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海龍騰 第018章 彭城大火(上)

作者 ︰ 雲無風

第018章彭城大火(上)

對于蕭宸的這個意見,周正江是很惱火的,他一直希望避免的就是組織部直接推出一個競爭者,因為他清楚,按照組織規定的途徑來競爭,余正清肯定不是蕭系人馬的對手。蕭系掌控江東省的組織系統不是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他們推出來爭奪彭城市委副書記職務的人,在履歷上一定是完美無缺的,而這一點則正是余正清的劣勢。

果不其然,蕭宸提出——當然名義上是楊耀民提出的這個人選,就讓周正江立時感到有些情況不妙了。

陳德是什麼人,周正江十分清楚,他是原江東省長陳若望陳老的幼子,陳德是陳若望中年時所得,由于出生在動亂年代,童年受苦不少,後來也一直最得陳老寵愛,但陳老寵愛歸寵愛,卻不同于溺愛,對陳德要求甚嚴。後來陳德從新華大學畢業後,從省經委做起,然後外放,一步步走到鹿城市長的位置,然後被蕭宸提拔為鹿城市委書記,一路雖然順風順水,但也資歷足夠。

「陳德同志?」李元焯微微思索了一番,也沒表態,只是朝常委們環視了一眼,隨意問道︰「大家怎麼看?」

周正江覺得有些棘手,陳老退下去雖然有些年頭了,但陳老當年是緊跟中央號召,大力提拔年輕干部的先鋒型領導,曾經提拔過大批年輕干部,而這些干部中有不少現在正是江東中層干部的一批中堅分子。如果周正江因為反對陳德進步而引起陳老反感,雖然不說那些人就敢不把他周省長當一回事,但陽奉陰違恐怕不難,更何況那些人如果去投了李書記或者蕭宸,對他而言可都是一場災難。

但不否定也不行,自己說了半天,還在書記踫頭會上跟楊耀民拍了桌子,這下子人家把陳德一擺出來,難道自己就「陽痿」了?

周正江騎虎難下,只好道︰「陳德同志搞經濟是一把好手,鹿城的發展正到關鍵時期,一時恐怕還離不開他吧?」周正江也不是省油的燈,他不說陳德不行,而說他「太行」,所以鹿城離不開他,這可是周省長重視人才的表現。

但蕭宸對此自然是有準備的,微笑道︰「省長說得是,不過,這一點,偉波同志跟我談過,吳城這幾年,搞經濟的好手倒也涌現出不少,鹿城市委書記的人選,吳城市委是有安排的。」

陳偉波于是跟著笑道︰「對,對,這件事之前我們吳城市委方面就有過通盤考慮,倒不至于會為此誤事,省長可以放心。」

周正江一時猶豫,這個理由被堵回來了,再找個什麼借口呢?

但李元焯書記卻是看清楚了,蕭宸對這個副書記是志在必得,而且準備極為充分,余正清沒希望了。于是他忽然問道︰「那麼,由陳德同志任彭城市委副書記,還有同志有意見嗎?……那好,表決吧,同意的同志請舉手。」

周正江大為不悅,李書記為何也這麼「袒護」蕭宸?但李書記話已經出口,周正江也沒有辦法阻止,這是書記的權威。

刷!刷!刷!刷!刷!

蕭宸、余可為、楊耀民、陳偉波、趙介民……這已經是五位常委舉了手。

就在周正江心里緊張不已的時候,穿著中將軍服,一般在常委會議上基本不說話的軍區政委顧來山慢悠悠卻堅定無比地舉起右手!

六票了!半數!

周正江頓時涼了半截腰,旁邊李元焯書記微微一嘆,輕輕舉手。于是,蔣松虎、韓平也跟著舉手。九票!包括省委書記!

周正江大口大口地灌了幾口涼茶,沒有說話,甚至沒有注意到朝他看來的陳忠民和李亞薇……——

一個多月後的某一天,楊耀民回到家時,已是夜里11點30分了。

「吃飯了嗎?飯菜都給你留著,我去熱熱。」妻子江馨正在看一部韓國電視連續劇,被「韓流」襲擊得傷痕累累,跟著劇情擦眼抹淚。

楊耀民把公文包往沙發一扔,一坐了下去。見妻子起身要去給他準備飯菜,趕忙搖了搖頭。

「我給你……給你炖了好東西。」妻子精神亢奮,神神秘秘地說著,堅持要給楊耀民熱飯熱菜。

楊耀民雖然是省級領導,但是,因為擔任省委組織部長,身份有些特殊,極少參加公務活動之外的宴請,所以,基本上每天晚上都能夠回家吃飯。楊耀民對自己的要求比較嚴格,多年來潔身自好,謹小慎微。職務敏感,不得不事事提防,處處小心。

