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恨 第一章 緣起(七)

作者 ︰ 大愛諾諾

仲秋之季,天下大熟,多少十指不沾泥的官吏士人,不事稼穡的匠工商賈,兼著朝廷養的大批兵卒,就等著地里這一茬東西。于是,一場征糧納賦的硬仗就要開鑼。

重陽節一過,風陵渡鄉糧目孟積珍就將本鄉大大小小的甲長里正在家里聚齊,催問秋賦。公事要辦,私事也不能落下,孟家的佃戶自然也被召來——東家有要事商議。

這一日,穿綢衫的衣短褐的林林總總數十號人在孟家聚齊,宏闊的大堂里坐的滿滿當當。孟積珍坐了主位,眼楮朝下面一 剛要發話,突然面色一變,受了驚嚇似的彈起身,大聲道︰「你們…你們怎麼會在這里?」

被他指點的那兩個人都是地道的莊稼漢子,一個叫何慶豐,一個叫孟臘狗,都是孟家的佃戶。二人一齊回道︰「咱是您家租戶,東家叫來,咱能不來麼?」

坐在偏位的孟賬房也是一驚,指著何慶豐、孟臘狗道︰「你們兩個不是在縣衙吃牢飯麼?怎麼就跑到這里來了?」

何慶豐、孟臘狗十分默契地對望一眼,嬉笑道︰「縣衙人太多,牢飯不夠吃,縣爺爺就把咱這等輕罪給開釋了。」

「放屁」孟積珍激動地拍打椅背,「造反還能算輕罪?依我說,牢飯都不消吃,直接上斷頭飯」這些個刁徒,趁他舉家進城空宅之際就打他主意,簡直十惡不赦當初一板車押上縣里去,就沒指望他們能回來,想不到這麼快就得了開釋,還得瑟抖勁的出現在自己面前,他焉能不氣?

「誰造反了?誰造反了?證據呢?」兩個佃戶身上衣單,肚里食寡,眼看今年租子又交不上,這回被東家召來除了催租肯定沒好事,干脆擺出一副死豬皮厚的模樣。

「你們喊了ˊ反他娘ˋ」孟賬房指證。

「哪個喊了?還有誰听見了?是你家莊客嚷的,咱沒喊這等字眼」

孟積珍氣得直抖︰「好好那你們手持凶利之器,私闖他宅打家劫舍,這事總該認了吧?這可是一等一的重罪,論律當斬,最輕也得流徙」

何慶豐、孟臘狗理直氣壯的反駁︰「咱拿的那是莊稼把式,頭什麼的,專一侍弄莊稼的玩意,算不得什麼凶利之器。再說了,咱又沒進院牆,就在外頭溜,犯著啥事啦?」

「好很好」孟積珍身子突然不抖了,冷靜地坐回椅子上,冷冷地盯著這兩個佃戶,「說說,你們究竟怎麼出來的,還有那幾個同伙呢?」

「一並出來了,縣爺爺當堂開釋的。」見東家不氣了,何慶豐孟臘狗自己覺得沒趣,老老實實地作答。

「不是牢飯不夠吃?」

「不是。」

問完了,孟積珍心里越發冷靜,不過現在不是追究這事的時候,眼下,征齊朝廷的皇糧賦稅才是頭等大事。于是他安排佃戶們現在偏廳候著,稍後再與他們理論。

孟賬房捧著一本賬冊,將各里各甲本年實收稅銀數目、欠繳數目大聲報了一遍,末了,孟積珍道︰「多大的窟窿眼呀各位如此不盡力,不是叫我難做麼?縣上追責下來,誰也逃不掉大家伙兒別介日里坐屋里,勤催緊要去呀你不催不要,人家就藏著掖著,哭天叫地的喊窮」

一個甲長苦著臉道︰「不是我等不盡力,今年實在難為啊兵匪這一攪鬧,地糟踐了不少,人也跑了不少。人在的,說自家地上損失了多少多少,跟賊跑的,逃荒去的,人都沒影兒,咱跟誰要去啊?」

「就是就是剩下這些莊戶,連自家那份兒都不肯交足,哪肯攤別人家的份子呢,國法律令在這擱著,可走不通啊年年這會兒,咱這頭上就添幾根白的……」一個錦袍鄉紳大聲感嘆,手在頭上撓著。

孟積珍冷聲打斷他︰「今年這缺口要是大了,大家伙兒一起吃掛落,何惜你那幾根老毛?」

里甲們一個個苦著臉,要麼不做聲,要麼就是唉聲嘆氣。這是有人提議︰「孟爺,不如你跟縣爺爺說道說道,把咱的難處訴一訴,沒準就寬宥了。」

「縣爺爺?嘿,他不拿大板子使勁刮我,算是和善的了。」想起自己送去的犯人被無端開釋,孟積珍就氣惱不已。

一場征糧會進行了小半個時辰,堂下蚊蠅一般鬧哄哄,議論不絕,多是抱怨、牢騷,連篇的廢言,這樣下去,一年也論不出個結果來。

孟積珍清咳一聲道︰「羊毛要剪,駝毛要薅,國法干啥用的?你們不去盯著催討,那等奸猾肯給你?多的就不必說了,明日開始,著緊討要就是了。」

話音一落,剛剛靜了片刻的大堂又吵嚷不休。

「話是沒錯,可如今羊兒們只剩一張皮了,上哪里薅毛去?」

「國法算個啥?國法要是管用,那反旗怎麼扯起來的?那王二領著百十號莊稼漢就能沖了縣衙,,縣令都拖出來砍了,兔子急了還咬人哩」

「對斷頭的買賣咱不干惱了官府,拿國法治咱,還有活路,惱了那幫橫的楞的不要命的,拿刀子招呼,縣令都只一個腦袋,咱長了幾個?」

孟積珍听得焦躁,一拍桌案︰「夠了討又不肯討,賬上還欠著一半多,你們說說,咋辦?「

片刻,一個聲音弱弱地響起︰「孟爺,您家富足,又是十里八鄉的大善人,要不,您先墊著?「然後,大堂里是贊許的默然,大家眼楮齊刷刷盯在孟積珍身上。

墊著?光說說就讓人心疼,孟積珍就有身上的肉被撕扯的感覺。「什麼話?我家富足,你家不富足?「他指著那些衣著光鮮的鄉紳,一個個點下去,」你家富足不富足?還有你家……「

這一場催賦不歡而散。

孟家在川原上有一千多畝水旱田,半數掛落在皇莊上,是不必納賦的。而魚鱗冊上又實錄一千多畝,這個五百畝的大缺口就向各甲各里一點點攤下去。多少年了,這在風陵渡早已不是秘密。

孟積珍靠在椅背上嘆氣,萬一今年秋賦不齊缺口過大,縣上追責下來,只有把自己吃掉的吐一些出來了。饒是如此,孟積珍還是忍不住肉疼,怎麼說,吃進肚里的東西,那也算是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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