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以航沒說話。
他嘗了一口煙,險些被嗆到,猛咳嗽了兩下,指尖上的煙蒂抖得「簌簌」直落。
高子喬看他這架勢,知道多少猜中了些。
他也默著清了下喉,回頭看了一眼墓碑上楊頌荏的照片,又猛吸了幾口煙。濃烈的煙霧裊裊直上,覆在了他薄而清透的眼鏡片上,模糊糊一層。高子喬摘下眼鏡擦了擦,嘴上冒出一句︰「我看她多少對你也有些意思,你要真喜歡,就去追,別困在現在這樣的感情里,困一輩子不值當!」懶
陳以航的嗓子被煙攪得微苦,他側目瞧高子喬,他擦拭鏡片的動作格外仔細,眼楮微微眯起。
「我還記得你剛戴眼鏡的時候。」以航忽然說。
高子喬也笑,「是啊,最初的時候就是為了耍帥,對了,你還記得荏荏當時的反應麼,就是我第一天戴上眼鏡,她跑來笑話我的樣子。」
陳以航看著他。
高子喬惟妙惟肖地幫他回憶。
「喂,高子喬,你什麼時候開始戴的這個眼鏡啊?我都不知道呢。」
「哦,上個月吧,好看嗎?」男生笑嘻嘻奪過被女孩子搶走的眼鏡,架到鼻梁上,順勢擺了個pose。
「我一直沒問你眼楮度數呢,你到底近視多少度啊?」
「嗯。」男生聲音小了下來,「100度的樣子吧。」蟲
「100度你也戴眼鏡!」
「荏荏你笨死了!不覺得戴眼鏡很帥很酷麼,怎麼樣,是不是像個讀書人?」
女生隔遠了些看他一眼,「是有點像,不過是像解剖尸體的變態醫生!」
……
指尖的煙頭回落至手背,燙得高子喬縮了一下,思緒也被止住。
陳以航彈盡手中煙蒂,起身前前後後清理墓碑周身的環境,其實墓地工作人員定期都會修繕,可他就覺得不做些什麼,心里憋悶得慌。高子喬彈了彈西服,準備下山,陳以航背對著他驀地開口,語聲低沉︰「你說,阿荏要還活著,現在她會在干什麼?讀書,還是工作了?」
高子喬回身,濃眉一抬,只瞥見陳以航孤獨絕立的側影。
他半蹲著身子,手指繾綣撫過碑身上的照片,說了那一句話,卻不打算等到子喬的回答。
「走吧。」
子喬快步跟上,皮鞋踩在石階上發出沉重的聲音,「對了,楊伯父什麼時候出院?」
陳以航單手插兜,已經下到十幾級台階下,頭也不回,「下月,還要在醫院休養一陣子。」
「那你和昱美的婚期是不是近了,沖沖喜?」
「高子喬,你是哪個年代的人?」
陳以航止步,回頭不滿地看著他。
「得,有火氣別沖我發。」他挑眉沖以航搖了搖手中的車鑰匙,「賽一把?」
「好。」簡短的一個字,就再不多話。
上車,擰下車匙,猛踩油門,兩輛車「唰」一下齊齊沖了出去!一灰一黑,交錯領先,速度快成了一陣風。陳以航的車內還放著歌,都被呼嘯而過的風聲淹沒,他將窗開得極大,耳朵上掛著的藍牙耳機內隱隱傳出高子喬的聲音,「你不要命了,也不怕吹得頭疼。」
他回道︰「嗦,專心開車!」
話畢掛了電話,再次換擋,油門猛踩到底,車又如箭一般朝前飛去。
他想,自己約莫是真的瘋了。
腦中一幅幅畫面飛速翻轉播放著,最終定格在前天病房里的那幕。
他推開門的時候,楊秉文下了病床,倚窗而立,身形穩如泰山。房間里的空調溫度會讓人滲出細密的汗,以航月兌了外套,可楊秉文薄薄的病服外還套了件老軍衣,那是褪了色的墨綠,在窗外照進來的陽光下,晃得人要眯起眼楮。
他走了過去,喊了一聲「伯父。」
楊秉文抬了抬袖子。
