必死。

自己向來以天下普通人為己任,覺得應該為天下生靈做些什麼,可當自己真有了機會的時候,卻如此瞻前顧後猶豫不決,哪里有男兒風範,簡直是一個葉公好龍的偽善者!

「我不是天生的好人,但我總是努力去讓自己做一個好人。男兒到死心如鐵,這不是對別人心硬如鐵,而是對自己心硬如鐵!」

想到這里,盧瑟吸氣,靜心,肅容,然後邁出了步子。

這一步,便進入了對地,雪雲天駒留在聖地之外,它很聰明,大大的眼楮閃爍著溫柔的目光,看著盧瑟身影的消失。

盧瑟所到的地方,讓他吃驚不小。

這根本不能算是一個「地方」,因為既沒有地,也沒有方,放眼看去,除去黑黝黝的穹宇之外,就是一些閃爍著淡藍、淡紅或者淡綠光芒的浮石,無論是上下左右,都是如此。

如果要讓盧瑟打個比方自己現在所處的境域,那麼他現在就浮在宇宙太空的小行星帶中,周圍都是那些大小不一的小行星。

他還沒有徹底弄清楚自己所處的情況,本能的危險感讓他全力一掙,身軀箭一般飛向上方,就在他剛剛月兌離之處,兩顆小行星撞在一快兒,然後光芒閃爍,接著二者盡皆碎成粉末。

盧瑟懸著的心並沒有因此而放下,因為那種危險感再度襲來,他張開雙臂,飛射向前,不敢做片刻停留。只要他在一個位置上停留時間超過一息,那麼必然會有大的殞星過來夾擊相撞。

這種御空飛行,完全靠摧動體內元神才可,盧瑟若不是元神強大,早就力竭了。

他幾乎是盲目亂竄,好不容易離開了那小行星帶,前方沒有那些巨大的隕石,而是一些小小的黑點。他向這個方向飛行過去,當他接近時,才驚恐地發現,這些「黑點」,其實都是一些死尸。

在這里沒有腐爛,也沒有枯朽,每一具死尸,都保存著臨死前最後的神情。盧瑟看著他們或者驚恐,或者痛苦,或者掙扎,或者安寂,各個都不相同,唯一的共同點便是都沒有絲毫生氣,甚至連曾經有生氣的痕跡都沒有。

他緩緩飛進這群浮尸中,手指上的發絲這個時候發出淡淡的光線,指著浮尸之中,白發老翁要他找的人,可能就在那里。

也不知飛行了多久,他經過的浮尸沒有十萬,也有八萬了吧,他盡可能地避讓這些靜止不動的遺骸,到了深處之後,他無論向哪個方向看去,都是密密麻麻的浮尸。想到外頭的激戰,盧瑟吸了口氣,決定加快速度,然而就在這時,所有的浮尸,在一剎那間睜開了眼。

無數雙紅、綠、藍光各不相同的眼楮,都盯在盧瑟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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