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大槐樹下走出來的人 第八十九章靳大爺盼星星盼月亮盼兒子

作者 ︰ 金石聲

眼看三女乃女乃的預產期就到了,靳大爺今年已經六十歲了,他就是因為沒有兒子,才一個接一個的娶媳婦,他肯定心里在盼著三女乃女乃給他生個兒子。

「老娘婆子」請來了,開水、盆子、剪子都已準備好了,三女乃女乃是「頭生兒」不好添,折騰了半宿,孩子終于哇啦!哇啦!叫著落生了。

生的是什麼呢?靳大爺在外屋,抻著脖子瞪著眼听著他想听到的消息,可是傳出來的話兒卻讓他大失所望,又是個丫頭片子。

他沒心情進里屋慰問剛剛生了孩子的三女乃女乃,「呼」的躺在炕上仰天長嘆了一聲,蒙上被臥自己生自己的悶氣去了。

女人生孩子,「頭生兒」生什麼都是好的,誰能夠保證一個彈兒準能打一個鳥兒?,頭生準能生一個「小子」呢?

三女乃女乃頭一回做母親,生了個丫頭,他沒覺得多不好,她親著、吻著,因為那是她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她看著這個心肝兒、寶貝兒、肉疙瘩,想起了自己十月懷胎的艱辛,這艱辛是需要人來撫慰的,可是沒有人來安慰她一句。

剛做母親的女人應該誰來扶慰呢?一是自己的母親,二是婆婆,三是丈夫。

可母親現在,還在隔著重重大山八十里外的「臨河」,而婆婆早在她沒來之前就去世了,現在來看她的,是比自己母親小五歲的靳大爺的大老婆,別人稱她為大女乃女乃,而她管她叫大姐。

大姐看了一眼剛剛出生的丫頭,沒說好,也沒說壞。自己沒給自己的老爺們生個小子,假如新來的女人一進門就給生個小子,她心將怎麼受呢?不知她看了一眼剛出生的丫頭,她現在在想什麼呢?她想什麼都是很正常的。

幾乎能當自己「爺爺」的丈夫憋了三天才進來看了一眼剛剛出生的孩子,他沒說好,也沒說壞,他不希罕,也不新鮮,因為在他以往的經歷中,這樣的丫頭「生生死死」的太多了。

三女乃女乃被冷落在一邊兒,除了生孩子的頭三天,那個大姐還給熬點粥,以後她再也不來了。

她只能自己下地伺侯自己了。

其實這怨不得那個「大姐,」「大姐」總是「大姐」她心里窩著不定有多少酸楚與悲涼哪!

三女乃女乃哀怨自己沒婆婆,自己進了婆家的門,在自己最關鍵的時候無有婆婆的痛愛,她發誓自己閨女長大了,一定要找個年齡相當的,家里有婆婆的才嫁過去呢。

在我小的時候,那是一九五幾年,我們村老住「兵」,原因之一可能當時部隊調動比較頻繁,二是正式營房還沒有修建好,在一九五四年,我們村又住了一撥兒兵,這撥兒兵住的時間最長,住了八個月,他們是剛從朝鮮回國的志願軍。

每次住兵,都住在我們家的東屋,我們東屋二明一暗,暗的這間房,我們家盛著種地用的各種工具,而明的這兩間有個大炕,如果緊一緊能睡六、七個人,每次住兵,都是炕上能睡幾個人就住幾個人,而這次住兵,只住了一個人,這個人不出操、不站崗,沒看見他有槍,戴著一副眼鏡,文質彬彬。

他老家是山東,平津戰役,解放軍佔領天津,他正在天津念中學,解放軍需要文化人兒,他在天津參加了解放軍,參軍時十五歲(虛歲),他在學校業余愛好是「畫畫兒」,參軍後在文工團,給演出畫布景,後來當了文化教員就入朝了,他參加過抗美援朝的第四次戰役,接受過那血和火的考驗,五四年回國後就住在了我們這里。

他雖然學的是油畫,可也畫國畫,他經常拿著架子到外邊寫生,他很擅長速寫。

那個年代,家里冬天能升上煤球爐子取暖的人很少,在他住的兩間屋子里,用土坯和黃土泥搭了一個爐子,因為我們家無錢生火,我經常到他屋里那個用土坯和黃土泥搭的煤球爐子上炕白薯片,不知何時他把我畫了下來,「一個虎頭虎腦光著頭的孩子在翻弄著爐台上的白薯片兒」。

