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很長一段路,程朵樂刻意挑了比較不會遇到同事的地點用餐,走到熟悉的面攤前,看了看,想起不該想的人……
她換到對面的另一家小攤子,找了張空桌坐下。
「老板,我要一碗雞肉飯加鹵蛋,一碗魚丸湯。」
「我也是。」霍定權拉開椅子,坐在她對面,徑自拿了雙筷子,也遞給她一雙。
她傻了!
「你怎麼會在這里?」
「跟你一樣,看不出來嗎?」他把筷子放到她遲遲不動的手里,覺得她傻愣愣的模樣還真逗趣。
「你不是要跟女朋友出去約會?」她承認,這話有點酸,而且是酸痛到心坎里。
「只是一起吃頓飯,不過頭突然有點痛,不想跑太遠。」本來他想直接回公司,連飯都不吃,可是見到她一個人走在路上,他就忽然像著魔似地跟上她,在她對面坐下,點餐。
「頭痛啊,那要不要去看醫生?可是附近的診所可能還在午休……還是先到藥房買顆止痛藥?」听見他不舒服,她便自然地替他感到擔心。
怕他留下車禍的後遺癥,是她愛上他的後遺癥。
「不用,我想先吃飯。」他淺淺揚唇,不是有意比較,但想到楊芝懿方才的尖聲叫罵,這女人反射性的關心著實讓他感到心暖。
他說不用,她也沒再多說什麼,怕話多了又惹人嫌。
盡避,她有點想問他為什麼要和自己同桌用餐,不是要她以後別隨便出現在他面前嗎?
但,她仍然相當珍惜與他相處的時光,一如當初他們坐在小面攤前的心情,因為預知日後的分離,所以保留了這個疑問,不想破壞眼前的氣氛。
她默默吃飯,偷看他的時間比盯著飯碗多很多。
「你常來這里吃午飯?」他隨口找話題,平時不太和人閑聊的個性,此時卻覺得不跟她說點什麼很浪費。
雖然不知道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但他珍惜和她相處的時間,甚至想再多看她幾眼。
「今天走得比較遠,平時都在公司後面那條小路上吃,不過那邊賣的東西實在不怎麼樣,又比這里貴,根本是佔地利之便,打劫我們的荷包,虐待我們的味蕾。」她誠懇地向他報告這些日子里的用餐心得,還建議他以後不要去那里被人騙,順便介紹他附近有哪些價格實在又好吃的東西。
「那家鹵味是不是很好吃?」他忽然接道,望著巷子對面的鹵味攤,說著自己也沒想到的話。
「你記得?」她驀然一驚,盯著他的臉。
「記得什麼?」
斑飛的心瞬間殞落,她搖搖頭,強顏歡笑地說︰「是不錯吃,你下班可以過去買。」
她竟然以為他會記得……竟然在決定要放棄後又抱著一絲希望……
真呆,這樣下去何時才能心不痛?
她低頭扒飯,告訴自己別再傻,別多想,塞了半顆鹵蛋梗住心酸。
霍定權凝視她壓低的輪廓,突然有股莫名的念頭,驅使他伸手輕拂她垂落額邊的發絲,觸模她秀麗的臉龐。
指月復在那嬌女敕的肌膚上滑動,竟像觸電似地引起一陣細微顫動,由指梢直竄入心頭,震懾著一股難以言喻的悸動,彷佛正為達成了某項艱困的任務而興奮、感動……
為什麼?為什麼光是踫觸一個見過幾次面的女人,會讓他產生如此激動的喜悅?
好像……他已經渴望了她許久!
「我的臉又沾到東西了嗎?」她直覺想起他之前做過一樣的動作。
「不……對。」他急急收手,意識到自己的動作有多突兀。
「啊?」她听不太懂他的意思,索性自己模模臉頰,拿紙巾往嘴邊擦了一圈。
似曾相識!她的動作如此眼熟地映在他腦海里,但當他凝神思索,又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這樣的情景,只是再次掀起腦中的黑霧,絞緊他的痛感神經。
想不起來……為何他就是想不起來那些感覺近在眼前的畫面!