他轉過身子,以航忙過去扶,目光掃到楊秉文右手中攥著的東西時,手中動作一窒,呼吸也跟著急促起來。他覺得熱,沒命的熱,眼眶也酸澀。楊秉文坐到沙發上,抬起已近渾濁的眸子看他,唇齒動了動,「以航啊……」
他答了一聲。
楊秉文點點頭就不再說話,仰起頭靠著沙發背,又閉上了眼。
陳以航小心翼翼接過他手中的相框,框里的相片已經泛了黃,連邊角都有些磨損。他看了一眼楊秉文,醫生說人越近老年,就會越懷念以前的事情,楊秉文有多寵愛這個小女兒,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麼多年了,原來困在里面走不出來的,遠不止陳以航一人……他舉起照片來看,里面的小姑娘長發如緞,斜斜的劉海被風吹起,一手挽著楊秉文,一手捧著獎杯。
阿荏笑得像一朵純白梔子花。
那是一次茶藝大賽,陳以航還記得。
……
前方是收費站,兩輛車相繼減了速。
車停在緩沖帶內,陳以航下了車,高子喬納悶地跟了過去,他又在抽煙。
還來不及打招呼,車載電話響了起來,陳以航接起只听了幾句話,就沉聲喝道︰「別亂來,我馬上過去。」
「出什麼事了?」子喬手搭在車窗上,問他。
「昱美去找蘇沫了,星期日咖啡店。」
「那家咖啡店還開著?」
「你什麼時候才能抓住重點。」
「喲,那重點是你緊張的是誰?蘇沫,還是昱美?」
「……」
星期日咖啡店,蘇沫旋開木門走進來時,徑自怔在門邊。
屋子空間不大,卻滿是復古的調調,木質地板,似乎還有靜水流深的聲音,店正中央是一個大大的木質圓形吧台,里面的架子上是一排排的咖啡和酒水。她挑了個角落的位置,點了一杯卡布奇諾,靜靜等待。
咖啡已經涼透了,她等的人還沒來。
店里的客人漸漸多了起來,屋外已是華燈初上,蘇沫听見高跟鞋「噠噠」有節奏的聲音,抬起頭來。
依舊是酒紅色靚麗的頭發,身材高挑,妝容精致。楊昱美悠悠閑閑坐到她對面,點了一杯藍山咖啡,慢動作般加好一匙女乃精、一匙半糖,又品了幾口。從蘇沫的角度看過去,她的皮膚光潔,下顎完美,唇形如花瓣,確實很美,只是那雙眼楮里的光芒,讓她覺得害怕。
楊昱美抬眸瞥了她一眼,唇邊勾起恰到好處的微笑,又從包里拿出東西,推到她面前,徐徐說道︰「這些東西是你留在以航那兒的,他說不需要了,讓我拿來還給你。本來嘛,這些事情也用不著我親自來做,但我今天順巧要來這里買些咖啡豆,就把你約過來了。你不知道,以航可喜歡喝這家店的藍山咖啡了,茶倒還真不一定。」
楊昱美自顧洋洋灑灑說著羞辱她的話,蘇沫緩緩拿起桌上的東西,心里有些莫名的微疼。
是那張他拿走的書簽,還有她的薔薇淡粉色絲巾。
書簽背景是深藍,畫有海豚,配字是庫切說過的一句話︰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
他說過,他很喜歡這張書簽的。
蘇沫抬起溫柔如水的眸子,看向對坐神色高傲的女子,她幽幽開口︰「沒事了?那我先走了。」
她並不多留,作勢就要走。楊昱美並未從她臉上尋得痛意和失落,心下不由火起,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還沒說完,你就想走?」蘇沫怔怔看著她捏緊自己的手腕,想起之前那麼多次陳以航的別扭和霸道,扯出一絲笑來,「果然是脾性相投,你們倆都喜歡這樣子勉強人?」
沖突總是一瞬激起的。
陳以航和高子喬趕到的時候,正好瞥見楊昱美揚起手朝蘇沫甩了過去,「啪」響亮一聲!
