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宜宣往外書房走,迎面冷不丁過來個人,在昏暗的夜色中看不太真切。他問了一聲,帶來人到了近前才看出竟是林宜浩。
兄弟二人相互瞧了一眼,宜宣微皺眉頭問道︰「你這媳婦剛進門怎麼就總往外院跑?」若是他記得不錯,這個月他在外院多次見到宜浩留宿。新媳婦進門才幾個月,正該是蜜里調油的時候,他這般冷落嬌妻是為何?
大戶人家歷來有兄長如父的門風,宜浩對這個堂兄一直心存敬畏。他听見宜宣話里有責備的意思,忙回道︰「這幾日我譜了一首新曲,想著過年家宴的時候助興用。」
「走,咱們兄弟倆喝一杯去,也讓為兄听听你的新曲。」宜宣最反感他每日里除了調琴便是吟詩,在宜宣眼中這些都該是姑娘家擺弄的玩意兒。好好一個大老爺們總該做些大事,為賦新詞強說愁不過是閨閣女子的無病吟呻。可是今晚宜宣卻突然想要放縱一次,他有些心煩意亂。
宜浩明顯一怔,他知道堂兄在音律上頗有天分,只是平日里從不輕易顯露外人不知道罷了。打小堂兄就是他的榜樣,無論學什麼堂兄都是學得又快又好。長大後他整日調琴弄詩,堂兄沒少斥責,今個兒怎麼主動要听自個譜得新曲?
兄弟二人去了外書房,吩咐小廝弄些酒菜不要打擾。因為曲子未成,宜浩只單手輕輕撥弄出大致的曲調。
宜宣立在窗口,看著半空中那彎新月輕聲吟道︰「關關雎鳩,在河之州。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參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輾轉反側。參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參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鐘鼓樂之。」
宜浩聞言頓覺被看穿了一般,不敢看他的眼楮倒了一杯酒喝下。
「三弟是性情中人,古來又多有描寫男女情感的詩詞,那些東西看多了,必然多了幾分小家子氣少了幾分男子該有的灑月兌!這首曲子還是別譜了,實在是不適合家宴的時候彈奏。」他幽深的目光閃爍著。
宜浩听了沒有言語,斟滿一杯酒又一飲而盡。
「二哥,喝酒!」他給宜宣倒滿,自己又倒了一杯先干為敬。
不一會兒的功夫他便喝了三杯,平日里酒量上佳的他竟覺得有些醉了。
「二哥,今個兒我說句不敬的話,你整日為了府中的生意忙碌究竟為了什麼?兄弟早上不用起早,白日呼朋喚友,晚上醉臥花叢,日子照樣過得樂呵瀟灑。你才二十幾歲就一副老成的模樣,真是白白浪費了青春年少輕狂的時光!」他借著酒勁說話比平日大膽,臉上還掛著不羈的笑容。
宜宣听了沒像往日那般呵斥他,反倒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其實他很羨慕宜浩,什麼都不用想不用扛,惹了簍子在祖母面前撒個嬌便了事。他從十四歲開始學著打理家族生意,幾年下來慢慢肩負整個侯府的興衰。每行一步每做一件事,他都要先想到後果,不容得他半點輕狂!
無論是鋪子里的管事還是生意上的伙伴、對手,哪一個不是人精?他只能讓自己變得喜怒不形于色才好震懾眾人,慢慢便習慣了把情緒內斂。自從得知逸浚腿有殘疾,他的心就從沒有真正喜悅過,臉上越發的沒了發自內心的笑。
這麼多年他從未喊過累,可是他的心已經開始疲憊,渴望著能有個人傾訴,能有個人給他精神上的支持。成親多年,他和二女乃女乃總是相敬如賓。他們能為對方考慮,從未紅過臉拌過嘴,可他就是覺得二人之間好像隔著什麼。有好多話他不想對她說,那兩個姨娘更是拎不清的主,沒有一個能交心。
常年的壓抑讓他憋得慌,如今听見宜浩的問話,心里也不由得質問起自己來。他究竟是為了什麼讓自己活得這樣累?他有享之不盡的金錢,天下之物盡可取之,可為什麼心里還是空落落的?到底擁有什麼才能讓他開心呢?