還有一張畫,畫的是我姐姐,一個小姑娘,瓜子臉,系著紅領巾梳著兩條系著頭繩的小辮子。

他臨走時把這兩張畫都送給了我。

我是一九五五年念書的,我從來沒畫過畫兒,也不知畫兒該怎麼畫,第一次圖畫課,老師留下了畫畫兒做業,交作業時,我就把畫小姑娘的那張畫兒交上去了,老師拿到了那張畫兒,老師們傳遞著看,又拿給學生們看,老師把我叫去了,當然他知道那張畫兒不是我畫的,問我是誰畫的,我說是一位住在我們家的當兵的畫的,老師並沒有批評我,也許是我剛上一年級看我太小,也許是由于我這個錯誤的舉動,使他們才有可能欣賞到了這麼漂亮的筆觸。

他這個文化教員除了教文化課、畫畫兒,剩下的時間干嗎呢?他把鋪板支在院子里,和我哥哥打乒乓球,我哥哥是一九四五年生人,虛歲十歲,他內向、文氣,他已經念二年級了,而那個文化教員呢?他是一九三四年出生的,那年他虛歲二十一,雖然他大我哥哥十一歲,但是他和哥哥很合得來,他給他講故事,講他在天津念書的故事,講他在朝鮮打仗的故事,講報負、講理想,他鼓勵我哥哥要好好念書,長大了建設我們的新中國,我哥哥從他那兒知道了許多他以前不知道的知識,知道了年幼時要學本事,前面有很多事在等著自己去做,我哥哥一放學回來就找他,跟他已經到了離不開的地步。

可是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這個部隊在我們這里預定駐扎的期限已滿了,他們要開拔了,我哥哥听說了哭了好幾天,哭得眼紅紅的,「他」隨著部隊走了,我哥哥失魂落魄了好多天,誰也沒招他沒惹他,他動不動就哭了,誰也沒招他沒惹他,他動不動就哭了。

他走了,他把他畫的畫兒和沒畫畫兒的紙給我們留下了,他送給我們每個人一個硬皮日記本,我記得那本子隔不了多少頁,就會有那五彩繽紛,奇形怪狀的魚;身子蹲在樹枝上,可尾巴卻托在地上,長著長長尾巴的鳥兒;還有嘴比身子還要粗還要長的鳥。

在日記本內第一頁上寫著字,因為當時我還沒念書,不認字,不知上面寫得是什麼?到後來念書了,我才知道那上面寫的是什麼了。

那上面寫著︰你們是祖國的未來,你們是祖國的花朵,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學好本領,建設我們偉大的社會主義新中國。

一九五四年某月某日周凱

從那以後,我知道未來,有許多許多需要我去做的事情,我看著天上飛的飛機,那需要我去開,我看著鐵道上跑的火車,那需要我去駕駛,我看著公路上跑的汽車……唉!世界上需要我干的事太多太多了,我要發奮學習啊!

周凱寫的字娟秀工整,他很善于寫作,他走後給我哥哥來過很多封信,他來的每封信都寫有五、六篇信紙,他是個情感豐富的和心地善良的人,否則,一個二十出頭兒的小伙子跟一個剛剛十歲出頭兒的孩子不會有那麼多話。

他們這個部隊從我們這兒走後,他就轉業了,轉業到市里一個單位工作,他在一九五六年和一九五八年來過我們家兩趟,他已經不穿軍裝,也不戴軍帽了,上身穿著筆挺的茄克衫,腳登著皮鞋,戴著黑邊眼鏡,梳著分頭,混身上下,透射出知識分子的清高和年輕人的英氣,他提著一個大手提包,里邊裝著各式各樣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水果糖。

他帶我們去南口照相館照了像,我哥哥和我姐姐都戴著紅領巾,那陣兒我還沒有入隊,我穿了一件我表哥不穿了的,給了我的,及不合身的舊制服褂子,他坐在中間,我和哥哥站在他的兩旁,他張開兩只胳膊,一只手摟著我們哥倆的一個肩膀,我姐姐和我們當家子一個經常和我姐姐在一塊玩兒的姑娘,在我們身後插縫兒站著。

那是一九五六年,我虛歲九歲,我光著頭,一臉稚氣,一臉對世界的茫然不知,一臉人之初性本善的樣子。

每每我看到了這張相片,我就看到了原本的我是個什麼樣子,我特別珍惜這張相片,要說這張相片不算四舊,可是到了文化大革命,躊躇了好久還是把這張相片燒掉了,因為文化大革命發生了許多事情,那些事情,都是常人常理,預料不了和解釋不了的事情,人家追查相片兒上這個人怎麼辦?給相片上的這個人扣上階級界限不清,階級立場站不穩的帽子怎麼辦?