「頭很痛嗎?還是先去讓醫生看看好了。」她看他壓著額角,一副難受的樣子,心里也跟著緊張。
「沒關系,我想先吃完飯。」他松開眉心,先不去探究那些看不清的謎團,只想注視著眼前這個看起來好擔心他的女人。
「真的沒關系?」
「嗯。」
既然他堅持,她也不好再逼他,不過還是多叮嚀一句。「你之後如果還有頭痛的情形,一定要去讓醫生檢查喔,萬一留下後遺癥就不好了。」
「嗯。」他心暖地微笑,靜望著她風韻秀徹的面容。
頭痛,心里卻很舒坦。
短短一頓飯的時間,這個應該是陌生的女人,卻讓他屢屢覺得熟悉,多次為她的一顰一笑而心悸……
為什麼,他竟覺得自己愈來愈不想離開這個女人?
他不自覺地握緊手心……
不是頭,是心在痛。
程朵樂離職後,霍定權除了感到莫名的悵然若失,還開始出現另一個匿夷所思的情況,那就是他經常作夢,夢到一些很像是她說過的情景——他猜那可能是因為自己後來經常想著她說的那些話的關系。
但還有許多她沒說的畫面、沒提及的心情,都像是他的親身經歷,歷歷在目。而且那些夢境似乎都關系著同一個女人,一個應該跟他很親近的女人……
不過,他看不清她的臉孔,無論怎麼努力,總在睜大眼楮的那一刻,發現自己已從夢中清醒,總是差一點……他就能踫到那個女人,看到那女人的臉……
一個月過去了,他終于再也受不了這一再重復的精神折磨,到另一家醫院里,徹底做了一次腦部檢查,懷疑自己的大腦究竟出了什麼問題。
「檢查結果很正常,你當時的頭部並沒有受到太嚴重的創傷,應該不會有頭痛的後遺癥。」醫師看完他過去的病歷和最新的檢查報告,診斷結果和前一家醫院無異。
「如果是在想起某件事或某個人時就會頭痛呢?」這部分的癥狀屢試不爽,只要是跟程朵樂相關的事情都會刺激他的大腦,或輕或重,但他偏偏愈來愈難不去想到她。
「這通常是失憶癥患者會有的情況。」
「住院那段時間的事,我全部都想不起來。」
「你一直躺在病床上,應該也沒有什麼可以想吧。」醫師笑道,似乎覺得這是再自然不過的事。
「是啊。」他笑不出來,正是因為這樣才困惑。他一直躺在醫院里,照理說不可能有什麼記憶,想不起來也是理所當然。
可是程朵樂說的那些話,卻一再的困擾他的腦和心,而且總覺得他忘了一些很重要的事,一些他應該要想起來的事……
住院那段時間,真的沒發生什麼事嗎?
還是真如程朵樂所言,他真的……跟她在一起?
如果是這樣,如果他們真的曾經那麼親密……
好像,也不是什麼壞事。
那女人,讓他的心很舒服……
餅去,真的發生過嗎?
一大清早,坐在辦公室里,他的思緒又被這個違反常理的問題給牽絆住,想著自己也不曾想過的可能性。
「執行長,電話接通了,董事長在三線。」秘書打電話來提醒他。
「好。」他迅速收整思緒,接起電話。
目前「霍氏」的董事長一職,仍由霍世保的父親掛名擔任,不過這幾年他和妻子經常住在國外,已經很少參與公司的決策,公司方面的事務大多交由霍定權全權處理,發生重大的事情才會特別向他報告。
所以叔佷倆雖然久未見面,但一接到電話,兩人都有要談公事的默契。
「叔叔,我有份資料想寄給你,是關于之前技術外流的調查……」他拿著幾天前就收到的資料,還附上自己親自查證的結果。
雖然霍世保自以為聰明的竄改了內部資料庫,但其實霍定權早在半年前就已經開始派人私下調查這幾件技術外流的案子,並且鎖定公司內幾名涉有嫌疑的高階主管,展開全面追查。
如今結果出爐,霍世保不僅利用職權盜賣公司的研究資料,還接受下游廠商招待,多次收取回扣,乘機中飽私囊,造成公司的營運成本增加,損及收益。
按照公事公辦的原則,他本來想直接將這些資料交給警方,委由顧問律師對霍世保個人提告,將他撤職查辦。但想到叔叔的養育之恩,再三斟酌,他還是決定先把這件事報告給叔叔知道,再由他定奪如何處置。
牽涉不下幾千萬的公司利益,他相信叔叔不會包庇自己的兒子,當作沒事發生。
「我知道了,先把東西寄過來,我看過再跟你聯絡。」蒼老聲音里帶著幾分無奈,卻沒有太訝異。
霍定權不難猜測叔叔此時有多心寒,雖然他向來看霍世保不順眼,但公歸公、私歸私,他會做出這種事實在讓人很失望。
最後叔叔問了他的身體狀況,掛上電話。
稍後,他命人將手中的資料寄了出去,在確認這件事的處理方向後,又想起困擾他的同一個問題……
「就算你不信我也要說,因為我愛你,所以會擔心你,不希望你再繼續被他們騙。」
曾經,程朵樂紅著眼眶,神情憂傷地對他說過這些話。
而如果現在證明了霍世保的確居心不良,並且在他醒來以後,又確實是以擔心公司股價受影響,作為對外隱瞞他出意外的理由。那麼換言之,她說的那些事情,是否也更具有可信度?
