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大唐貞觀盛世,渭水之畔。
風凜冽,鉛色的雲冰冷地壓在天空之中。
尹秋從未想到,在這一天,他還能遇到慕兒,還在那樣的情形之下。
他當時正席地坐在一塊磐石旁飲酒。發絲被吹亂,不時飄拂著掩住他半個臉,卻掩不住他完美無瑕的精致面容。他仿若未覺那亂發夾著風沙的干澀,讓酒壺從拂在臉上的烏黑發際穿過,把一壺酒一口一口灌進去。
幾個隨從竭力將一架屏風樹到上風處,好讓擊到尹秋的風沙能少一些,以免損傷了尹秋潔白的肌膚,憔悴了尹秋晶瑩的面容,黯淡了尹秋如星的雙眸。
屏風外,一個少女的聲音越來越近,帶著憤怒和無奈的哀泣︰「我不想給你家公子吹笛子!天晚了,我母親在等我回家呢!你快放開我!」
尹秋僵住,然後猛地站了起來,正對慕兒清好的面孔,和含愁的剪水雙瞳。
慕兒也突然地閉上了嘴,不再在兩個壯漢手臂下掙扎。
尹秋一擲酒壺,擲在放著小菜的岩石上,「啪」地發出一聲碎裂的脆響,琥珀色的酒漿在岩石上瓢潑開來,是秋季落葉昏黃的顏色。
驀地,尹秋一笑,不知是悲慘,還是驚喜,天地間漫卷的風沙,也于瞬間沾染了那說不出的黯愁和明媚。
然後尹秋回頭,發足狂奔,也不知打算奔到哪里去。
跟著他的十余名隨從,和那正扭著少女的壯漢,盡數叫了一聲,緊緊追了上去。
被拋下的慕兒無意識地撫模了一下被擰痛的手腕,忽然如夢初醒般叫了一聲︰「尹秋!等等我!」
貳
絲絲縷縷的記憶,正被撕扯開來,流雲樣流散在尹秋和慕兒的眼前。
葡萄架下,兩個小小的人影正在月光里吃葡萄。
小女孩說︰「尹秋,你听到有人在說話麼?」
小男孩說︰「慕兒,我听到了,好像有人在月亮上說話?」
小女孩說︰「尹秋,你吃葡萄的聲音太大,我听不清。」
小男孩說︰「哦,我不吃了,你細听听,月亮上的人,在說什麼?」
一時安靜了,果然有人在說話。
「妹妹,昨兒听見,我的尹秋,你的慕兒,正在一處吹簫奏笛,一曲《長相思》,渾然天成,有如天籟。看來兩個孩子的基本功都挺扎實了。」
「姐姐,你的尹秋,我的慕兒,整天膩在一處,這次我們進京,這兩孩子分開,一定舍不得。不知什麼時候,才再听得他們的笛簫相和哩。」
「妹妹,你不嫌我的尹秋拙笨,不如就成全了他們,讓他們下半輩子,都能笛簫相和吧。」
「姐姐,你不嫌我的慕兒傻氣,我又能說什麼?」
兩個女子格格而笑,聲音驚動了對岸的雀兒,鳴了一聲,倏地飛起。
葡萄蔭下,兩個小小的身影緊靠在一起,四目相對時,都在對方的眼楮里,看到了自己緋紅的臉,在月光下閃爍著光彩。
他們面前,是一大汪的水池,池里開滿了睡蓮,粉紅色的,有著玉的潤澤,和錦的柔美,一盞一盞,像盛著少年心事的燈籠。
許久,簫音和笛音,一起在月光里揚起,流水般浮動在靜靜的夜空。
參
尹秋終于跑得累了,坐倒在一棵歪脖子柳樹下。
柳樹早不見了春日的依依,焦黃的樹枝,無力的低垂,沒有絲毫曾經的如煙纏綿。
隨從們看他坐定了,方才松了口氣。
尹秋抬起無力的眸子,只看向了遠方蹣跚而來的少女。
冰寒的冬天里,慕兒滿頭是汗,滿眼是淚,氣喘吁吁走到尹秋面前道︰「尹秋,我是慕兒!」
