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1-16
第一百九十八章父親
北蝶目光中有千般思緒，卻極平靜地望著齊山海。
這世間，除了她自己，沒有人能掀開那漆黑如夜的袍子——承載億萬西涼人冤魂怨念的袍子，這世間有誰能掀起？
——沒有人！就算是不滅天朝當今聖上，也不能！
齊山海頭顱深深埋下，更加不敢看北蝶。他跪得是西涼億萬冤魂，卻知道，這一跪，是如此無力，如此不堪！
九重之高樓，八方之聲皆至，世間萬物，輪回之聲回蕩天地間，綿綿不絕。良久，北蝶如萬年寒冰不化的臉龐上突然墜落一滴水，水滴落入如鏡湖面，波紋向四面八方散開——那嬌柔哀傷臉龐上，突然綻放一絲笑意！
這笑意極淺極短，一閃而消逝。甚至眾人神識魂識都不能捕捉到這絲笑意中，是釋然，苦澀，還是別的東西。北蝶也沒有給任何人捕捉的機會！下一刻——
數十道黑色身影，突然自其一身散出，影影綽綽，佔據整整一半九重高樓之巔！黑色身影皆是黑袍遮身遮面，無聲無息，與不曾掀開黑袍的北蝶一般無二！
數十道魔影，數十遮面黑袍中射出數十道陰冷目光，齊聚齊山海一身。齊山海俊美面龐貼地，愈加不敢相視。數十道目光微微一頓，同時向齊山海稽首一拜！
九重高樓上，十數名強者目瞪口呆，全身冰涼。
若只黑袍人一人，若褚莊不曾現身，無論神之右手如何強大煉魔鏈如何詭秘，面對十數名登涉步虛境強者，即便是真魔，都不可能有回擊之力！
但，齊山海一波未平，黑袍人一波又起！
那黑袍人，原來並非真魔！
那是魔窟！——
數十道魔影齊齊向齊山海一拜，兩萬里西涼八十座化魔舊城中，尖嘯嗚咽聲大作。嘯聲傳出，刺耳如鴉叫，卻更加嘹亮，如戰歌。八十座舊城之聲，無論在何方位，皆向一處匯聚，集于洛水城九重高樓上，俯拜于地的齊山海一身！
嘯聲他人不可聞，惟齊山海一人可得。嘯聲入耳，齊山海臉色驟然蒼白，身體顫抖如篩糠。這嘯聲來自西涼八十座舊城，初發為冤鬼歌，至其心神，便是一人一生烙印天地間的史詩！這史詩或雄壯震撼或平淡無奇，每一段嘯聲都是一人的一生——生老病死愛別離，求而不得怨憎會，世間之至苦。父慈子孝妻賢德，衣豐食足家寬明，人世之極樂。
八十座舊城嘯聲齊至，無異于瞬間將億萬人曾存在過的烙印加諸于齊山海一身！這並非簡單疊加！這一刻，億萬人**恐懼嫉妒貪婪憤怒悲傷傲慢懶惰千萬種情緒以不可逆轉之勢，在齊山海心神之中火山般爆發！齊山海那原本平靜無波浩大無邊的識海世界，嘯聲激蕩中，一片片崩碎，一點點炸裂。只此一瞬，齊山海已受了極重的傷！
此傷為心傷神傷識傷，傷勢不可解！
只傷而不死，這也僅是齊山海而已！如此千萬種世間之人諸般妄念，破妄境以下，必死無疑！
轉瞬而已，齊山海須發皆白，本源被斬滅達九成！如此，還只是數十魔影無敵意一拜！
此間十數人，誰都看出齊山海已受了極重的傷，越加肅然！越加恐懼！
——這世間，立志成魔者並不在少數，最終成就魔魂者卻並不很多，甚至屈指可數。成魔之途千條萬條，其間，有一條極艱險者，便是祭神成魔窟！
祭神成魔窟，自化魔，神魂心智皆不再，至成魔，身成眾魔之窟，魔由之出入，魔魂一日不成，則一日不自由！
所謂魔窟，自是眾魔居所，煉身成舍，此為大毅力者！
此間數十人，誰不知將無邪有大毅力，望衡無望，要走出另一條前所未有道途，為那一絲渺然不可尋的希望，日日承受世間極苦，一呼一吸間，識海皆在翻覆如反掌，三魂七魄燃燒成灰燼，周身十億八千萬神穴盡皆毀滅！如今的將無邪，身神早已如混沌，只待破而後立，便能苦盡甘來！
然而將無邪與傳說之中祭神成魔窟之人相比，卻仍如小巫見大巫！
成魔，原本就是世間極苦之路，任一條若要成就魔魂，都堪比將無邪所受之苦。而祭神成魔窟，可以說，是其中最苦的一條！
與此相應，祭神成魔窟，自有其令人驚駭好處！
——只要其體內所養之魔不盡亡，則魔窟不死！
幾近于真魔不死不滅之身！
誰知此魔窟所養之魔是否盡在此處？
換言之，場間十數人，無人可留下這黑袍魔窟！