這幾日,他經常想著程朵樂那番瘋狂的言論,以及她那臉不像說謊的表情、絕對真實的眼淚……
他不斷掙扎著自己的懷疑、邏輯,在科學能夠解釋的範圍之外,他訝異自己竟幾度有想要相信她的沖動!
那完全不像他腦袋里出現的念頭,可是一踫上那個女人,就是亂了……
有時煩到最高點,他不禁會想,說不定相信她還比較輕松。
傍晚,緊湊的行程持續進行,他剛和合作公司開完會,從會議室走回辦公室,講了幾通重要電話,又從辦公室走向下場會議。
途中,另一頭有幾名神色匆忙的員工引起他的注意。
「發生什麼事?」
「我去確認一下。」上司的頭多抬兩秒,秘書就立刻知道要先處理哪件事,讓旁邊的秘書助理陪著他進會議室。
里頭一切準備就緒,不需她費心。
三分鐘後,會議剛開始進行,秘書在他耳邊回報探得的消息——
「風管部門正在對一位離職員工作內部調查,好像是在監視器畫面里發現那個女職員曾經在下班時間潛入營運長的辦公室。」
他一听,有種不太妙的預感。
「知道那個女職員叫什麼名字嗎?」
「程朵樂。」
下一秒,十幾雙眼楮同時瞪大,包括被嚇傻的秘書,都看到他們一向「穩如冰山」的執行長突然從座位上跳起來——
「等我十分鐘。」他丟下這句話,頭也不回地沖出去。
留下來的人還停頓幾秒,才開始轉頭竊竊私語。
有誰見過執行長如此神色匆忙的樣子嗎?
有誰見過執行長在公司里跑步的樣子嗎?
沒有地震,不是幻覺,難道是……
天啊,公司到底發生了什麼驚天動地的超級危機,才能把執行長一下子震到別處去?!
癘窸窣窣、窸窸窣窣……
靜到令人窒息的小辦公室里,程朵樂已經低著頭,在此坐了超過兩個小時,一口水都沒喝。
「程小姐,如果你再不配合,我們只好將這件事交給警方處理了。」風管部的經理面色凝重,口氣已經很不耐煩,嚴重懷疑她跟之前公司機密外流的事件有關連。
「我真的沒有偷東西。」她重復說了幾十次的話。
「那就請你說明私下潛進辦公室的用意。」
她無言地望著經理和旁邊兩個部屬,如果能說,她也想一五一十地向他們說明,可是這件事牽扯的層面太廣,背後的原因又太難以置信,要她怎麼能說,又該從何說起。
畢竟連當事人之一的霍定權都不相信她的話了,還有誰會信她……
除了沉默還是沉默,不當神經病,只能當啞巴了。
「程小姐!」經理的耐性差不多用完了,覺得再對著她簡直浪費時間。
唰——
門被推開,眾人望著站在門邊的人,全都愣住。
「執行長!」經理和兩名部屬趕緊站起來,不曉得是何事驚動他親自到這兒來。
「這里交給我,你們先出去。」他目光緊盯著坐在沙發上的女人,所為何來很明顯。
「這……」
霍定權冷眼一掃,三人噤若寒蟬,魚貫般地走出去。
遇上執行長通常都沒什麼輕松事。不管上司找那女人做什麼,總比找他們麻煩好。
程朵樂望著坐在對面的男人,沉寂了月余,才因為見不到他而逐漸緩解的心痛,好像又在此時劇烈地發作。
原來,傷口沒有愈合,也沒有消失,只是她一直假裝自己不痛、不傷。
「為什麼要那麼做?」他問。
「我跟你說過了。」她略微垂眸,神情疲憊,沒想到再面對他會是在這樣狼狽的情況下,更沒想到連他也來問她這個問題。
呵,他也覺得她是小偷嗎?
