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槐樹下走出來的人 第四十七章.擰棒骨

作者 ︰ 金石聲

舊時中國人起名兒,名字里面愛帶財、寶、福、祿,這些吉祥的字眼,解放了,新社會了,人們在名字里又注入了新的蘊含,什麼蘊含呢?那就是,在中國不同時候有著讓人難以忘懷的大事,那些個大事在當時是天大的,頭等的大事,人們為了表白自己是緊跟形勢的,為了紀念那個大事,在那時出生的孩子,冠上了出生時所發生大事的名字。綠色小說

比如,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出生的孩子,叫「建國」的,「援朝」的頗多,在一九五八年出生的孩子有叫「躍進」的,還有叫「大鋼」的(因為在大躍進期間有大煉鋼鐵這麼一個階段),那麼到了一九六三年,一九六四年有了四清運動,那麼在那個時期出生的人就有叫四清的了。

一九六三年是「小四清」,為何叫小四清,它是相對于後來發生的「大四清」而言,小四清規模稍小,大四清可謂轟轟烈烈,那是全國性的啊。

國家經過了一九五八年的大躍進,經過了一九五九年,一九六零年,一九六一年的「三年困難時期」,國家成熟了起來,制定了許多恢復經濟的政策,我記得有個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八字方針。

國家經過了一列系的調整以後,從一九六二年起,經濟又復蘇了,物質相對的豐富了,這就給有權力者的貪欲有了實現的可能。

國家領導看到了這種現像,從而發起了四清運動。

四清運動又叫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它從1963年開始到1966年止。1963年開始的是小四清,清工分、清賬目、清倉庫和清財物。1965年後公布了「二十三條」中央對全國農村派出了大量工作隊,清政治、清經濟、清組織、清思想,叫大四清。小四清時我還在念書,大四清,我已初中畢業了,我是親自經歷了的。

我記憶中的四清運動是這樣的,先是背靠背的給干部提意見,這意見包括干部的多吃、多佔、多拿、多記工分,四清工作隊根據這些意見把被提意見的干部進行審查,這叫上樓,然後讓這些被審查的干部根據社員提的意見進行檢討,被核實了的多記的工分要扒下來。檢討能讓大家滿意的,叫下樓了,不滿意的,還在樓上,人們把這一過程叫洗手、洗澡、下樓、過關。

在樓上的干部,會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接一個的下樓,但到了最後總會有一個是下不了樓的,也就是那頑固不化的「走資派」了。

我記得我們村那個「走資派」當時也就有三十多歲,他是一九五二年參軍的,他是抗美援朝的預備役,當了三年兵,入了黨,回鄉當了干部。

他的「檢討」,我听見過,沒听他說出什麼走資本主義道路的事實,但是到了最後,他還是被開除了黨籍……

我們村被開除黨籍的只有這一個,而別的村的我就不知道了。

我有幸看到了一本當年在我們臨村參加四清工作的四清工作隊干部的回憶錄,她是我們公社四清工作團的副書記,副團長,他被公社四清工作團指命到我們臨村去蹲點。

他是個多情的人,又是個懷舊的人,雖然事情已過了三十年,她還惦戀著那個她工作了不到一年的地方,三十年後,一九九四年,她又回到了那里,走訪她認識的人,打听了她當年處理過的人和事。

她頗有感觸的說︰「我們在桃花(桃花公社)工作不到一年,四清作為那時的一場運動不可能不受到左的影響。」

她又說︰「現在回想起來,在桃花(桃花公社)我們還是干了一些工作的,但也有左的地方,比如開除老支書的黨籍,我覺得處理得過重了,一直感到有些後悔,老支書是解放初期的積極分子,在‘北桃花村’還是做了不少工作的。」

某某(四清時我們臨村被四清工作隊培養的接班人)說︰「他是北桃花村最早出來參加革命的一個「黃某某(我們臨村四清工作隊的隊長)說︰「那是譚某某(四清工作隊我們公社分團黨委書記)壓出來的,臨出村時,他一定要北桃花村確定一個‘走資派’。」這件事情也不能都推到譚某某身上,也有我的責任,因為我是分團的副書記,分工在北桃花村蹲點。老王卻一再提出他的看法︰‘我認為,我們在桃花(桃花公社)的工作並沒有按照劃好的框框去干,而是比較實事求是的。’」