「是……是鹿鞭,我在藥店買的,兩千多元錢呢,花了我一個月的工資。老中醫說了,療效應該不錯。」江馨很得意自己的舉動,沾沾自喜的樣子。

「什麼?花了兩千多元錢?」楊耀民心疼起來。兒子在外地上大學,開銷數目可觀,家里的財政狀況捉襟見肘,他很清楚。

「我也知道這兩千多元太貴了些,可是,你這麼疲軟下去,我看了能不著急嗎?」江馨急迫地說著。楊耀民未老先衰,長期軟而不挺,挺而不堅,嚴重地影響了夫妻生活。別人在他這個年齡,雖然性生活不能保證「每天一課」,也要保證「周刊」、「半月談」,哪里像他,連「雙月刊」都堅持不了。正值壯年的江馨,哪能不著急呢?

「退回去,退回去!」楊耀民心煩意亂,擺了擺手。

「什麼?鹿鞭我已經炖好了,炖了三個多小時,你現在讓我給藥店退回去?你也不想想,人家藥店還能接受嗎?你這個窮官當的,花了兩千元像從身上割下一大塊肉似的。什麼省委領導,什麼大權在握的組織部長,一個月就那麼點死工資,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活得多艱難!看看人家一個小鄉長、小縣長,哪個不腦滿腸肥,倉滿兜鼓的?」江馨說著說著,難過地哭了起來。

「怎麼,你想讓我經營權力,批發烏紗帽賺錢?」楊耀民火了,「我是窩囊,當窮秘書,當窮組織部長,表面風光,家里日子過得窘迫。你現在後悔了,嫁錯人了?」

江馨年輕時是一枝花,追求的人在身後排成一隊。其中一位富家子弟別墅、轎車都準備好了,江馨只要嫁過去,就可以過上富貴榮華、衣食無憂的闊太太生活。可是,在一次偶然的機會,經人介紹她認識了楊耀民。當時的楊耀民沉著穩重,頭上的光環也很耀眼——省委第一書記秘書!東北大學畢業的江馨,被楊耀民的神秘身份,被他大氣的言談舉止震撼了,義無反顧地嫁給了楊耀民。結婚後,新鮮感很快淡去,獨守空房的寂寞,一日三餐的忙碌生活,讓江馨變成了一個完完全全的普通家庭主婦。她不得不下班後拾起菜筐,到菜市場和小販討價還價,買廉價的食物。兒子出生後,為了能夠保證兒子成長所需要的營養,她和楊耀民不得不節衣縮食。日子過得緊巴,江馨認命了。可是,丈夫變得越來越像根木頭,夫妻床上生活都成了難題,江馨哪能不難過?

江馨在哭泣。楊耀民也覺得自己的態度有些過火,不應該把工作中的情緒,帶回到家里。組織干部有句名言︰走進辦公室的時候,立刻忘記家里的油鹽醬醋;回到家里的時候,馬上忘掉官場上的是是非非。

「好了,好了,快把你的神湯端來吧,我看看是否物有所值。」楊耀民摟了摟江馨的肩膀,哄著她說。

江馨破啼為笑,手腳麻利地把幾樣小菜和兩碗大米飯端上飯桌,然後,又小心翼翼地雙手捧出一盆鹿鞭湯,輕輕地放到飯桌中央。

原來,江馨晚飯也沒有吃。她喜歡和丈夫面對面,邊吃邊嘮家常的氣氛,認為在濃厚的家庭氣氛下,吃飯有味道。

楊耀民剛要拿起筷子,端起飯碗吃飯,被江馨「啊」的一聲制止了。楊耀民疑惑地望著江馨,被她這一驚一乍的搞蒙了。

江馨輕輕地拿起一只碗,盛滿了鹿鞭湯,滿臉神聖地說︰「飯前喝,老中醫說了,這鹿鞭湯飯前喝了才有效呢。」

原來如此。楊耀民接過鹿鞭湯,先嘗了一口,覺得味道還不錯,便一口氣喝了下去。喝完後,他把空碗遞給江馨,讓她再盛一碗。江馨拒絕了,認真地說︰「老中醫說了,這湯每天晚上飯前只能喝一碗,要連續喝上一陣子。」