就算她之前已經跟他說明過整件事的始末,說他們是一起溜進霍世保的辦公室里找線索,他還是覺得那只是她的滿口胡言,一點都記不得她……
「沒有更合理的理由?」他再問,瞬也不瞬地盯著她隱忍悲戚的神情。
他真的希望,除了他听過的那個理由,她還能提出一個更合乎常理,不讓他那麼掛心的解釋。
他想起她說過的話,大腦不相信,心卻矛盾得無法不在意!
再一次,她的說法又透過別人得到驗證。據守在門外的管理組長說,畫面中顯示她一人在辦公室里翻箱倒櫃,不時對著空氣自言自語。
他很難不去聯想,那是因為監視器拍不到他——的靈魂。
「為了找到你……對我來說就夠合理了。」她幽幽地說,眸中卻有著不後悔的堅定。
雖然很遺憾他將她忘得如此徹底,但重來一次,她還是會作出相同的決定,沒有絲毫猶豫。
「我對你來說,真有那麼重要?」他不是瞎子,怎會看不出她執迷不悔的決心和一往情深的感情。
然而,就是這樣明顯深切的情感,不停拉扯著他的心,讓他的心愈來愈掙扎。
他也無法理解,自己固守多年的思考模式和判斷力,為什麼會為這個稱不上熟悉的女人一再動搖,這些日子里總是不由自主地惦念著她,一听到她的名字就擔心的飛奔而來,怕她遭人為難,受人冤枉。
由踏進門開始,他的目光就貪婪地鎖定她,為她臉上的憔悴感到不舍,卻又為了能再見到她一面而悸動。
一時間分不清,他是開心多點,還是擔心多點。總之,這個女人真的……在他心里。
即使腦袋里設有理性的防護網,他的感情卻不受控制,一再偏向這個女人,朝她靠近,管也管不住。
「對呀,不知不覺……就變成這樣了。」她心澀苦笑,幽默著自己無疾而終的戀情,自己也很難細分是何時讓這男人在心中佔有這麼大的分量。
不過早知道他會把她忘得一乾二淨,她之前就不該浪費時間苦苦壓抑了。
她應該更早對他告白,更大膽地對他示愛,不管他的抗議多親他幾下,說什麼也要逼他說出那三個字——
「等我醒的時候或許會說。」
言猶在耳,眼前的男人卻已變得如此絕情、陌生。好過分……
她不願軟弱,卻總是踫疼心中的傷口,擰紅眼眶。
他望著她那雙總是泛淚,又太多情的眸子,心也擰成一團……
明明應該問心無愧,他卻有種罪該萬死的感覺!
每每見到她的淚,他便有說不出的心疼。
「執行長,請問會議要再往後延嗎?」門外傳來秘書戰戰兢兢的詢問。
他看了眼手表。「不用,我馬上過去。」
他已經了解狀況,不該再因私誤公。盡避這女人淚眼汪汪的模樣還是令他掛心,但眼下他還有其他責任要完成,不該繼續耽擱大家的時間,而且她看起來也需要休息。
這件事要速戰速決。
「這件事我會處理,不必擔心,你走吧。」他抽了張面紙,拭去她的斑斑淚痕,再把面紙交到她手中,隨即走出辦公室,對風管部門經理交代——
「讓她離開,這件事到此為止,她沒有嫌疑。」
「可是……」這不合規定。
「有事我負責,還有問題嗎?」他問得很輕,但威嚴更盛,彷佛只要經理答一句「有」,接下來出問題的人就會是他自己。
「沒有。」反正公司的規矩是人訂的,而那個人就是霍定權,所以他說了就算。
況且,據調查回報,營運長的辦公室里並沒有東西失竊,既然執行長要替她背書,當然更沒有不放人的道理。
霍定權確定經理會領命辦事,立即朝會議室走去。
小辦公室里,程朵樂握著那張面紙,沒用來按淚,反而看著它發呆。
不用擔心……給她這張面紙……說話的口氣摻著溫柔,又像帶著一絲不舍……
瘋掉!他干麼那樣?!存心要害她多痛幾個月嗎?
她好不容易才要把他從可愛的心上人,轉型成一個冷酷、無情、殘忍、不愛她、不值得她留戀的角色,結果他又這樣來擾亂她的心。
現在他的一丁點溫柔,都會加重她忘掉他的困難度,害她的腦袋更不清醒呀!
壞家伙……
「程小姐,你可以走了。」
「我知道!等我哭完不行嗎?」她抽抽噎噎地瞪著那三個煩了她一下午的男人。「叫人家來就來、走就走,你們以為我很閑啊!」
三人面面相覷,沒人敢多說什麼。
執行長要放的女人,弄哭她說不定會惹禍上身。
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