看到了她們這些當時四清運動親歷者的話,使我浮想聯翩。

他們雖然沒有百分之百的按照劃好的框框去干,但是在去農村之前,他們是有框框的,小事可以與框框有出入,但是大的方面絕不能與框框相悖,尤其是那個當了我們公社四清工作分團書記的譚某某,他更得照著框框去做。

所以說︰「當時同是和譚某某在一塊工作的黃某某不必為一個老支書的被開除黨籍埋怨譚某某,而寫回憶四清時文章的那位女士也不必為當時她主持的工作的那個地方為開除那個老支書而感到自責。因為那是時代的產物。

三十年後,她們對于她們當初的工作有了新的感悟,但在三十年前她們是怎麼想的呢?

三十年,她們經過了滄海桑田的變遷,經過了風風、雨雨,經過了是是、非非……

回憶四清那段經歷的作者說︰「從桃花(桃花公社)一回城,我們這幾個人都遭了殃,中央電視台的四清工作隊員們休息三天回來上班時,意外發現夏某某(回憶四清那段經歷的作者)已成了‘現行反革命分子’,後來又戴了‘反革命修正主義分子的帽子’做為‘特務嫌疑’進行審查;黃某某是夏某某的大紅人,再加上家庭出身而受到牽連;黃某某被遣返回了山東老家,干了好幾年農業勞動。」

三天前還在審查別人,批判別人,執筆判別人的「死刑」,可在三天後卻要接受別人的審查,受別人的批判,此時的「她(他)們」心里不知在想什麼,是怎麼想的,他們的所想在三十年中一點點積累,積累到了三十年後對當時她們處理過的人產生了一點悔意。

可是當那一點點悔意出現了的時候,已是江山依舊人事全非了。

「回憶四清」寫了那段文章的作者問︰「當年的老支書在哪兒?」答︰「已經九十多歲了,耳聾眼花,從不出門。」

我想「既使老支書不耳聾眼花,她會去看他嗎?假如她真能去看他,她能跟他說什麼呢?她能給他什麼呢?她去看他,還不如不去看他,不去看他,他的心會靜得像一潭湖水,如果看了他,即使她會說一句道歉的話,更會一石濺起千重浪,喚起他對以往沉痛的回憶。

老支書早已結束了他的政治生命,還將要因政治生命的結束而「不光彩」的結束他那**生命。在他結束他**生命的時候,不要讓他有什麼懊惱,他對他的以往早已習慣了,他對他的以往早已從自身找出了原因,他對他的所作所為已經懺悔了,一切都是自己的不是,他已經認可了的,習以為常的,適應的東西,就照著老路讓他走下去吧,如果一切都變了,這倒是對這個九十多歲老人的又一次懲罰。

四清的又一個名字叫︰社會主義教育運動,就是通過運動,讓「社會主義好」深深的在社員心目中扎根,那時喇叭里總是唱著這麼一個歌︰

公社是棵長青藤,社員都是藤上的瓜,瓜兒連著藤,藤兒牽著瓜,藤兒越壯,瓜越大。

…………

…………

這個歌的含意是,社員離不開人民公社這個集體,只有人民公社強大了,社員生活才能跟著好。

要想讓大家認識現在比過去(舊社會)好了,就得有個對比,從那個時代走過來的人都知道有這麼個名詞叫「憶苦思甜」

憶苦思甜,就是抓村里那典型的「苦大仇深」的出來把自己的身世,新舊兩個社會做個對比,講給大家听,以此教育大家。

誰知,他們(四清工作隊)遇的「當性兒」不好,說當性兒不好是說︰在一九六三、一九六四、一九六五這幾年,農村雖較一九五九、一九六零、一九六一,「三年困難時期」生活有所提高,但是還是相當困難,還是吃不飽,上級為了解決大家吃不飽的問題,給大家調濟來了麥麩子,每家根據人口數量配給一定數量的麥麩子,麥麩子不是白給的,要用自己一斤口糧換三斤麥麩子(再貼些錢),麥麩子雖然大家不愛吃,但大家很願意換,因為是原來吃一斤,現在可以吃三斤了。

又因為他們選憶苦思甜,「對象」選錯了人,結果弄了一個讓人啼笑皆非的結果。

他們選的這個人,是村中唯一一個一輩子沒有娶過媳婦的人,沒娶過媳婦自然是因為窮,富的不但要娶一個媳婦,還要娶倆娶仨呢?