令所有人恐懼的，正是將千軍所言，放走他，這之後，所有人所有宗族宗門，將永世不得安寧！
然而褚莊已現，此間之人，除將千軍不得不為，誰還敢動手？
數十道魔影並無一聲聲響，靜立場間，與十數名強者遙遙相對。這之間，齊山海皓首白須，五體投地，身體顫抖不已。
北蝶不語，齊山海抬頭，臉上已是皺紋遍布，老淚縱橫，顫聲道︰「當年我齊家參與西涼事，謀劃與知情者，三百七十八人，已死一百零七人，余者，皆在此！」齊山海手中，兩百七十道哀魂齊哭。齊山海一聲嘆息，顫巍巍右手送出，兩百七十道神魂哀 聲立刻大作，亂作一團。與此同時，齊山海左掌飄忽，向著額頭輕輕一抓！
——輕而易舉，其破妄所修，融合三魂七魄所成本源元神，被其抓在手中！
高不過三寸的本源元神，青光奪目，散發著極其強大而威嚴的氣息。其雙目緊閉，面容與齊山海一般無二，正是齊山海道之所在！
破妄而無諸般世妄，初窺大道真義，修道一途，天塹變通途。這本源元神，便是大道之初現，一舉一動間都能勾動天地大道規則，為我所用。即便齊山海已重傷，本源元神一出，此間亦無一人堪其翻覆手之威！
但此刻，齊山海本源元神雙目緊閉，氣息強大威嚴，卻極其祥和，無一絲破壞鎮壓願念！
齊山海雙手顫抖，將這本源元神，與那兩百七十道神魂同時遞出，「所余兩百七十一人，皆在此！」
嚓——
高天之上，一道無由驚雷炸響，炸得所有人周身一顫，手腳冰涼。以齊山海破妄修為，此間絕無一人能敵，整個不滅天朝萬億修士能敗之者，區區百人而已！
但，如此強者，就這樣將命送出！
齊山海聲音已虛弱，接道︰「願以我身，換取西涼億萬百姓原諒！願以我命，換取我齊家兩百七十人神魂安息！願以我本源元神，換取我齊家兩萬三千四百條人命！」
「願以我修為，助殺將無邪，換取我孫齊東翰神魂得月兌苦海！」
齊山海豁然轉身。
將千軍一聲怒吼，何曾想到此一幕！不動明王黃金手，光焰已起！
三寸長本源元神，豁然睜開雙目！
大道忽變！
這一瞬，九重高樓上的道，是齊山海的道！
萬丈金光盡皆停滯虛空中——齊山海的道中，將千軍的不動明王，果然不動！
但此不動，為真不動！
所有人皆靜滯，唯獨齊山海，一步踏出！
他的道中，他是主宰！
所謂主宰，主宰一切！
一步已在將無邪身前。
將無邪早已被驚醒，目光向將千軍，平靜而柔和，再無一絲邪異。那淡然目光中，竟有依戀，竟有釋然！
——對生的依戀，對死的釋然！
齊山海氣息微滯，輕嘆一聲，一指點向將無邪。
那手指相距將無邪眉心一寸，驀然頓住。
收回，齊山海滿目惘然。
將千軍目眥盡裂，血淚橫流，一步出現在將無邪身前。
齊山海嘆息︰「想不通？」
想不通，便放不開，放不開，如何破之？
將千軍周身皆顫抖，口中汩汩作響，嘴角淌出帶著血泡的烏血，卻無法開口回答。
齊山海沉默，將千軍不需要回答，他也不需要將千軍的回答。他問，是因為他當初沒能像將千軍一般「想不通」——直至此刻，他也並不覺得將千軍是錯的。當然，他很清楚自己也是不錯的。這世間的對錯原本就不是絕對的！
「何必呢？」齊山海暗嘆。此刻，將千軍全身經脈髒腑骨骼皆碎，周身十億八千萬神穴毀滅大半，早已油盡燈枯，全憑一股執念屹立不倒——破妄境強者的道域，又豈是尋常步虛境修士所能堪破？方才那一刻，將千軍為那一步，已祭獻了自己所有的一切！
將無邪眼中同樣流淌血淚，渾身顫抖，無聲而泣，氣息已極微弱。
墨夫子五人現身不遠處。
老頭陀雙手合什嘆一聲佛號︰「阿彌陀佛！」
奧古斯丁于胸前劃著十字，口中念念有詞。
荒無極氣息暴虐，如同一尊蠻荒巨獸，仿佛隨時都會爆發，卻終究忍下，發出一聲浩蕩怒吼。
墨夫子表情復雜，左手持拂塵輕甩，右手飛速掐算，只見一道道影子不斷變幻，幾乎不可見。
惟褚莊皺眉看著吐血不止的將千軍，看不出其內心想法。
許久之後，墨夫子右手一滯，緩緩縮入袖中——一聲長嘆。
褚莊雙目中閃過一絲哀傷，並帶憤懣。
這世間何人最可敬？
——父親！[(m)無彈窗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