一九五八年,他又來了一趟我們家,那年他虛歲二十五了,已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了,不知何時他看上我姐姐,我姐姐那年十七歲,他托跟我們一塊兒照象的那個女孩,跟我姐透露了這個信息,由于我姐姐還小,還不大懂這事兒,他把這事兒告訴了我媽,因為他比我姐姐要大八歲,我媽說什麼也不同意,因為那陣兒他守寡,已有九年了,他深深知道做女人沒男人的艱辛,如果那陣兒我姐姐跟了她,他會把姐姐帶走的,我姐姐從此會享福去了,而在經濟上他還會周濟我們一些的,可是,我媽媽並沒為這些蠅頭小利而心動,她算的是大賬,她怕閨女步她的後塵,她怎麼不想一想呢?你自己的男人比你大了三十八歲,而眼前想要你閨女的男人比你閨女只大了八歲啊!但她想,大八歲總是大了八歲,總沒有那一般一配一邊兒大的好,一同來到這個世界,再一同離開這個世界。

我姐姐成熟得晚,她還不懂得什麼叫愛情,她只是听媽的,周凱始終沒有得到我姐姐。除了和我們一塊照相片那個女孩兒還有一個經常和我姐姐在一塊兒玩的女孩兒,她比我姐姐大兩歲,她懂得的事兒多,她的兩個姐姐都嫁到了北京城里,她知道在北京城里生活的優越,他相上了周凱這個小伙兒,周凱這個小伙兒比她的兩個姐夫強多了。

可是世界上的事兒就是這樣的,他相上你,你未見得看上他,可是你看上了他,他又未見得看上你,周凱沒有看上這個十九歲的姑娘。

事情過了二十八年,那是一九八六年,大隊喇叭廣播,叫我哥哥到大隊拿信,我哥哥沒在家,我到大隊替我哥哥拿了,上面寫的寄信人地址,是山東省滕州魯南化工廠,我思來想去,我們在山東沒有任何親戚啊,我迫不及待的撕開了信,想看看寫信的究竟是誰,信寫了五、六篇,字體既陌生又熟悉,看了信的開頭兒就已經知道了**不離十信是誰寫的了,看了最後的署名還真是他——「周凱」寫的,我異常欣喜,高興的不知怎麼好,我哥哥知道了更是這樣。這麼多年了,他還記著我們,他還記著我們的地址,我們怎麼會不高興呢?

過了幾個月,他真的來了,他穿了一身蘭色的中山裝,登著黑皮鞋,戴著黑邊眼鏡,頭發已不那麼蓬松,身體已不那麼高大,他在年輕時也不是膘肥體壯的人,渾身上下沒有多余的肉,現在比原來似乎瘦了一圈,手和臉那的地方再也看不到青春的光澤了,他跟我們說︰「你們長大了,我長老了。」他那年已有五十出頭了,他比我大十四歲,我正年富力強,但準確的說,我也不是長大了,而是向年老逼近著。而又一茬新人,我的孩子,我哥哥的孩子,我姐姐的孩子,又要長大了。

他來到我們家光找我媽,我媽沒在家,出去找孩子去了,我媽听說周凱來了,  的跑了回來,我說︰「我媽回來了」。他迎了出來,他攙著我媽進了屋,他說︰「在我想像中,大媽您應該是老態龍鐘的了,可是真沒有想到啊!您身體還這麼好啊!」一九五四年,他住我們家時,我母親在二十多歲的小年輕兒心目中當時就是個老太太了,又過了三十多年,他想,「這老太太應該老的不成樣子了」,可是沒想到,她追孩子居然  還能跑,那年我母親剛剛六十九歲。

周愷上我們家來是個好時候,那是桃花杏花盛開的春天,那正是春意盎然的時候,改革開放已經有幾年了,我已經買了照像機,我帶他到他曾經去過的地方——田野里、山上,照相留念……我問他︰「你看,我們這兒變了嗎?他說變了。」我說︰「我要把我的老房子拆了,蓋上二層樓,他說︰「好!好!」。

如果他早來幾年,一九七幾年來,或一九六幾年來,甭說給他照像,飯也管不起他,他在山東可能也預感到了這一點,為什麼他在六幾年沒來呢?為什麼他在七幾年沒來呢?