「二哥,你知道,打小咱們兄弟想要什麼就有什麼。這麼多年,我自認為沒有什麼能讓自己動心。可如今我終于知道了求之不得的痛苦,不,是不能求之的痛苦!」宜浩一杯接一杯的喝著,明顯醉了。他不管宜宣有沒有在听,只是一味的說著。
宜宣的眼神閃爍著,眼前浮現出一張清秀的臉,突然心弦像被撥動般起伏起來。那樣一個雲淡風輕的女子,竟不知誰有福分得之!
他突然明白自己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對勁了,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那日他騎著高頭大馬經過鬧市,揚起的石頭落入她的轎中,緣分便悄然在二人中間醞釀。普濟寺一見,更是讓他怦然心動。之後听見她做得詩,便寫下來鑒賞,越發覺得她有顆晶瑩剔透的心。
得知三弟要娶韓府八姑娘做貴妾,他破天荒第一次失態了。可園子里的偶遇卻讓他欣喜若狂,原來此八姑娘非彼「八姑娘」。
海上遇險他被救起,明明岸上就有侯府的鋪子,他卻偏要假裝身無分文賴在人家船上。尋了多日終于逮到她一個人站在船尾,他便借著酒勁過去把打小就隨身戴的玉佩塞在她手里。
第二天她卻讓丫頭送回來,他深知自己的唐突,又為生平第一次被拒絕而感到窘迫、鬧心。此後的幾天他故意躲著她,上了岸便分道揚鑣。回到京城他去韓府致謝,听說韓府辦喜事便去隨禮,一切都是為了跟她有聯系罷了。
听內心提及她的名字,他假裝不在意,可心里卻是那般的在乎。她來了,他掐好時間進內院,只為遠遠的見她一眼。她送來了玩具,孩子們高興的不得了,他也跟著高興。
今個兒南寧候夫人給世子選世子妃,她竟然也來了。她不該來!來了就該老老實實待在屋子里,為什麼要出來連什麼詩?他認識世子多年了解世子的性子喜好,知道世子對她在心了。他心里莫名的煩躁不安起來,仿佛珍藏許久的寶貝突然被旁人覬覦上了,隱隱害怕會失去。
可是他憑什麼害怕!能夠成為世子的女人,哪怕是側妃也是榮耀的。既然得不到就該祝福,難道自己不希望她過得幸福嗎?
林宜宣陷入了沉思之中,對面的宜浩已經喝得趴在桌子上,嘴里呢喃著听不清的話語。
外面有小廝輕輕敲門,宜宣吩咐他進來回話。原來是田氏派人來找宜浩,問問用不用留門。
「就說三爺跟爺喝酒今晚在書房睡了。」說罷吩咐他找人把宜浩抬到旁邊的閱微堂,命他們好生侍候著。
月光從窗子里進來灑在琴上,他過去輕撫起來,細听竟是剛剛宜浩譜的那首。琴聲婉轉低沉,宛如男子深情的傾訴。
二女乃女乃翻身坐起來,外間上夜的琉璃趕忙挑燈進來,「女乃女乃想要喝茶嗎?」
「誰在彈琴?」她細細听著問道。
琉璃聞言也听了一會兒,方說道︰「听著不真切好像在閱微堂那邊,想來是三少爺吧。」
「都說相思苦,何必苦相思?想不到一向風流倜儻的三弟也有這麼一天!」二女乃女乃輕笑了一下躺下了,自言自語的說著,「三弟不到一年的功夫便迎娶了嬌妻美妾,看來她們又要有姐妹做伴了。」
听雨閣也有人睡不著,田暇綾一個人躺在床上,听見隱隱約約傳來的琴聲心煩意亂起來。她滿心歡心嫁進侯府,沒曾想夫君是個扶不上牆的阿斗,正事一件不管整日的彈琴作詩。雖說不用他為家計奔波,可手里不握著實權怎麼能過得舒坦?
