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3章常委會(下)
「我的意見，鼎清區區長鄭之鵬同志，可以作為漢寧縣委支書的預備人選考慮。」
王文華支書直接定下這個基調，下面的同志要反對，就比較困難了。華夏數千年來，有一些傳統，雖然不見得好，但就是流傳了下來，譬如不在公開場合「打」領導的臉。人活一張臉，樹活一層皮，堂堂市委支書，提議一個人事調動，如果被人直接頂回來，丟臉丟得多大，那是不必多說的。因為按照華夏體制內的規則，一般人事問題是應該在「私下交換意見」的時候決定的，再不濟也該是在支書踫頭會上決定，真正拿到常委會上討論的時候，應該早已經確定好了的，不會再有什麼意外才對。所以在常委會上反對某項提案，這在體制內是非常少見的，如果表示反對，那就說明該常委對這個議案有極大的意見，堅決反對這個提議。
而現在提出這個議案的是支書王文華，這個時候哪位常委有如此勇氣竟敢站出來說「我反對」？須知王支書下來朗柳，這新官三把火還沒燒呢，誰那麼不長眼想要惹上這第一把火？
唯一有能力反對的蕭宸市長，卻正是這個提議的受益者，他自然不會反對。
王文華支書環顧了一下會議桌，在場的十一位常委都沒有要說話的意思，王支書轉頭看了趙崇一眼，緩緩地問︰「組織部覺得如何？」
王文華的目光直視趙崇，這句話問出來就特別顯得非同尋常，趙崇微微有些不安，身子不自覺地扭動了一下，道︰「組織部……沒有意見。鄭之鵬同志是從省團委放下來的，經過多個崗位鍛煉，理論認識深刻，實踐經驗豐富，政績明顯，擁有較為突出的領導能力，同時年富力強，我的看法，這樣的干部，正是加擔子的時候，我同意王支書的意見。」
王文華的臉色好了一些，點點頭，又問齊文樂︰「文樂同志的意見？」
齊文樂點點頭道︰「組織部的意見很全面，我也覺得鄭之鵬同志是可以加擔子的。鄭之鵬同志歷經團省委農村青年工作部副部長、鼎清區副區長、鼎清區區長多個崗位的鍛煉，在工作中形成了一套務實的工作風格，並且勇于開拓創新，取得了不俗的成績，我認為是可以放在更重要的位置進行鍛煉的。」
王文華支書就笑了起來，又望向蕭宸︰「市長的意思？」
蕭宸有些模不清王文華的心思，真的只是向自己示好，提拔自己的愛將？但一時模不清不代表能不表態，便微微點頭︰「之鵬同志的能力，還是經得起考驗的，如果組織上覺得他還有潛力沒有挖出，有必要再加一點擔子……我覺得也是可行的。」
「那麼各位同志對這個問題，還有沒有別的看法？」王文華支書這句話表示，已經到了決定前的最後一道程序了。
沒有不同意見，沒有人發言。
「那好，關于鄭之鵬同志調任漢寧縣委支書一事，大家表決一下吧。」王支書最後說著，第一個舉手表示同意。
刷刷刷……十一之手跟著舉了起來。
「那好，銀昌，記錄下來。」王文華吩咐了一聲，又道︰「既然說到鼎清區的調整，那就先從鼎清區開始吧。」他看了一下面前的文件，朝趙崇看了一眼，猶豫了一下，卻又朝齊文樂道︰「文樂支書，鼎清區委的調整，你那里有預案吧？那你來說一下。」
看來王文華是對趙崇有些不放心了，直接越過組織部，讓副支書拿出預案來講。