尹秋眸子好冷,但看著慕兒的淚水一串一串掉下來,終于也有了酸楚之色。
他用手一指道︰「你們全給我走遠一點!」
隨從們遲疑,後退,但卻只退了幾步,退到了慕兒的身後。
尹秋拉起慕兒,繼續向前奔去,丟了冷冷一句話在風里︰「你們不許跟來。我晚上自會回府!」
隨從們面面相覷,而尹秋和慕兒的身影,卻越走越遠。
那天下的不是雪,是冰雹。
大顆大顆的冰雹,狠狠砸到臉上,帶著冰涼的疼痛。但在奔跑的路上,那種疼痛,卻化作幸福的刺激,蜿蜒在一路之上,一直蜿蜒到城外送別的十里長亭。
長亭內,兩人都是淚光,但四目相對時,又是忍不住的相視一笑。
沒有人听到長亭內的笛簫相和。
沒有人知道那相和的是一曲《長相思》。
冰雹擊在屋檐和地面的聲音,掩住了一切聲響。
但亭中相和的兩個,卻只听到了那曲《長相思》,在對方的樂器下回旋傾訴。
那一天的冰雹下了很久,地上堆起來一層細碎的水晶,在月下反射出澄澈甚至艷彩的光芒,踏在上面,有著冰粒摩擦時興奮的吱嘎聲。
肆
尹秋是太子李承乾府上的樂童。
慕兒隨母親入京後,尹秋的父親病了,他的手一直抖著,別說彈奏樂器,便是筷子也抓不住,尹秋的母親便帶了尹父到京城治病。但一路奔波到京城,連尹母也重病。
在街間孤淒賣藝的尹秋,被太子一眼看到,帶回了東宮,成了東宮最有名的樂童,哦,應該說是最年輕有為最受賞識的樂師。太子說好的音樂,誰能說不好?
不久,尹父尹母都有了自己的大屋子,得到了最好的治療。治病的醫生,居然來自皇宮。
慕兒知道了太子很寵尹秋,但想不通一名樂師,怎麼會走一步都有一群的隨從,而且吃穿比長安城里一品大員的公子還講究。
但好在她找到了尹秋,尹秋也越來越長的逗留在她和母親落腳的客棧。
慕兒的母親已經老了,無法再在原來的大官家當差,也不願意自己的女兒再去高門貴族的府第去挾媚獻藝。因母女倆的生活甚是窘迫,慕兒才不得不去城中賣藝,卻踫著了那兩個漢子。他們奉了尹秋之命,找會吹簫的女子過去給他解悶。
慕兒看出尹秋有心事,常常不開心,但尹秋不說,她便不問,兩個人靜靜倚在客棧後的小河畔,吹著笛,奏著簫,看那綠頭的野鴨子一家在水草間游來游去。
那日兩人正相偎時,河的對岸忽然出現了一個青年男子,八寶珠冠,紫衣玉帶,帶著一絲寒意,向尹秋凝望。
尹秋像被蛇咬了一般,忽然推開了慕兒,奔向那男子。
那男子卻憤怒一般拂袖而去。他的腿似乎不方便,走的時候微微跛著。
慕兒听見尹秋一邊追,一邊喚道︰「太子!太子殿下!」
伍
慕兒心里很不安。
再一次見到尹秋時,慕兒道︰「你既在太子府中當差,以後便少來吧!」
尹秋,自此果然來得少了。每次來時都是一個人,有些驚慌的模樣。
慕兒母親說︰「慕兒,我們搬了吧,尹秋再來,恐怕不是好事。」
慕兒隱隱也覺得不對,尹秋分明是瞞了太子,偷偷來會她的。但她不願意搬。她怕搬了,她再找不著尹秋,也怕尹秋再找不著她。
這天忽然有個人來,拿了尹秋的簫,說尹秋約她出去。
慕兒認識尹秋的簫。他簫上的飾品時常更換,一直嵌著各種最名貴的珍珠寶玉。但簫卻沒換過,是尹秋從小就用的那支,磨得晶亮潤澤。