侯夫人管家,二少爺把持生意,大房把所有好事都佔盡了。她要強往前抓撓,可偏生攤上個不要強的夫君!唉,他享受過慣不願意勞累就算了,總要把大事放在心上啊。
眼下世子名分未定,眼見大房沒有健康的孫子。若是她先生下健康的男孩,這世子之位還指不定落在誰頭上呢。三爺成了世子,誰打理生意都是幫他們扛活!
細算起來今個兒正是她受孕的最佳時機,可三爺非要去外書房彈什麼破琴。她到底是大家閨秀,又做不出狐媚的舉動,只好眼巴巴看著他走了。
成親好幾個月,他們同房的日子屈指可數,照這樣下去還怎麼懷孕?昨個婆婆話里有話的暗示一番,她卻啞口無言,難不成她一個人就能把孩子生了?她是有苦說不出,憋了一肚子氣!
這一夜不僅定伯侯府有人沒睡著,南寧候府也有人正在氣惱。原來侯靜康回去便跟母親說相中了若溪,非要母親派媒婆去提親。想來若溪不過是個小小的七品官的庶女,侯夫人怎麼可能答應?
「你不用跟我鬧,這事沒得商量!」南寧候夫人氣得頭疼,「你娶什麼樣的媳婦我說了算,你若是實在喜歡那丫頭就做個侍妾,不過要等你正經媳婦過門之後再說。」
侯靜康聞言眼前出現若溪倔強的臉,搖搖頭說道︰「做侍妾太委屈她,最起碼也要是貴妾!母親若是不答應我就不娶妻,即便是母親強娶我也不搭理她!」
侯夫人听了越發的不願意,這還沒怎麼著便讓兒子如此偏心,若是進了門還了得?貴妾終究不同于一般妾室,看兒子這副模樣是被那小妖精迷了心竅。日後萬事都听她的,作出寵妾滅妻的勾當,府里定會被鬧得雞飛狗跳。她堅決不能容這樣的事情發生,再寵兒子也不能妥協!
可這侯靜康打小就嬌縱慣了,但凡想要的還從沒有失手過,母親更是欲所欲求從不打駁回。眼下他見母親竟半點余地沒有,頓時急了。打翻了茶水,踹倒了桌子,嚇得丫頭、婆子躲到一旁。
那南寧候夫人也不是個善茬,見他目無尊長竟然在自己面前耍混登時氣極了。她吩咐人拿來藤條就打,侯靜康也不躲閃。
一藤條下去侯夫人先掉了淚,扔下藤條扭身進了內室去哭。他卻跪在堂前一動不動,也不讓丫頭、婆子上前看身上的傷。
侯爺听見丫頭回稟過來瞧,听了夫人哭訴罵道︰「自打去年那混賬東西打了吏部尚書的兒子,爺就知道把他慣壞了!爺告訴你要嚴加管束,不然日後會把天捅個窟窿,你偏生不信還替他說話。如今怎麼著?婚姻大事他都敢不听父母之言,如此不孝還不打死心疼他做什麼?」說罷出了內室掄起藤條狠狠抽打侯靜康。
那侯靜康倒有挺勁,後背被打的皮開肉綻楞是一聲不吭,連眼楮都沒眨一下。這父母生氣打孩子,但凡孩子稍微服軟氣便消了一大半。相反,孩子越是不吭聲,父母就越打越生氣,越生氣就打的不顧頭腳起來。
候夫人在內室按耐不住,跑出來抱住兒子哭成淚人。
「侯爺再生氣也不能下死手,妾身總共就這麼一個兒子。他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妾身也不要活了!但凡我還有一個,便隨他死活撒手不管。」說罷泣不成聲。
侯爺見狀嘆口氣扔了藤條,扭身出了屋子吩咐人把世子看管起來,不許他出府!