齊文樂看了趙崇一眼，微微點頭，翻了一頁面前的材料紙，道︰「我是這樣考慮的，鑒于鼎清區這幾年發展迅速，可見其領導班子是非常有戰斗力的，我們黨一貫堅持的共同發展，這個是戰略，但是在戰術上，我們提出可以優先發展一批，然後帶動一批。現在鼎清區可以算是我們優先發展起來的，那麼就應該以鼎清區來帶動其他發展相對緩慢的地區。這其中，我們應該借鑒鼎清區成功的經驗，怎麼借鑒呢？現在最簡單而有效的一個辦法，我認為就是直接將鼎清區一些有經驗、有能力而有年富力強的干部，調到其他地區任職，從而給其他地區也帶去一縷新風。」
道理講完，齊文樂就開始說起他的構思來︰「按照這個戰術原則，我建議市委考慮如下幾個調整︰鼎清區委副支書林成南，對于黨風廉政建設很有一套，現在鼎清區政風日清，他是出了大力的，這樣的人才，放在全市都是有用的，我建議調整林成南同志的職務，到市委組織部任職。鼎清區委副支書張洋，這位同志對于經濟也是比較在行的，特別是對工業建設，非常有經驗，我認為可以調任孤峰開發區任工委支書兼管委會主任。鼎清區副區長周平，這位同志之前是鼎清區財政局長，在財政事務上經驗豐富，現在所處的位置是分管工業等，反而不是其所長，本著人盡其才的原則，我建議由他出任市財政局副局長，協助從前沒有在財政局工作過的蘇民生同志抓好全市的財政工作。這三位同志如果調走，空缺的職務可是先詢問鼎清區委有沒有推薦人選接任，再由市委組織部綜合考察。」
齊文樂的話一說完，市委小會議室忽然變得格外安靜，與會人員的目光齊刷刷地朝蕭宸望去。蕭宸到這個時候哪里還沒有品出味來？王文華支書的這步棋，還真是攻守兼備，或者說，是給了蕭宸一個難題。
眾所周知，蕭宸是從鼎清區委上來的，按照某些干部的說法，鼎清區委就是蕭宸的「蕭家大院」，若問蕭宸市長的意志在全市哪里貫徹的最好，鼎清區委恐怕比市政府還要堅決。
如今王文華支書忽然出了這一步棋，如果蕭宸點頭，這步棋走了下去，那麼蕭宸面臨的是什麼呢？是繼李雲新、劉文軍、顧樂三位蕭系干將調任到市里任職之後，鼎清區委再一次的大換血。而且這一次換血之後，蕭系干部在鼎清區委的「支書優勢」、「常委優勢」都將不復存在。從支書踫頭會的角度來說，即便原來的兩位副支書李雲新(兼)和劉文軍調走，還有鄭之鵬、張洋兩人是副支書，雖然李雲新的繼任者並非蕭系，但就算他跟趙霖支書站在一條戰線，支書踫頭會也還是2:2平，至少否決趙霖支書的提議還能夠做到，那麼一項提議在支書踫頭會上不能決定，就只能拿去常委會上，而常委會上蕭系的優勢卻更大，這就是鼎清區委可以成為所謂「蕭家大院」的原因。
但現在一旦鄭之鵬、張洋、周平同時調走，則鼎清區的蕭系干部就有可能陷入到群龍無首的狀態當中，而且听齊文樂的口氣，這三個空缺職務的繼承者首先要過趙霖一關——所謂的鼎清區委推薦、市委組織部考察。那也就是說，趙霖支書可以換上他的人了。
這樣一來，蕭宸在鼎清區的絕對優勢就被這幾個「提拔」全面瓦解掉了。
然而蕭宸深知，他此刻是不能拒絕的。
不是因為拒絕不了，而是他深知拒絕之後會導致非常嚴重的後果。
今天的市委常委會，原本就牽動了許多人的心，包括市委市政府內部、包括市直機關內部，也包括各個縣區的領導層，他們都對今天的會議內容志在必得，今天討論的內容是不可能保密得住的。