這個人叫什麼哪?叫「擰棒骨」干活兒干死活兒,做事認死理兒,這個人擰,擰起來,十頭騾子也板不回他的脖子。擰棒骨的這個脾氣使他吃了不少虧。

那陣兒他五十多歲,粗胳膊大腿,寬厚的肩膀,長著一身腱子肉,一身皮膚油黑、油黑,夏天穿著一件肥大的「綰檔褲」,甭管干什麼活兒,就是夏天鋤那已經末了人的棒子地,也絕不穿上衣,他力氣大,如果有幾個人鋤那末了人的棒子地,不用他答腔,只要登在地界子往那黑油油的棒子地一看,就知道他在哪兒。

為什麼知道他在哪兒哪?因為別人鋤地,只是把地皮兒上的草鋤干淨了就得了,而他可不是,他鋤每一鋤,把鋤板子都 進地里,一鋤拉回來,把壟上的棒秧子弄得忽搧忽搧直晃悠,站在地界上,只要看到哪壟棒子秧晃悠,他準就在哪里了。

由于他干活兒實在,解放前誰都願意雇他來家里干活,解放前他種完了自己那二畝地,每天都去給人家打短工,他吃著人家的,喝著人家的,拿著人家的,一入了冬,他就閑了,閑了一冬,開春兒再去給人家干活兒。

解放了,他除了自家那二畝地,又分了三畝地,五畝地不夠他一個人種,閑了還是給人家去打短工,日子過得悠哉、美哉。

可沒想入社了,分給自己的三畝地不歸自己了,原來自己的那二畝地也歸公了,原來是自己一個人吃飯全家不餓,自己想干就干幾天,自己不想干,就歇幾天,到了冬天,在家偎一冬,肯定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可一入了社,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得有三百六十天賣到隊里,自己不自由了,不但自己不自由了,原來是給誰家干活吃誰家的飯,可是現在還是要出去天天干活,卻是回家吃自己的飯,吃自己的飯,如果有得是糧食也好辦,可是一樣大的歲數,給一樣多的定量,他生就的大肚囊子,一樣多的定量人家可能夠吃,可是他卻不夠吃,不夠吃,他只能跟生產隊要點麩子,他對吃麩子憤憤不平,現如今工作隊動員他憶苦思甜,不知是工作隊干部跟他講的不透徹還是他智商太低。

他在憶苦思甜會上說出了這樣的話︰「我過去給人家干活,一天要吃四頓飯,粘發餑餑,小米干飯豆面湯足餐,可是我現在一天只能吃兩頓飯,還要吃麩子。」

四清工作隊干部打斷了他說的話,道︰「大爺、大爺、您停停、您停停,您說的不對,您過去給人家干活,那是您受人家剝削了,您現在不受人剝削了,您現在是在給自己干活,剝削是罪惡的。」

這個大爺听了這話似乎無動于衷,又似乎有動于衷,誰也想不起來他冒出了一句什麼話,這句話使大家又想樂,又不敢樂,個個都捂著嘴,不敢出聲的樂。

這個大爺說道︰「你們說這剝削那剝削,我看你們兩個是真正的剝削!」

這個大爺為什麼這麼說呢,原來呀,主管大爺這個生產隊的四清工作隊干部姓包,而這個村四清工作隊隊長姓肖,包同志召開的這次會,而肖同志來旁听,在這里取得經驗再去推廣。

這兩個姓的巧妙結合,誰也沒想到,誰也沒往那兒去想,誰也不敢想,想了也不敢說,可是這個大爺呢,還是那句話,光棍「一身材」吃飽了全家不餓,無憂無慮,無一牽掛,只要嘴痛快了就行了,可是嘴痛快了換來的是什麼呢?

四清工作隊的干部看他不听勸告,嘴無遮攔,滿嘴噴糞,胡說八道,轉眼之間把憶苦思甜會改成了批斗會,原來是讓他坐著立馬改成了讓他站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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