第二天,侯靜康竟發了高燒胡言亂語起來,侯夫人見了忙又請大夫進府。他這一病竟在床上躺了四五天,選媳婦的事就輕輕撂下了。
這日,天剛亮京城的大街小巷便熱鬧起來,到處可見書生打扮的人。原來今日是大考放榜的日子,不少參加大考的書生都趕來看結果。
韓府早就派了幾個小廝出去打探,不一會兒一個小廝騎著馬跑回來,一路高喊著︰「喜事,喜事,四少爺中了,中了!」
大老爺等人听了忙問中了第幾名,小廝答道是第一百八十名進士,眾人听了都十分的歡喜。二老爺忙放賞,又命人進內院去回老太太等人。
這邊高興勁還沒過去,外面又有小廝進來回稟,說是韓昊和劉煥晨分別中了第二十名和第三十八名進士。
這下韓府眾人越發的興奮起來,沒想到這一下子就中了三人,豈不是天大的喜事?尤其是二老爺,今年提前回京城述職就想看著放榜。他見自己兩個兒子都高中進士,頓覺飄飄然起來,立即張羅著擺酒席吃喜。
消息傳到內院,老太太直念阿彌陀佛,安慰了韓暐幾句囑咐他等三年再考也不遲。二太太腰板越發挺得溜直,笑得都看見後槽牙了。若溪听了卻心中納悶,說到韓昊的學問是比不上韓昱和劉煥晨二人。可偏生他高中第二十名,三人之中排名最靠前。這里面會不會有什麼貓膩呢?
三天之後,韓府宴請眾親朋好友。眾人听說韓府有兩位少爺高中,還有一位表少爺榜上有名,紛紛前來賀喜,一時間是賓客盈門絡繹不絕。二老爺滿面含春談笑風生,韓昊幾個應酬交際。
突然,外面來了一隊官差,領頭的是個滿臉絡腮胡的武將。他進來沒有廢話,只問誰是韓昊。
「我就是,不知道你是何人?這般闖進來所為何事?」韓昊聞言板著臉問著,拿出舉人老爺的架勢。
那人瞧了他一眼,朝著身後一擺手,登時上來幾個官差就拿住他。
二老爺等人見了忙上前阻攔,那人拿出一塊令牌回道︰「大理寺辦事,誰若是敢阻攔格殺勿論!」說罷押著韓昊調頭就走。
「這可如何是好?」二老爺頓足哭喪著臉喊道。
眾親朋好友見了紛紛散去不提,大老爺忙派人去打探消息,又親自出去走動。不到半天的功夫就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二老爺等人听罷都直冒冷汗。
原來韓昊出了五萬兩銀子,那陸通幫他運作弄了個第二十名。哪知此事出了紕漏被人告了,陸通被逮住架不住嚴刑拷打便什麼都招了。眼下大理寺正照著他的供詞抓人,已經抓起來六七個了。此事鬧到了皇上跟前,龍顏大怒下旨嚴查,恐怕不是輕易能解決的事。
本來是大喜的事情,沒想到竟然變成禍事!古語雲︰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此言果然不假。
這事可不是小事,若是皇上動怒嚴懲,恐怕韓家要遭沒頂之災。老太太一下子便病倒了,若溪每日在床前侍奉、寬慰。
「祖母無須擔心,大伯父已經找人打點疏通,二哥哥在里面不至于遭罪!」
老太太听了罵道︰「那個不孝子孫連累韓家百年的基業,早死早干淨!他竟動用鋪子里的銀子做那等下流勾當,真是沒腦袋的東西!咳咳……」
若溪忙輕撫她的後背,劉媽媽倒了杯茶過來。這功夫小丫頭進來回稟,說是三姑娘和六姑娘回來了。
她們听說娘家出了事老太太病倒,就都匆忙趕了回來。老太太見了她們又痛罵了韓昊一頓,拉住若妍的手說道︰「你公公是禮部員外郎,在朝廷里認識些同僚。你跟他說說,看看能不能幫幫咱們家一把。」
若妍听了面露難色,其實這次她回來公婆就已經不願意,生怕被韓府的事連累到。她深知這件事大發了,何家避還避不開如何能沾染?