那麼一旦蕭宸對這個提議表示拒絕，第一個導致的重大惡果，不是蕭宸跟王文華支書的關系會陷入尷尬甚至發生矛盾，出現齟齬。而是鄭之鵬、張洋、周平會怎麼想，他們會不會覺得蕭宸為了絕對控制鼎清，就把他們的前途不當一回事，就把他們限制在鼎清區這個框框內了呢？而自他們以下，羅榮清、黃睿、韓東等蕭系第二批次的干部，又會不會也因此感到心寒呢？
這些問題，蕭宸不得不考慮，所以，他也不得不妥協。
相互之間不斷的試探、妥協，就是權謀。
蕭宸轉了轉茶杯的杯蓋，輕輕放下杯子，肅然道︰「非常感謝文樂支書對鼎清這幾年發展的贊譽，作為一個從鼎清區出來的干部，我不敢妄自菲薄，我也深信鼎清區有一個團結、有戰斗力的好班子。這是一個拼搏、奮進而又自省自律的班子，作為這個班子曾經的一員，我深感榮幸。對于組織上如此看重鼎清區出身的干部，我在高興之余，也想趁此機會講一講我的看法。首先，鼎清區的成績，是在歷屆班子上下齊心、團結一致的情況下取得的，因為經歷原因，我只能說，至少在謝陽同志任鼎清區委支書的時候，就為這以後的成功打下了堅實的基礎。其次，鼎清區的成績，是在和省委的英明決策、市委的堅強領導下取得的，而不是鼎清區單干干出來的，沒有的政策、省委的放權和市委的指導，不會有鼎清區今天的成績。最後，鼎清區的成績，是全體鼎清區干部群眾共同奮斗的結果，在鼎清區這幾年的發展中，區委區政府及區直機關干部深入一線考察調研，從實踐中模索規律，探索方法，而鼎清區八十萬人民群眾無不頂力支持區委區政府的工作，沒有這些，鼎清區也不會成功。當然，鼎清區班子在這一過程中也的確收獲了一些經驗，如果組織上覺得這些經驗值得推廣，我個人當然也是持謹慎地贊成態度的。」
蕭宸這番話，說得即陳懇，又自信，偏偏最後又還表現得很謹慎。按照他這個說法，所有的功勞，上面分了，同志們分了，老百姓也分了，就是鼎清區的主要干部沒拿到。但干部們也不是一無所獲，拿到了什麼呢？拿到了「一些經驗」。
然後，現在市委覺得這些經驗有用，值得推廣，行不行？行，我蕭宸也覺得行，我謹慎的表示贊成。
這話就天衣無縫了。
唯一好像有問題的一點是︰他說的第一條和第二條，按照一般說法，似乎應該換過來一下才是？、省委和市委的正確領導，難道不應該擺在第一位嗎？但蕭宸這麼說了，眼下都不敢小看蕭宸的這些常委們自然不會覺得蕭宸是口誤說錯了，所以都在琢磨蕭宸把這個秩序倒過來的意思。
「咳！」王文華支書輕咳一聲︰「蕭市長是對鼎清區班子特別有發言權的，現在他的意思大家都听到了，對文樂同志的提議，有沒有哪位同志有不同意見？」
這個時候有不同意見的人等于是智障了，自然不會有人冒頭。
「那就表決一下。」王文華支書微微笑著道。
全票通過，之後蕭宸便拿起茶杯喝了一小口，心里卻有些擔憂，雖說王文華支書這步棋看似釋放了相當大的善意，將蕭宸的幾個干將都提拔到了更高更重要的位置上，但蕭宸知道這其中王文華支書表達的意思︰我給你培養干部，你給我讓出實權，咱們互惠互利，實現雙贏。這句話反過來說，你不放權，那也就別想手下的人得到提拔，就等著下面的人自動散伙。
王文華是個厲害的支書，雖然他作為地區一把手的經驗的確有些不夠豐富，但他的心機是很深的，可以說是一個智計深沉之輩。現在他唯一表現得有些過分的地方，也就是因為沒有真正到過地方上做一把手，剛才主持會議顯得有些霸道了。比如他數次主動提出議題，以明顯的導向性語言將其余諸位常委變成了表決機器，這就是典型的「一霸手」作風。雖說他這個「一霸手」是猜測到蕭宸不會反對這個基礎上進行的，但作風就是作風，這說明王文華支書實際上是個權力欲很強的人。
