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部子弟 四 淒美的弧線

作者 ︰ 茉莉花香

隨著林蘭關門的那一聲響,杜敬蘭掀開被子坐起來。

他記起上午的黨小組會,想起那些人的言。有些言他記得,有些模糊不清了。還有那些人的臉,全都是的一本正經嚴肅的臉。現在所有的話對他來講都不那麼重要了。他突然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厭倦和疲憊。在這個社會中生存,和這些人相處真是太累了。我要處處設防,卻防不勝防。我這人不是個工于心計的人,只有別人來陷害我,整治我,我卻從來不知道也不會回擊別人。

人為什麼要這樣?

他想起了他守寡的母親面對別人的欺凌時常說的一句話︰「你怎麼這麼厲害呀。」母親說話時的無奈和忍氣吞聲的表情歷歷在目,使得他眼里充滿了淚水。現在他理解了母親,沒有文化的母親說出的這句普普通通的話含義真是太深刻了。

我做錯了什麼?我真想像母親那樣,對著那些人說一句,「你們怎麼這麼厲害呀。」你們哪里會想到這句話的深刻含義,這句話說出來不過會叫你們更加嘲笑我,嗤之以鼻。

我斗不過你們,我也不想自欺欺人地講什麼水滴穿石的「弱勝」,我只是厭惡,徹底地厭惡了!

為什麼我的麻煩總是層出不窮,是我給我自己制造麻煩,還是別人有意跟我過不去。你們要批判我,羞辱我,你們有什麼權利,憑什麼這樣做,人都是有尊嚴的,這麼隨便就把人的尊嚴踩在腳下,褻瀆、嘲弄一個人,那是多大的罪過啊!但是這些話是沒有人听的,這個社會從來就是一個強者的社會,人們看慣了血肉廝殺,尊強者為英雄,允許甚至崇拜欺凌,弱小者從來都處于被欺凌、脅迫的地位。弱者的權利只有無可奈何悲哀的哭泣和申吟。

你們就是強者了嗎?笑話!人類潛藏的本質是凶殘的施虐和施暴,人類就是在不斷的對抗中謀求生存展。你們不過是借機享受報復的快感。不管這樣的快感泄在誰的身上,也不管用什麼方式,只要達到內心宣泄的滿足和平衡就成。實際上我不也曾經扮演一個強者嗎。反右的時候,我也沖鋒陷陣,積極踴躍地揭批判過別人。看著別人垂頭喪氣如喪考妣的樣子,有種整治別人後痛快淋灕的感覺,難道這就是強者的感覺?

你們說我的生活作風有問題,一想到這,杜敬蘭就像踫到腳上的雞眼,厭惡地皺了一下眉頭,嘁,你們就都是好東西?一個個表面裝得正人君子,一肚子男盜女娼!我的寂寞、孤獨,我內心的苦悶和恐懼誰知道?你們不會知道,所有有過交往的女人都是我排遣寂寞和孤獨的對象,我不會對她們有意,我是個內心極度孤獨的人,越是這樣,越要把自己的生活裝點得花團錦簇,生動浪漫。況且絕對不是我去找她們,而是她們主動來找我的。想到那些女人,杜敬蘭的臉上露出一絲苦笑,那些都是逢場作戲,像我這樣心里裝著魔鬼的人能愛誰?我的愛早就死了!

多麼可笑啊,我討厭政治,可我竟然還是個政治教員,其實我並不懂得什麼是政治。政治是殘酷、虛偽的,而我這人我太實稱,不會遮掩自己,又犯著知識分子的通病--既執著又脆弱。

百無一用是書生,說到底,像我這樣的文人根本就是個不懂政治,不諳政治套路的文人。

我是腐儒舌劍的禰衡。

可悲呀!

杜敬蘭曾經不止一次地想到過逃遁。

人來這世間,本就是「無根行客」,無羈無絆。

他想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去,去那「斜陽外,寒鴉萬點,流水繞孤村」的**之處,或「一葉扁舟輕帆卷,」獨泊江湖之上,遠離塵世擾攘紛爭,學陶潛做得羲皇侶。

但是不可能。

每個人從出生的那一刻起,黨籍、軍籍、戶籍、檔案,各種各樣層層疊疊的社會關系就像影子死死地跟著你,直到你在這個世界消逝。

說的輕巧,你想隱居?你跑到哪都會被當作盲流,要不就是通緝的在逃犯,不是說「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嗎,這個社會就是一張結實的鐵網、銅網。