老太太見她的神情便明白幾分,松開她的手嘆氣說道︰「是我急糊涂了,這個時候你們肯回來看看就不錯了。畢竟你們上面還有公婆,萬事都做不了主。算了,我累了要歇一會兒,你們姐妹下去說說話吧。」說罷閉上眼楮。
若溪三人見了只好悄聲退出去,若妍去了大房那邊,若影跟著若溪回了清風堂。她夫君陳為民本來很有希望高中,可惜臨大考前得了風寒,臨場發揮失常所以就名落孫山。再加上娘家出了這等事,若影心情很低落。
「九妹妹,二哥哥的事情真的會連累家里嗎?」她無意中听見公公和夫君說起家里的事,听他們的語氣似乎很糟糕。
若溪听了回道︰「不是謀反作亂的大罪,應該罪不及全家!不過若是連累到父親等人免官,恐怕咱們家想要翻身就不容易了。咱們這樣的人家,在朝堂之上本就沒有實力,如今出了事肯幫襯的人不多。
不過變成平民也沒有什麼不好,靠著家里的生意照樣能過日子,還省去了不少無謂的應酬銀子。你別看府里瞧著鮮花著錦一般,我看過賬本才知道年年都在虧空。田莊收益不好,全靠商鋪的紅利支撐,家里人又不知道節儉,偏生要擺出官宦世家的譜。希望這件事是個契機,不管結果如何都能敲一下警鐘!」
听了她的話若影忐忑的心安定下來,「二哥哥年輕又有父親等人打點,在大牢里受不著多大的罪。若是父親等人受牽連進去,可就再也沒人走動,那才真叫大禍臨頭了!我在家里坐立不安,听了妹妹的話方好受一些。別管能不能做官,先保個平安要緊。」
「咱們家不管怎麼說祖上曾是二品大員,到了現在雖不能振興卻也不至于短時間內土崩瓦解。倘若從外面殺進來無妨,自斷手腳便能解憂。最怕是家里先亂了套,那就離樹倒彌孫散不遠了!」
眼下韓府下人一個個人心惶惶,好在有若溪和大女乃女乃等人坐鎮。她們照常去花廳管事,一切都如往常一般,下人們見了就漸漸安定下來。
若影和若妍並沒有在娘家吃午飯便回去,眼下不是能多待的時候。
大老爺本想厚著臉皮去找找林宜宣,可誰知他又去了南邊做生意沒見到。正在大老爺苦于沒有門路的時候,竟然有人主動找上門來,還是他做夢都沒想過的大人物。他趕忙去見那位大人物,那人答應幫他擺平此事,不僅會保韓昊無牢獄之災,還絕不會連累韓家其他人。不過那人卻也提出一個條件,大老爺听了心中詫異。可眼下的形勢不容他討價還價,他遲疑了一會兒便答應了。
回到韓府,大老爺先去找了二弟、三弟把事情說了一遍。三老爺听說有大人物肯幫忙頓覺狂喜,至于那個附加條件他倒不甚在意。
「這件事要回稟母親一聲,免得她老人家一直擔心。另外……」大老爺倒是心有疑慮,拉著兄弟二人去了榮善堂。
老太太正躺著,听見大老爺說事情有了轉圜的余地忙坐起來。她把屋子里的下人都打發出去,連忙問道︰「哪位貴人肯幫咱們?他有什麼條件?」老太太到底是打滾了快一輩子,深知官場里相互利用利益至上的道理。若是沒有好處,誰肯接韓家這個燙手山芋?