蕭宸心里給王文華下了這樣一個定義，就不免有些擔憂，現在他雖然迫于壓力跟自己處于「和平」狀態，但一旦兩人因為什麼原因鬧僵，這樣的人就有可能做出比較出格的事情來，而如果真出現這樣的情況，對兩人都會造成不好的影響。
蕭宸心中有事，但面上倒是看不出來，甚至還微微掛起一絲笑容，似乎對于幾大干將的提拔頗為高興。
王文華支書便又開始討論桃花縣縣委支書一職上。這一次卻是由組織部提議，讓市委宣傳部副部長曹穎民調任桃花縣縣委支書，對于曹穎民這個人，蕭宸不是很了解，他喝了一口水，忽然想起徐菲好像跟他提到過這個人。在徐菲的語氣中，似乎曹穎民這個人比較嚴厲，相對于洪芸香部長的隨和熱情有些格格不入，有時候宣傳工作做得不好，曹穎民批評起人來，那話兒說得都是特別挖心，說的不好听一點，有些陰陽怪氣、指桑罵槐，宣傳部內對他的看法不是很好。
然而王文華支書忽然調他去出任一方知縣，這就有些出乎蕭宸的意料之外了，當初桃花縣縣委支書這個職務的安排，王文華支書在電話里只是簡單地說了一下︰「桃花縣前幾次夏汛、秋汛，都出現了比較重大的險情，前幾年甚至被水淹了縣城(參見第一卷縣城築基)，我覺得這是班子……特別是班長不夠強硬，一些該落實的精神沒有落實到位的原因，所以我覺得這一次應該派出一位有魄力的干部去桃花，壓一壓場面。」
王文華支書這段話，蕭宸當時是表示了「原則性同意」的，所以現在組織部提出來之後，蕭宸也不好多說。
不料這一次宣傳部的洪芸香部長卻忽然插了一句︰「穎民同志的工作能力，我是充分肯定的，但是據我了解……穎民同志最近……嗯，我听說紀委接到了一些不好的材料吧？不知道組織部有沒有考慮過？」
洪芸香部長這句話一出口，常委們的氣氛頓時又發生了一點變化。作為宣傳部的班子，她在常委會上公開質疑自己班子里面的一位副手，這等于是公開了說︰我跟他有矛盾！
但蕭宸卻是有些欣賞洪芸香部長這個態度，雖然蕭宸不太清楚紀委接到過一些什麼樣的材料說明曹穎民有什麼問題，但至少她敢于在這個時候站出來說這個話，是很需要勇氣的。
蕭宸的目光也隨之朝馬政望去，市委副支書兼紀委支書馬政這個時候依舊冷著一張臉，听了這話，很平靜地道︰「近一年多來，我們紀委的確接到過一些舉報曹穎民同志生活作風問題的舉報信，這個事情我在前不久曾經跟王支書匯報過一下。」
皮球推給了王文華支書。
王文華點了點頭，面色比較嚴肅，道︰「對，這個事情馬政同志跟我講過一下，我也曾找馬政同志要來了一些舉報信看過，這些舉報信大多寫得模稜兩可，事實證據都沒有，很多都是什麼‘听說’、‘可能’‘估計’……主觀意識太強，證據卻一點都沒有，我們不能因為這個就否定一個干部，就覺得他真的有問題吧？據我所知，穎民同志平時作風硬派，得罪一些人也不奇怪嘛，我看這個不是問題。」
蕭宸心里搖了搖頭，王支書還真是有一霸手潛質，這才剛來朗柳，對自己看重的人就要搞「帶病提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