「怎麼,一次喝兩碗‘金槍不倒’?」楊耀民幽默地問。

「那……那我可說不準。反正,要想治好你這疲軟病,就得按大夫說的做,一絲不苟才行。」江馨說著,把筷子遞給楊耀民。

一邊吃著飯,夫妻二人一問一答地閑聊起來。江馨問︰「耀民,人家社會上都說,你們組織部的干部,普遍都缺鈣,是嗎?是不是你這個當組織部長的長期缺鈣,把大家都傳染了?」

楊耀民知道江馨在調侃他。江馨在一所中學教化學,在學校那種環境中也挺受拘束的,只有在家里,在丈夫面前才可以隨心所欲。

「我這個當部長的,工作都忙不過來,怎麼知道同事到底缺不缺鈣?那是人家的私生活,和工作無關。」楊耀民一本正地說著,心里卻想起民間關于組織部干部的「小段」。「小段」說,組織部的干部「省老婆,費燈泡,掉頭發,撒黃尿,干出力,不討好」。

吃完了飯,江馨三下五除二地收拾完飯桌,急不可耐地拉著楊耀民走進臥室。楊耀民嘆了口氣,知道自己必須盡男人的義務。他什麼也不說,被動地讓江馨給他月兌衣服。五尺男兒的楊耀民,常常這樣尷尬地面對滿腔熱情的妻子。

「怎麼還像爛茄子似的,軟拉巴嘰的?」江馨不滿意楊耀民的狀態,怎麼努力,楊耀民那東西還是一副不為所動的表現。忙活了半天,好不容易才在江馨的大力協助下,有了一點進展。

「耀民,快用力,用力!快動,快動啊!」江馨在哀求,在苦苦哀求。她主動調整著姿勢,迎合著。

楊耀民已經很努力了,可是,老朋友依然不爭氣。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他,只好尋找借口︰「你的錢白花了,那鹿鞭湯不起作用,明天一定退給藥店!」

「你別主觀不努力,淨在客觀上找原因。鹿鞭的作用是漸進的,慢功夫,哪能立刻見效?你都病入膏肓了,哪里能夠立竿見影?我看,實在不行,你就吃點‘偉哥’吧,我求求你了,這守活寡的滋味太難受了……」

楊耀民使出了渾身的解數,總算應付了下來。如釋重負的他,氣喘吁吁地從江馨身上滾落下來。他心里感到很不是滋味,男人難言之隱的痛苦。

「耀民,別自責了,別難過了,只要你躺在我身邊,我就滿足了。你不要著急,咱們按照老中醫的話辦,堅持一個半月,你準保像小伙兒似的,斗志昂揚,百戰不殆!」江馨寬慰楊耀民。

「江馨……你先睡吧,我還有個材料要看一下,明天會上用。」楊耀民溫柔地親吻了江馨的臉,穿上睡衣向另一間屋子走去。他經常以這樣的借口,有意和江馨分床,怕自己的身體和江馨相擁,再勾起她的**。楊耀民實在無能為力,只有回避。

江馨意猶未盡地叮囑︰「耀民,你早點休息,我喜歡你摟著我,只有你摟著我,我睡得才踏實。」

楊耀民躺在另一房間的床上,心情沮喪到了極點。影響他情緒的,不僅僅是和江馨「功課」的質量,更主要的,是今天——確切的說就是今天晚上——發生的一樁大事。

今天是二○○五年八月十三日,彭城那把大火燒起來的時候,岳清蘭正在市人大主任陳志立家匯報工作。不是她想去匯報,是陳志立要找她通通情況。岳清蘭記得,自己是吃過晚飯後去的陳家,時間大約是晚上七點多鐘,天剛黑下來,古林路5號院里竹影搖曳,一片迷離。岳清蘭于搖曳的竹影中,踏著卵石小徑走向小樓時,正見著陳志立在樓下客廳的大書案旁磨墨。進得門來,便嗅到了一縷淡淡的墨香氣。

陳志立見岳清蘭到了,仍沒離開書案,和岳清蘭寒暄了幾句,就鋪展宣紙,操練起了書法。是岳飛的《滿江紅》,陳志立時常最愛操練的詩文之一,岳清蘭在許多場合見識過。當時,那場巨大的災難還沒降臨,岳清蘭心情挺不錯,便站在一旁欣賞著,和陳志立開起了玩笑︰「老書記,這麼多年了,您還是壯懷激烈啊?」