「西北大將軍回京述職,有他出面即便是皇上都要給幾分顏面。」大老爺略微停了一下,「大將軍說可以保證其他人不受牽連,就是昊兒也不會受到太重的懲罰。只是……」
老太太見狀一皺眉,看到大老爺面露難色心知其中必有麻煩。二老爺心急接著說道︰「那西北大將軍是定伯侯的親家,林二少爺的老泰山。他提出讓九丫頭給自個姑爺做貴妾,老岳父竟然給姑爺找小妾,這還真是難得。估計是他知道女兒身子骨差,想找個好捏鼓的人攏住姑爺。如今他幫了咱們家的大忙,九丫頭過去還不是任憑二女乃女乃吩咐?
不過說來此事咱們家不算吃虧,那林二少爺生得一表人才,掌管著侯府所有的生意。二女乃女乃病歪歪,生個兒子還是殘疾。若是九丫頭有福氣,過去生下健康的麟兒,不怕不能和二女乃女乃比肩!」
「好個貴妾!難不成咱們家好好的姑娘,都要送給人家做貴妾不成?」老太太壓制住心里的怒火。
二老爺見了忙又說道︰「母親不要動怒,大哥答應下此事也是迫不得已。昊兒惹下大禍,如今不趕緊疏通想輒恐怕要累及整個韓府,到時候覆巢之下豈有完卵?」
「閉嘴!你還知道禍事是昊兒惹出來的?常言道︰子不教父之過!倘若平日里你好生教養,何至于今日出這樣的丑事?眼下事情出了,你想不出輒就打起佷女的主意。先是八丫頭去侯府做貴妾,人家都不當咱們是正經親戚,沒得打嘴!如今又要把九丫頭巴巴的送過去,她若是好了你們跟著借光,若是不好干脆就當沒有這個人,死活隨她去!
我身邊總共就這麼一個懂事的孫女,怎麼忍心如此糟蹋?雖說她是姨娘生得,不過多少嫡出都不及她一分!我瞧著煥晨那小子不錯,想等他高中便在京城謀個差事,把九丫頭嫁給他做正室攏在身邊。劉家遠在南邊,沒有公婆、小姑子、小叔子,她們小兩口的日子必然過得舒心。
可是你們……你們竟答應大將軍讓九丫頭過去做什麼勞什子的貴妾!那丫頭在田莊吃了多少苦頭?這才回來過幾天的好日子?我都替她謀算好了,可偏生出了這麼一檔子事,可憐的丫頭啊!」老太太先是罵二老爺,接著又罵大老爺和三老爺,末了捶著胸脯哭起來。
兄弟三人見狀忙跪下來,一臉慚愧汗顏並不敢頂嘴狡辯。大老爺更是熱淚漣漣的回道︰「兒子不孝讓母親如此悲傷,萬死不能謝罪!父親走得匆忙一句話都不曾留下,可是兒子知道他老人家一則是擔心韓家的興衰,二來就是放不下母親。
我身為韓家長子,多年來不曾肩負起興家的責任,更沒有為兄弟做好榜樣!如今府中子孫惹上官司,全是兒子一人之錯。母親的眼淚像刀子一般割在兒子身上,比打我還難受,還請母親節哀。」說罷俯在地上。
二老爺和三老爺也跟著跪下,他們連聲的請罪。
老太太見兒子如此只能嘆氣,她擦擦臉上的眼淚命他們起身。
「我老了,此等大事還是你們兄弟拿主意吧。只是……只是別太委屈了九丫頭。陪嫁照正室的規格置辦,另外我再出一萬兩體己銀子,誰敢有意見就找我說話!」老太太終是妥協,也不容她不妥協。
在韓家興衰面前,她只能選擇犧牲若溪!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啊!她原以為幫若溪鋪好了前面的路,能給她一個安穩的生活,可偏偏天不從人願。
大老爺等人答應下,見老太太面容疲憊便告退出去了。
不一會兒,劉媽媽悄悄進來,見老太太閉著眼楮便立在她身後。
半晌,老太太方問道︰「每日這個時辰九丫頭都過來了,今個兒怎麼還不見人影?」
「剛剛奴婢內急去了茅房,回來的時候看見九姑娘立在外間。她見了奴婢便紅著眼楮走了,可能是听見什麼了吧!」劉媽媽回著。
老太太睜開眼楮,隨即嘆了一口氣,片刻才說道︰「早晚都會知道,听見了也好,省得我不知道如何張嘴。」
「九姑娘來了。」她話音剛落,外面就傳來小丫頭請安的聲音。