蘇沫臉上頓時浮起五個鮮紅的指印,楊昱美氣得發抖。
他二人不由止住步子,店里的顧客也都循聲望了去。
「我沒同意你就必須坐在這里給我說個明白!」楊昱美一臉頑固,斬釘截鐵地望著蘇沫說道︰「除非你發誓!」
「發什麼誓?」
「你做的那些見不得人的事,還要我指出來?」楊昱美雙手抱胸牢牢擋住她的去路,冷笑出聲。
蘇沫孤清地看著她,目光哀憐,「你為什麼會害怕?因為他不愛你?」
這一句話猶如最鋒利的利刃,楊昱美霎時紅了眼,揚起手就欲再甩下去!
蘇沫一把用力止住。
「不小心被打了第一次,不代表我會忍你第二次!」
她說完就抬手要打回去。
可是眼前兀然出現一個寬闊的身影擋住光,蘇沫的手揮到了半空中,就不得不剎了車。她的手被別人抓住了,那人的力氣大得驚人,像是要生生將她手腕擰斷才罷休,他的眼神也沉寂得可怕,是她從未見過的冷意和恨。
那人,是陳以航。
她被打了,可他護著打她的人。
她的臉被他灼灼注視著,只覺痛意更甚,她越過他的身子,看到身後楊昱美勝利的微笑,還有高子喬心疼的目光。
她覺得一陣恍惚,頭昏沉至極,很亂。
她要逃。
蘇沫想要去收拾桌上的東西,卻不料楊昱美忽然一把將桌上東西全都攪亂,絲巾和書簽都飄到地上,落到楊昱美的腳邊,她用高跟鞋跟死死踩了兩下。桌上的咖啡也滲出來灑了一桌,噴到三人身上,深褐色的液體更是完全淹沒了那張書簽和絲巾,那一行字頃刻間變得模糊不清。
蘇沫的眼前似乎也蒙了一層水漬。
她怔怔瞧著這一切,終于出聲對陳以航說話,卻是有氣無力的兩個字,「放手。」
陳以航放開了她。
蘇沫默默蹲去撿起那張書簽,又掏出紙巾顫抖地擦拭,這是他最喜歡的一張海豚書簽啊,可是弄髒了,看不清了該怎麼辦?她的身上滿是咖啡漬,長發傾瀉而下,擋住她紅腫的側臉,沒人能瞧見她的表情,但那股渾身散發出來的悲傷,卻是無孔不入,就快要讓陳以航覺得窒息。
突然,她被人抓住手腕,從地上拽了起來。
蘇沫盈著淚的大眼楮拼命睜大了些,想笑卻笑不出來。
她狼狽地抹抹臉,「子喬,你怎麼也來了啊。」
高子喬的胸膛劇烈起伏,眼鏡背後的一雙眸子迸發出難掩的怒氣,他將她護在身後,濃眉攏在一起,目光掃向陳以航和楊昱美,咬緊牙關吐出兩個字︰「夠了!」
而後,他拖著蘇沫就要帶她走。
她跌跌撞撞的離開咖啡屋,像是被抽空了力氣。
車一路都開得飛快,高子喬冷著一張臉。
蘇沫也不主動找他搭話,似乎根本沒有解釋的想法,她就那樣子呆呆坐在副駕駛座上,一動不動,手里捧著污了一片的絲巾和書簽,低頭望著它們,像是正在悼念一份真的死去的東西。
高子喬凝望著前方目不斜視,終于開口質問,「你和以航之間,到底怎麼回事!」
蘇沫手一顫,眨了眨眼,「能不說麼。」
高子喬皺眉側目瞥了她一眼,只見她盯著手中東西瞧了好久後忽然就有了瘋狂的動作,她的小手抓著車窗搖柄拼命一圈一圈降下窗,而後決絕地從車抽屜里找出剪刀,將絲巾剪碎成一條一條,連帶著被撕碎了的書簽,一起拋向了窗外。
一片一片的,淡粉色的、深藍色的。
統統都散在了風中。
車一個拐彎,高子喬眯眸不解地瞧向她。她的長發已經凌亂,全都貼著臉頰,襯得那張臉愈發嬌小,她明明堅強地笑著,可他仿佛能看見她的心已經像玻璃一樣,被踩碎成一片一片……他捏緊了方向盤。
她終于開口,近乎喃喃自語,聲音靜得如一潭死水︰「騙人的,騙人的……什麼海豚灣,都是騙人的。」
他騙她的……
她再也,再也不要相信了。
蘇沫疲倦地合上眼。
窗外的風依舊吹得猛烈。
又是一季嚴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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