陳志立自嘲說︰「啥壯懷激烈?清蘭啊,我現在是白了少年頭,空悲切嘍!」

岳清蘭笑道︰「看您說的,您老現在德高望重啊!哎,傳我來有什麼指示?」

陳志立邊寫邊說︰「我哪來那麼多指示?就是請你來通通氣!」當時氣氛挺寬松,陳志立的語氣也很隨便,然而,通的氣卻意味深長。

陳志立先說起了上訪專業戶崔林初的事︰「清蘭啊,崔林初現在到我們人大信訪辦‘上班’了,前幾天還攔了我的車,要人大出面干預他的破產訴訟案。崔林初可是可為同志當市長時樹起的致富典型啊,案子又是法院判的,我們人大怎麼好干預啊?總不能讓崔林初到省城找可為同志吧?可為同志現在可是常務副省長了!清蘭,你們檢察院得在法律監督上多做點工作啊,看看法院判的是不是有道理呢?」

岳清蘭禁不住一陣頭皮發麻,馬上想到︰面前這位老領導該不是要出他以前的搭檔余可為的洋相吧?陳志立做市委書記時,和市長余可為面和心不和,岳清蘭是知道的。據說當年提名她做檢察長,余可為還在常委會上婉轉地抵制過,陳志立沒買賬。在彭城許多干部群眾眼里,她是陳志立線上的人。不過,天理良心,在此之前,陳志立從沒對她說過多少工作之外的話,更談不上什麼感情籠絡,這位老領導給她的印象是︰老成持重,公允平和。除了重要的干部人事安排,一般不堅持什麼。余可為正好相反,風風火火,闖勁十足,是公認的有氣魄的開拓型干部。市長強書記弱,在他們那屆班子是個不爭的事實。也正因為如此,余可為破格提上去了,先做副省長,很快又進了省委常委班子,做了常務副省長。據說陳志立心里是不大服氣的。

崔林初的事岳清蘭也知道,報紙電視上曾經猛炒過一陣子。崔林初靠養兔子闖出了一條致富之路,住上了價值上百萬的大別墅,引起了余可為的注意。余可為就出面抓了這個典型,向省里匯報後,邀了一幫欠發達地區的縣長、縣委書記到崔林初的兔子養殖場開現場會。貸款也是余可為親自批的,要市農行特事特辦,市農行也就特事特辦了。事後,彭城地區的兔子多得成了災,價格一落千丈,崔林初破產也在情理之中了。市農行到法院起訴追債,法院查封崔林初的財產其實都很正常。

岳清蘭覺得陳志立沒有必要在這種事上做余可為的文章,氣量太小了嘛!嘴上卻也不好多說,更不敢勸,只道自己一定抽時間親自過問一下,還開玩笑說了句︰「老書記,您跟崔林初說,讓他別煩您了,以後就到我們檢察院信訪室‘上班’吧!」

陳志立的風格是點到為止。崔林初的事不說了,把《滿江紅》寫完,漫不經心地磨著墨,又說起了另一樁案子︰「還有礦區公安分局收贓車的事,也舉報到我們人大來了。清蘭,我可和你說清楚︰這不是匿名信啊,全是有名有姓的,好幾封哩,我都批轉給你們檢察院了。你檢察長大人看到了沒有啊?有什麼說法呀?」

岳清蘭賠著小心說︰「我們已經向公安機關發出立案通知書了。」說罷,又補充了一句,「收購贓物罪不在我們檢察院管轄範圍,應該由公安機關立案偵查!」

陳志立在書案上鋪展著紙,不無譏諷地說︰「好嘛,啊?讓他們自糾自查!」

岳清蘭听出了陳志立的不滿,解釋說︰「老書記,您的批示我們很重視,我也向礦區檢察院布置了︰雖然由公安機關立案查處,但我們一定監督到底!」

陳志立不悅地點了點頭︰「那好,清蘭,我希望你們好好監督,這件事的性質很惡劣!我們公安局是干什麼的?辦案抓賊的嘛,現在倒好,和一伙盜車賊攪到一起去了,人家盜車,他們收車!真給我們執法部門長臉啊!江雲錦這個公安局長是怎麼當的啊?當真警匪一家了?果真如此,他公安局門口的標語就得改,別警民團結如一家了,改成警匪團結如一家吧!‘警匪團結如一家,試看天下誰能敵’!」

岳清蘭心中一驚,苦笑道︰「哎,老書記,這……這言重了吧?」

陳志立擺擺手,又說了下去,說得越發明白了︰「清蘭同志,對江雲錦你要警惕,現在看得比較清楚了,這個同志人品比較差,沒原則,少黨性,也缺乏法制觀念,擺到市公安局長的位置上恐怕是個錯誤,是可為同志留下的一個隱患啊!」

岳清蘭真沒想到,在大火即將燒起來的這個災難之夜,前任市委書記陳志立會這麼評價自己任上提拔起來的一個公安局長,會這麼赤.果果地和她交底交心,這在陳志立的從政生涯中如果不是絕無僅有,也是很少有的,這不是陳志立的風格。