所以慕兒就去了。
慕兒去了,就再沒回來。
等尹秋來找慕兒時,慕兒母親知道慕兒一定出事了。
「你能救她!」慕兒母親含淚握著尹秋的手,「你一定知道慕兒為什麼會出事。」
尹秋的簫正握在尹秋手里。他當然知道什麼人才能拿了他的簫,又悄無聲息地還給他。
陸
尹秋直挺挺跪在太子面前,跪了整整一天,說著同一句話︰「把慕兒還給我。」
太子在他面前踱來踱去,幾次走到尹秋面前,揮起了手,卻終于沒能打下去。案上的筆硯書墨,瓷器玉飾,卻被他盡數掀翻在地。
太子問︰「如果她死了,你也要她嗎?」
尹秋臉色刷白,嘴唇在凌亂的發絲下顫抖著,卻咬著牙回答︰「我要。」
太子問︰「如果你死了,你也要她嗎?」
太子冰冷的劍鋒,靜靜擱在尹秋優美的頸上,雪白的肌膚,滲出了鮮紅的血跡。
尹秋的身軀亦開始顫抖,但舌頭艱難地轉動著兩個字︰「我要。」
太子的劍啷當落地,太子的面容,也轉成了青白之色。太子緊掐住尹秋的肩膀,一直掐入尹秋的肉中,硌著他的肩
胛骨,狠狠道︰「如果你死了,我也要你!如果我死了,我也要你!」
太子離去,微跛的腿,走得踉蹌而無奈。
而慕兒,終于被抬到了尹秋面前。衣不蔽體,滿身傷痕,奄奄一息。
慕兒睜開眼,看到了尹秋,笑容如天際最遠的一朵雲,幽幽說道︰「可惜,我不能干干淨淨見你一面,更不能干干淨淨做尹秋的妻子了。」
尹秋淚流滿面,輕輕低吟︰「慕兒,是我不能,干干淨淨做慕兒的夫婿。」
慕兒微微喘著,喃喃地吐著每一個字︰「不,慕兒,只做尹秋的妻子,就如尹秋,只做慕兒的丈夫,而不是太子的稱心。」
尹秋哽咽,將頭埋在慕兒被蹂躪得一片狼籍的胸脯之上,哭泣︰「原來,你已知道了。」
慕兒再也不能回答他一個字,嘴角噙著笑,眼中含著淚,卻沒有了焦距。
太子不愛,卻有斷袖之癖,寵幸一名尹姓樂童,賜號稱心。長安城中,盡人皆知。
柒
是年,魏王李泰謀奪太子之位,東宮不穩。
尹秋照例每日城中游逛,行事日益荒唐,欺男霸女,無所不為。太子每每喝阻,卻不忍嚴懲。
太子問︰「你是不是找死?」
尹秋答︰「我想你和我一起死。」
太子無語。
尹秋身邊多了一個女人,叫泣紅。太子已不敢再阻止,睜眼閉眼,佯作不見。
泣紅很熱心地為尹秋引薦了一位名妓,但在與這名妓相見之時,名妓的心上人出現。
尹秋笑了,這泣紅,原是魏王的圈套,他怎會不知?可這圈套,套的不只尹秋,還有太子。那麼,就讓魏王稱心吧。
名妓的心上人,被尹秋下令一刀斃命。名妓隨即撞碑而死。
長安令立即出現,收捕尹秋。
太子聞訊時,尹秋已被押金殿;太子為尹秋的求情,更激起了唐太宗李世民對尹秋的憤怒。
尹秋被判斬立決。
血雨繽紛中,尹秋抬起頭,微笑。
慕兒正持笛立于前方,笑顏如花,等著他吹簫而來,笛簫相和。
奏一曲長相思。
尾音
尹秋死後,太子李承乾數月不曾朝見太宗,畫尹秋之像,起冢苑中,贈官樹碑,朝夕相伴。
唐太宗李世民見太子荒唐,更起廢立之心。
太子懷恨,暗中蓄養刺客,意圖奪宮,于貞觀十七年被人告發,廢去太子之位,徙黔州;兩年後郁郁而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