若溪從屏風後面轉了過來,臉上看不出任何的波瀾。還不等她行禮,老太太便喊她過去坐。她卻規規矩矩行了個禮,這才緩步移了過去。
「寵榮不驚,有當家主母的做派!可惜……」老太太拉著她的手說著,眼中有遺憾和憐惜閃過。
若溪聞言紅了眼圈,她勉強笑了一下回道︰「剛剛孫女來給祖母請安,听見大伯父在里面說話。我竟不知道祖母為孫女苦心安排了一切,不由得感動的掉了眼淚。」
「既然听見了我就不隱瞞,為了韓府,為了你二哥哥,只能委屈你了!」老太太歷來喜歡若溪的爽快,既然事已至此就不怕明說出來,「雖然我幫你謀劃,卻終究還是要犧牲你的幸福。我曾說過你受了不少苦,以後會給你個幸福的將來,可竟失言了!你心里有怨氣,就盡管沖著祖母來,你大伯父他們也是沒有辦法啊。我不過是個風燭殘年的老太婆,作孽的事都算到我頭上,折壽我也不怕!」
若溪听了忙站起身跪下,含著眼淚回道︰「孫女不敢怨恨,也沒有理由去怨恨。我生下來就被冠上了‘韓’姓,身體發膚無不受之與父母,一碗粥一個線頭都是長輩賜予。如今家里有難,我能進綿薄之力自是不能推月兌!若是我出嫁便能解決二哥哥的事,我願意!
我知道祖母苦心為我著想就足夠了!這份殊榮在眾姐妹之中是獨一份,吃多少苦遭多少罪都值了。況且侯府不是龍潭虎穴,二女乃女乃待我像親妹妹一般,她會護我周全。只是孫女這一去就不能在祖母膝下承歡,實在是有些舍不得祖母啊!」說罷眼淚滾下來。
「好孩子!」老太太聞听摟住她哭起來,「我疼你還來不及,一想到把你送給人家做貴妾,這心里就憋屈啊!」
劉媽媽在一旁也忍不住拭淚,連忙好言相勸。半晌,祖孫二人才漸漸平復下來,老太太親自把若溪扶起。
她唏噓著囑咐道︰「此事還沒有接殼,你心里知道就行。」若溪听了點頭答應著。
劉媽媽吩咐丫頭打水上來,她親自侍候老太太淨面,綠萼進來服侍若溪。簡單洗漱完畢,丫頭泡上茶來,祖孫二人無言對品。
或許是因為韓昊的事情有了眉目,老太太的精神好了許多。她留若溪在榮善堂用晚飯,竟比往日多吃了幾口。
等到若溪告退回清風堂天色已經漸暗,桂園打發小丫頭提了燈籠迎到園子。進了後院,若溪就瞧見桂園在廊下張望,見到她回來忙迎了上來。
「我又不是去祖母那邊,你巴巴的打發丫頭去接,還緊張兮兮的等在外面做什麼?」若溪進屋,一邊解大氅上的帶子一邊問著。
桂園听了回道︰「姑娘若是累了就去泡熱水澡,奴婢已經吩咐她們把水準備好了。一會兒奴婢泡上一杯蜂蜜茶,在燻爐里放上些干花瓣,姑娘什麼都不要想好好睡上一覺。」
若溪聞言點點頭,她的確有些累了,心累了!當她听見自己被當成交易送到侯府做貴妾,頓覺渾身冰涼。听見祖母說到想把自己許配給劉煥晨,心中又是一暖,也讓她的心情變得復雜起來。
她自詡在韓府混得風生水起,從剛開始備受輕視到現如今的倍受敬重,每一步都在她的計劃之中。可是她千算萬算,卻終究漏算了最重要的事。她今年十四,已經到了婚配的年紀,在這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年代,她根本就不可能左右自己的婚事。
原想三太太失勢,老太太對她有幾分喜歡,應該能給她選個差不多的人家。可世事難為,即便她再怎麼算計,再怎麼心比天高,卻還是抵不過命運二字的捉弄。
她知道這件事沒有回轉的余地,雖然老太太又是掉淚又是痛罵,可到底是不能為了她毀掉韓家!既然無論怎麼樣都必須嫁,她不如擺個高姿態。
可是她要嫁給林宜宣了嗎?她該如何去面對待自己如親姐妹的二女乃女乃?听話茬,似乎是大將軍提出的條件,那也就是說是姐姐的意思。給自己的夫君娶貴妾,還是自己的姐妹,這是為了什麼?