陳志立沉著臉,繼續說︰「清蘭,有些話我今天不能不說了︰我離開市委書記崗位前犯的最大的一個錯誤,就是用了這個公安局長。他是可為同志提的名。江雲錦和可為同志的關系大家都知道,零二年可為同志就想讓江雲錦做檢察長,是我頂住了,堅持用了你。去年鄭局長調省公安廳後,可為同志又想起了江雲錦,我當時要從市委書記崗位上下來了,就沒有再堅持,就犯下了這麼一個歷史性錯誤!」

岳清蘭笑著,婉轉和氣地勸說道︰「老書記,也別說是什麼歷史性錯誤,江雲錦總的來說干得還不錯嘛,對您老領導和可為副省長也都還是比較尊重的……」

陳志立自嘲地一笑︰「尊重?他尊重的是余可為,不是我!我沒戲了,上不去了,這個小人就要我的好看了!听說了沒有?人家要辦我家小林的涉黑案呢!」

岳清蘭這才恍然大悟︰看來老領導找她通情況的真正目的是他兒子的問題!

關于陳志立的小兒子陳小林,社會上的說法很多,有的說陳小林打著陳志立的旗號四處斂財,有的說陳小林靠他老子的庇護,走私騙稅發了大財,還有的說陳小林是二桿子,淨給人家當槍使,並沒發什麼大財……反正說什麼的都有。不過,岳清蘭做了這四年檢察長,倒還沒見有陳小林的案子移送過來,涉黑更是頭一次听說。

岳清蘭便道︰「老書記,我負責任地告訴您︰這個案子公安局還沒送過來。」

陳志立郁郁道︰「公安局如果移送了,你和檢察院就依法辦吧,該怎麼起訴怎麼起訴,在彭城市誰也沒有超越法律的特權嘛!不過,有個話我也得說在前頭︰誰想拿小林的那些爛事做我的文章也沒那麼容易!」他又禁不住激動起來,「警匪勾結收贓車不叫涉黑,陳小林做點小生意倒涉黑了,那就掃黑嘛。啊,徹底掃一下!」

岳清蘭本想勸陳志立幾句,讓老領導管好自己的兒子,可偏在這時,電話響了起來,是市人大值班室一位秘書長打來的,說是解放路44號黃金時代娛樂城發生特大火災,現場一片混亂,傷亡很嚴重。陳志立一听,急眼了,在電話里就向值班室要車。岳清蘭想起自己的車在門外停著,便讓陳志立不要等了,坐自己的車走。

和陳志立一起出門時,岳清蘭看了一下表︰二十一時二十分。

剛出大門,就看到了一片撕破夜幕的沖天火光。著火的黃金時代娛樂城位于市中心,市委宿舍區在城西,中間隔了三四公里,火光仍是那麼觸目驚心,仿佛一輪太陽憑空跌落下來。陳志立很焦慮,上車後沒關門就催促開車,而後用手機不斷地打電話,先打到市政府值班室,得知值班秘書長已到了現場,又把電話打到了現場。

市政府值班秘書長沙啞著嗓門,在電話里向陳志立做了初步報告,說是現場情況十分糟糕,火勢很大,有毒氣體四處彌漫,大約有好幾百人被困死在黃金時代娛樂城內,預計後果可能極為嚴重。更要命的是,解放路商業區道路狹窄,消防車根本開不進去,目前消防支隊的同志正在積極想辦法,已就近接通了五個消防栓……

陳志立對著手機嘶喊道︰「別說這麼多了,救人,現在最要緊的是救人!」

值班秘書長急促地說︰「是的,是的,陳主任,已經這麼做了,第一批傷員和死難者搶出來了,現在……現在還在不斷地往外抬死人,已經超過八十人了……」

岳清蘭當時就覺得問題很嚴重,這場火災不論怎麼發生的,反正是發生了,將來的公訴不可避免。出于職業性敏感,岳清蘭當即想到了收集、固定現場證據。以往的辦案經驗證明︰在這種混亂時刻,能夠證明案情真相的原始證據很容易移位換位,甚至消失。于是,岳清蘭在陳志立打電話的同時,也操起手機緊張地打起了電話,找到了手下的副檢察長張希春和陳波,要他們立即帶人趕往火災現場待命。