他來了當然忘不了看我姐姐,因為那是他的初戀,也許他來看我們都是假的,看我姐姐才是真的,他在我姐姐家也吃了飯,和我姐姐的孩子照了像,可能由于水土不服,他鬧肚子了,我們把他送到了醫院。我姐姐自告奮勇陪了他兩天,以謝他心里曾經有過她,以補救她對他的愧疚。

她問他︰「你娶了哪兒的媳婦?」「娶了個唐山的。」「她對你好嗎?」「還行吧」。

男女之間啊!也許她對你好,而你不對她好,也許你對她好,而她對你不好。

男人,女人啊!一生會出現多少次戀情呢?一次,二次……或者無數次?未來有多少次戀情,都不如初戀,初戀那才是真正的戀啊!

我姐姐說︰「我們都老啦」而他說︰「不,在我過去的腦海和現在的腦海中,出現的總是那個梳著兩個小辮系著紅領巾的你」。

周凱有兩個兒子都已成家立業,他本來應該是三個兒子,可是他的那個老大,十幾歲的時候,住姥姥家,正好趕上唐山大地震,給砸死了,有幾個人生,沒遇到過坎坷,沒吃過苦辣酸呢?

周凱出差假期已到,他走了。

他今年,應該七十有三了(2009年)他已真正的變成老人了。

由于我母親的阻撓,使兩個本來應該走到一塊兒的人而沒走到一塊兒……

以上所說都是後來的事。

誰家的閨女生了孩子都會馬不停蹄的去給娘家送信兒,三女乃女乃的「娘」「十二天」來了,拿了雞蛋,拿了紅糖。

看到了娘,看到了親人,一邊是高興,一邊又有滿月復牢騷和委屈要向娘傾訴。

雖然她知道娘心里也有流不完的淚水,她雖然不想給娘那滴血的心再撒上一把鹽,但她還是把埋在心里憋了兩年的話說了出來,她噙著淚水說︰「娘,他比您還大九歲呢!」

母親听到這句話,並未引起她多大的振動,她既感到了驚異又不十分驚異,值得驚異的是她從未听說過這樣的話,而不驚異的是,她原來對姑爺年齡的真實性就有所懷疑。

以前靳大爺雖然是瞞了十多歲,但他在工廠上班兒,風吹不著,雨撒不著,志得意滿,比實際年齡要年輕許多,瞞個十歲八歲不會露白兒。

而靳大爺這二年,家里已斷絕經濟來源,一大家子人要靠著那點兒地來生活了,而要種這點兒地,整個家庭除了自己是男人,都是女人,而自己又是一個已經快六十歲的男人啦,而這個六十歲的男人又有多少年沒干莊稼活兒啦,自己無法硬打實鑿的去地里干活兒,那麼,種地就得需要雇人,雇人需要錢,土匪、日本、黃協軍來了,哪個都惹不起,哪個都得給人家錢。過度的操勞,使他原來胖乎乎的身體,和光溜溜的面皮松馳了,六十歲的實際年齡已經暴露無遺了。

三女乃女乃的母親看到姑爺那老態龍鐘的面孔,心里感到很淒楚,但她心里明白,絕不能給閨女火上澆油,她搜腸刮肚找些寬慰話安慰閨女道︰「這輩子誰跟誰做夫妻,不是自己決定得了的,那是前世決定的,人啊!稀里糊涂就是一輩了!」

三女乃女乃經過母親的勸說,情緒似乎平靜了許多,她跟她母親說的那句話,並不是想要埋怨誰,埋怨什麼?如果說要埋怨,他二十一歲的年齡,她該埋怨的應該太多太多了,二十一歲的年齡,她應該得到的,也應該太多太多了,她之所以沒有埋怨什麼,就是因為她用自己那年輕的身體,給母親和年幼的弟弟已經換回了祖上留下的十畝地,使自己的母親和弟弟能夠踏實的生活了。每當想到這些,她那個不平的心就平靜了下來。

過了「十二天」,就該準備滿月的事兒了,我母親沒有我二姨那麼幸運,「生頭生兒孩子,隆隆重重給辦了個滿月,還唱了三天大戲。」

我父親給我母親「滿月」預備的,也就是一斗麥子(相當于十六斤)磨完除了皮兒,也就有十二三斤面。

滿月里蒸了點兒滿口的饅頭,還剩幾斤面,母親再沒有吃的機會了,因為我父親當時歲數大了,後來都貼補給我父親了。

滿月這一天,我姥姥帶著我舅舅來了,我姥姥,甭管日子如何緊吧,還是給自己剛出生的小外孫女擠出了一點錢做了一身小衣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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