若溪的腦子亂哄哄,索性什麼都不想,慢慢滑進水里閉著氣。等到胸悶快要窒息才鑽出來,長長呼出一口氣覺得舒服些了。
「姑娘,水涼了會傷身,還是出來吧。」綠萼見她洗了半晌沒出來便進來催,拿著大毛巾把她的頭發包裹上,又把干淨內衣褲拿過來。
若溪擦干身子穿上衣服,吩咐道︰「咱們府上有幾處田莊,都是誰在打理,你悄悄查了來回稟與我。」
既然老太太說要照正室的規格陪嫁,必定會陪送一個田莊。她表現的如此大度識大體,在老太太跟前提一句,估計想要哪個都不成問題。眼下她需要知道的是各個田莊的情況,總不能要個操心費力還賠錢的田莊!
綠萼听了忙點點頭,第二天便找門路打听。本來內院的丫頭很少出二門,更別提更外面聯系。可是現今的買辦王五是若溪提拔上來的人,綠萼也見過他幾次,知道他是個忠厚老實的主,便把此事交給他去辦。
王五雖不是家生子,可在外院廝混多年,听他們念叨府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倒也記住些。後來秦大把他帶在身邊教導,他見識越來越多,對府里的情況知道的也越來越清楚。現在他成了買辦,方便四處走動。不出二日,他便把綠萼想要的消息都打探清楚了。
只是他認識的字少,只能當面回稟,便約了綠萼在二門附近見面。
綠萼見他低著頭說話磕磕巴巴,不悅的說道︰「現在你好歹也是個買辦,在人前說話都不利索怎麼辦事?莫非姑娘看錯了你?」
「不是的。」他听了連連擺手,「我是個粗人,怕哪句話說不對惹惱姐姐,所以才有些驚慌。」
「照實說就行,有什麼對錯?再說你長得像個老頭,誰是你姐姐?」綠萼皺著眉頭,上下打量了他幾眼。見他今日衣衫倒整齊,鞋子似乎也是新換的,只是沒刮胡子瞧著像三十幾歲的人。
王五聞言倒不知道該怎麼稱呼綠萼,平日里的機靈勁全都沒了,呆頭呆腦讓綠萼不喜。听他吞吞吐吐把查到的情況說完,叮囑他不要跟其他人說便轉身走了。
他看著綠萼走遠這才松了一口氣,心里暗罵自己窩囊。當著兄弟的面高談闊論,怎麼到了綠萼面前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他耷拉著腦袋沮喪的出了二門,想起那有些東西沒置辦,忙出府去了。
綠萼回去把他的話原方不動告訴給若溪,還說他看起來是個呆頭鵝,忠心是有卻不過機靈不能太過倚重。對于他的話請若溪只做參考,還是要再找人查查才穩妥。
「他做買辦這些日子倒沒人這樣說過,估計是被你震懾的不敢說話。別看你平日不輕易發火,這院子里的小丫頭哪個不最怕你?下次你見了他稍微和氣些就好了。」若溪听了笑著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