與此同時,他們掛著警牌的桑塔納轎車拉著警笛,左突右沖,一路狂奔。

隨著車輪的飛速轉動,火光越來越近,越來越亮,先是在高遠的天空閃爍,繼而從一座座高樓大廈的間隙掙扎出來,將車前的道路映照得一片通明。岳清蘭注意到,他們的警車一路過去時,不斷有救火車呼嘯著,從幾個方向趕往解放路……

二○○五年八月十三日,華共江東省委常委、常務副省長余可為到港城市檢查工作。從港城市返回省城途中,余可為悄悄在彭城下屬貧困縣河府下了車,想了解一下河府鎮希望小學的建設情況。事先余可為特意交代過秘書小段︰此事不能聲張,不和彭城市領導打招呼,當晚也不在彭城落腳,到河府鎮看看希望小學就走。

沒想到,彭城市委、市政府的領導沒來,河府縣委領導一個不少,全來了,列隊站在界碑前恭迎,路邊各式轎車停了一大排。進鎮後,還搞了個讓余可為哭笑不得的歡迎儀式。余可為先還隱忍著,可看到在大太陽下曬得滿頭汗水的孩子們,終于忍不住了,拉下臉來批評說︰「你們這些同志都怎麼回事啊?抓經濟奔小康沒能耐,搞這種形式主義的玩意兒倒輕車熟路!我今天再強調一下︰這種形式主義的東西不能再搞了!別人我管不了,我就說我自己,我下次再來,你們該干什麼干什麼,不許這麼虛張聲勢,吹吹打打,更不準搞什麼界迎界送,你們不累我還累呢!」

縣委書記王金成挨了訓並不生氣,賠著一副生動的笑臉解釋說︰「余省長,這次不是情況特殊嘛,咱河府是您的老家,您對家鄉又這麼有感情,捐資六十一萬幫我們鎮上建了座希望小學,我們家鄉干部群眾總……總得盡點心意嘛!」

听得這話,余可為又不高興了︰這六十一萬是他女兒結婚時省城和彭城市一些干部送來的禮金,拒收辦不到,退回去又不可能,他才捐給了家鄉的希望小學,根本不想這麼四處張揚。于是,便點名道姓批評王書記說︰「王金成,我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怎麼就是不改口啊?這六十一萬是我捐的嗎?作為一個國家公務員,我哪來的這六十一萬?這是彭城和省城一些同志們捐的,我不過經了一下手罷了!」

在王金成等人的陪同下,走進希望小學新起的三層教學樓,看著明亮的門窗、嶄新的桌椅,余可為臉上才浮出了一絲笑意︰看得出王金成這個本家縣委書記還是盡了心的,六十一萬的捐款實打實用在教育上了,估計縣里和鎮上還多少貼了點錢,這就好。這筆錢捐出去後,余可為就怕王金成這幫小官僚挪做他用。在彭城當市長時,余可為就領教過王金成一回,好像是一九九七年,王金成跑來匯報說,河府境內發現了一座了不起的秦墓,十分珍貴,還說國家和省文物局要給錢保護,前提是市里也得配套出血,他便從市長基金里批了二十萬。結果倒好,全讓王金成補發工資了,不但市里的二十萬、省里的十五萬,就連國家文物局的三十萬也差不多全發了工資,害得國家文物局和省里再沒給彭城市撥過一分錢文物保護經費。

王金成似乎也看出了余可為此行的目的,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余省長,我知道您這次來還是不放心我,怕我們又把這筆錢借用了,其實我們哪敢啊!再窮不能窮了教育,再苦不能苦了孩子,再說,我們還盼著下回您給捐個希望中學哩!」

余可為哭笑不得道︰「王金成,你知道的,我就這麼一個女兒,沒下回了!」這話說完,又感嘆起來,「也是的,公事公辦,讓他們捐資助學,一個個給我哭窮叫屈,我女兒結婚,沒請沒邀,一個個全到了,轟都轟不走,都大方得很哩!」

王金成說︰「也算是壞事變好事了,瞧,孩子們有這麼好的地方上學了!」

余可為抱臂看著面前的新校舍,沉思著,不無憂慮地說︰「這件事孤立地看,也許是壞事變好事,聯系到目前的社會風氣來看,問題就比較嚴重了!這是正常的人情來往嗎?我看不是,變相的權錢交易嘛!我不當這個常務副省長,肯定沒有這麼多人跑來湊熱鬧!所以,你們都給我小心了,千萬別在廉政問題上栽跟頭!蕭書記那可是眼里不揉沙子的人!」