杜敬蘭在這個社會里生存的時間太久了,就像一棵大樹,扎根太深太深,他扎下的不是根,而是他的血肉經脈。

我離得開嗎?孩子們呢?還有林蘭呢?一想到林蘭,他心中又涌上了一層悲哀。

或許我的人生是不成功的人生,事業、婚姻,統統都是失敗的。

他想起他們村子里有個本家的伯父,是個老中醫,懸壺濟世,在村里威望很高。在他十幾歲,被死亡的恐怖不斷折磨的時候,他找到老中醫,痛苦萬分地向他訴說自己的苦衷。誰知那位老人卻說了句令他終身難忘的話︰「死不可怕,不死才是可怕的。」「為什麼?」「死是最好的解月兌,是最好的結束,要不永遠沒有結束,你說難道不可怕嗎?……不管是什麼人,窮人還是富人,尊貴還是卑微,都要死,在這一點上人人是平等的,也就是說打生下來老天爺就給每個人一條最好的退路,懂吧,你如果這麼想,就不會覺得死是那麼可怕的了。」

杜敬蘭還是無法釋然。他試著遵循老中醫的思路使自己把這一切看得月兌一些,自然一些,但是不管怎麼看,最後他還是不能給自己一個圓滿的答復,也就是說他還是怕死。

但是現在,老中醫的話卻給了他啟示。

所有的人在死亡面前全都一樣。

就是說強者也好,弱者也好,都可以選擇這條退路,在這條退路面前,人人平等。

在這一刻,杜敬蘭突然之間覺得困擾他那麼多年的問題,一下得到了解決。原來還有這麼好的方法來躲避世間的煩擾,我過去怎麼就沒有想到,或者根本就是回避不敢去想。此刻他認定,對他來講,那些人,那些整人的會議,遠比死亡更令他恐懼。

一想到他的死會帶給那些人一些恐慌和不安,或者是靈魂上的沖擊,杜敬蘭立時有了一絲悲壯的快感。

「義無再辱」,「留得清白在人間」。這是我不甘忍受世間凌辱,「知恥」的表現。現在,死對我來講,是一種真正意義上的解月兌和升華,是保存人格和精神孤傲聖潔的唯一的也是最後的方式了。

同時我的死也會為別人留下不朽的昭示勇氣的力量,是戰勝邪惡的豐碑!

決定之後,他開始選擇死的方法。

時間很充裕,他有足夠的時間來尋找合適的死亡方法。

吃藥是一種好的辦法,但是家里沒有那麼多的安眠藥。

上吊嗎?他抬頭看看屋頂,現在的房間哪有房梁,連搭根繩子的地方都沒有。只有一根彎彎曲曲的燈繩,顯然承受不了他的重量。再說他見過上吊死的人。那人是用一根草繩吊死的,臉憋得青紫,舌頭勒出來很長,太恐怖了,不行……

喝滴滴畏?那家里還不到處都是那股燻人的味道,孩子們受不了……也不行。

跳樓不失為最好的一種辦法了。這是一種極致的做法,但也會取得極致的效果!杜敬蘭突然想,跳到外面去,家里面一點痕跡都不留下,而且很痛快,就那麼一下,來不及去想,就結束了。

就這樣。

臨上窗台時,他看見了桌子上給他留的飯。菜湯里面有幾片菜葉子,渾濁的湯漂著幾滴油點。杜敬蘭嘆了口氣,林蘭永遠學不會做飯,家里不是到食堂打飯,就是瞎湊合,真是委屈了孩子們了。

一想到幾個孩子,杜敬蘭的眼里充滿了淚水。他覺得對不起品忠他們,孩子個個出色,特別是品忠,過去他常常引以為自豪,可是有這麼個沒出息的老子……

他想了一下,把腕上的手表摘下來,放在桌子上。

手表在忠實地走。這是塊好表,瑞士產的天梭,走得很準。抗美援朝時他所在的部隊給團職以上的干部一人一塊,同時還了一支派克鋼筆。

鋼筆到哪去了,到哪去了……杜敬蘭茫然地四下環顧,想不起來了。「就留這塊手表吧,給品忠。」杜敬蘭自言自語地說。

爬上窗台的那一刻,他停住了,探頭看看底下,嘴里嘟囔了一句︰「四樓有這麼高……」接著回過頭看了一下,好象在尋找什麼,就在他猶豫的時候,听見有人重重地敲門,他不出聲,不知道是該從窗台上下來去開門,還是繼續他的死亡計劃,就在他猶豫的時候,敲門聲又響起來了,這回敲門的聲音很響很急,還有人在外面喊什麼,他慌了,他怕再拖下去,連這點勇氣都會喪失殆盡。

沒時間猶豫了,

縱身一跳……

在他劃出那一道淒美的弧線時,一切都解月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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