王金成連連應道︰「是的,是的,在廉政方面,我們一直抓得比較緊。」

余可為語重心長地告誡說︰「組織上抓緊是一回事,自身怎麼做又是一回事。我知道,真正搞好廉政很難。市場經濟條件下,你手上的權力完全可能變成商品,只要你手上有權,不要你去找錢,錢會主動跑來找你。怎麼辦呢?我這里有三條經驗,不妨說說︰一拒絕,二回贈,三捐獻。實踐的結果證明,還是有些作用的!」

王金成討好道︰「所以咱彭城干部才說,您比陳志立同志了解華夏國情!」

余可為這才想起了過去的老搭檔︰「哦,老陳這陣子怎麼樣?情緒還好嗎?」

王金成擠了擠眼,意味深長地說︰「好什麼?牢騷大著呢,背後沒少損您!」

余可為知道,自家這位遠房表佷官運不佳,調來調去做了八年縣委書記,一直沒提上個副市級,對原市委書記陳志立意見很大。在彭城做市長時,王金成曾經跑來找過他,送過簡歷。他礙著情面,嘴上答應幫忙,可在其後兩次研究干部問題的市委常委會上都沒為王金成說過什麼話,一直到調離彭城都沒說過。王金成不知就里,便把這筆臥槽的爛賬理所當然地記到了陳志立頭上,抓著機會就攻陳志立。

此刻,王金成又把早禿的腦袋湊了過來,聲音也壓低了許多︰「余省長,听說了嗎?陳志立正慫恿養兔子的崔林初到省城找你哩。還說了,這致富典型既是您親自抓的,崔林初的大別墅又是您支持蓋的,就該把別墅賣給你,讓你替他還貸!」

余可為心里很火,臉上卻在笑,口氣也很輕松︰「那好啊,我這常務副省長就別當了,和崔林初一起養兔子去吧!」話一出口又擔心出言不慎會被王金成這幫人利用,便果斷地結束了這個話題,不無慍意地對王金成說,「少傳這些沒根沒據的話吧,我看老陳不會這麼沒水平!方便的時候,代我向老陳問個好,就說我想他哩!」

王金成看到苗頭不對,把一肚子煽風點火的話咽了回去,又說起了別的。

看過希望小學,原準備馬上趕回省城,王金成死活不答應,一定要余可為吃個便飯。畢竟是自己的家鄉,余可為不好不給面子,卻又怕王金成喋喋不休「匯報工作」,便說︰「那就抓緊時間開飯,吃簡單一點,按照蕭書記最近推廣吳城經驗弄的廉政灶制度辦,我這個級別用餐是二十塊的標準……哦,二十二塊,不能超支,我帶了零錢,吃過趕路!」

王金成連連應著︰「好,好,余省長,那咱們就簡單,盡量簡單!」

到縣委招待所小飯廳坐下一看,並不簡單,雞魚肉蛋上了一大桌子,大碗大盤子五彩繽紛,上下碼了兩三層,涼的熱的一起上來了,整個一土老財請客。余可為馬上得出了結論︰河府縣這些年怕還是欠發達,不但是經濟,各方面都欠發達,這幫小官僚想瞎造都造不出個水平來。酒倒是好酒,五糧液,可余可為一口不喝就敢判定是假酒。在彭城做市長時,河府出產的假五糧液坑了他不止一次。

坐到桌前了,不吃也不行,身為常務副省長的余可為只好再次順應國情,硬著頭皮吃了起來,順帶交代秘書小段去問價格,他不能壞了蕭書記的規矩,多吃的「份額」要記下給錢。王金成和河府的干部敬酒,余可為一口不喝,只用礦泉水應付。王金成表白說,這五糧液絕對是真的,是辦公室主任親自跑到城里專賣店買的。余可為仍是不喝,卻也不反對陪客的這幫小官僚喝。小官僚們見余可為是這個態度,也就不敢喝了,一個個正襟危坐,正人君子似的。余可為笑了,說酒開了瓶,不喝也浪費了,能喝的還是喝吧。大家這才看著他的臉色,小心地喝了起來。

余可為心里有數,先攔住他們︰「哎,金成,吃飯就是吃飯,今天不談工作。」

不談工作便拍馬屁。女縣長率先吹捧余可為清廉正派,平易近人。王金成接過話茬兒抒發無限感慨,述說彭城市干部群眾對余可為的深切懷念。由余可為又自然而然地說起了原市委書記陳志立,對陳志立的不恭之詞迅速溢滿桌面。一位管政法的縣委副書記還說起了陳志立小兒子陳小林的涉黑問題,一副幸災樂禍的樣子。

余可為本來不想發作,後來實在听不下去了,臉一拉,重重地放下了筷子。

就這麼一個動作,立即消滅了酒桌上的一種情緒,權力的威嚴不可小視。

重新拿起筷子吃飯時,余可為才嚴肅地說︰「河府是我老家,我不希望在我老家听到任何詆毀陳志立同志的言論,我不管你是出于什麼動機!我和陳志立同志搭班子時是有過一些誤會和不愉快,不過,都過去了嘛!至于他兒子的問題,大家也少議論,更不要幸災樂禍!我看啊,如果不注意,這種事在你們身上也會發生!」

吃過飯,余可為從秘書手里要了一百塊錢,放到桌上︰「今天簡單的事又讓你們搞復雜了,酒錢菜錢大家請自覺付一下,在座的每人一百,我們算是aa制!這餐超過廉政灶標準,我回去搞不好也要被蕭書記‘刮胡子’,你們以後記好了,別再害我!」

這太意外,也太不給大家面子了,王金成、女縣長和一屋子人全怔住了。

過了好半天,王金成才第一個反應過來︰「好,好,我們……我們就按余省長的指示辦!」說罷,讓辦公室主任向大家收錢,自己先掏了一百元。掏錢時,又對余可為抱怨說,「余省長,其實,您知道,這……這也是咱華夏的國情嘛!」

余可為臉色鐵青,話說得生硬︰「這種國情我不準備再順應下去了,再順應下去,你們河府沒啥希望!財政倒掛,你們還這麼大手大腳,老百姓怎麼看啊?什麼影響啊?蕭書記三令五申,廉政灶制度在吳城搞得好好的,吳城干部現在什麼樣子,難道你們就做不到?」似乎覺得有些過分,走到門口,才又緩和口氣對王金成說,「金成,給你這土財主提個建議︰以後別把冰鎮蝦拿去油炸了,那就是冰著吃的!」

王金成被訓昏了頭,隨口應道︰「好,好,余省長,那咱以後就冰著吃!」

余可為拍了拍王金成的肩頭,笑道︰「金成啊,咱們別吃了,以後我再來,就搞點野菜什麼的吃吃嘛,像前不久我和蕭書記去吳城,他在一戶農家請我吃野芹菜炒肉,一份十元,那叫好吃啊,而且既省錢,又別有風味,不比這麼瞎造好啊?!你和同志們就算可憐我也別這麼造了,吃你一次付一百塊,我工資一天也沒兩個一百,萬一一天吃兩頓,我的經濟就要負增長了,那我向你表嬸可交不了賬嘍!」

在縣委招待所門口上車時,王金成和一幫小官僚也一一上了各自的車。

余可為見了,故意問︰「哎,怎麼?金成,你們也和我一起回省城啊?」

王金成有些窘︰「送送您省委領導。我們……我們就是送送……」

余可為手一擺︰「不必了,不搞界迎界送,就從這次開始吧!」

離開河府時,是二十時五十分,距那場大火的起火時間只有不到十五分鐘了。余可為記得︰秘書小段上車後和他說過這個時間,道是上了高速公路四個小時內肯定趕到省城。這個記憶應該不會錯。那晚,如果不是王金成把事情搞復雜了,如果他不留在河府吃這頓復雜的晚飯,彭城火警傳來時,他的車可能快進入省城了。

當余可為的專車駛過高速公路彭城段,距省城還有三百五十多公里時,不是彭城市,而是省政府值班室的電話打來了,向他報告了這場嚴重的火災情況。當時,省政府值班室情況不明,報過來的死亡人數是一百一十七人。

余可為極為震驚,像憑空吃了誰一記悶棍︰這麼大的事故,不論是作為臨時主持全面工作的常務副省長,還是作為前任彭城市長,他都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向省城方向的前進戛然而止,余可為讓司機把車停在路邊,馬上用手機聯系省委書記李元焯和周省長。李元焯書記和周省長這幾天都不在家。周省長在京城開一個全國經濟工作會議,李元焯則于前天率領江東省黨政代表團到東方考察去了。

好在這兩位黨政一把手的手機都沒關機,情況及時匯報過去了。

李元焯書記和周省長听罷電話匯報,都很焦慮著急,明確指示余可為︰立即代表省委、省政府趕往彭城市緊急處理事故,盡可能把損失降低到最小程度,一刻也不能耽誤!同時,按重大事故上報規定,向中央有關部門如實匯報,不得隱瞞!

余可為掛掉電話,又飛快地跟蕭宸聯系了一下,蕭宸那邊好像正在接待下屬,嗯了幾聲,要他按照正副班長的意思辦理,其余省城這邊的事情蕭宸會幫他安排。

余可為遵命而行,合上手機後,命令司機掉轉車頭,違章逆行,趕往彭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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