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秋冬獨自一人回家了。
前邊就是南崗鄉呼家村了。
怎麼對付老頭子呢?
呼秋冬看看表,時間還早,把車停在路邊樹蔭下,思考著怎麼闖過老爹這一關。
呼秋冬的老家座落在村東頭一處由北向南傾斜的半坡上。前幾輩祖先曾找過陰陽先兒,看過這里的風水,說這里是天龍吸水之地,將來要出大官。門前一棵老槐樹已是空月復朽木,上邊是干枝虯椏,幾根殘喘的女敕枝掛著片片發綠的扁葉,在宣示著這棵古樹生命的延續。風水先生說,這是一棵神樹,是龍須,千萬動不得。因此,盡管它像一具干尸一樣恐怖地豎立這一百多年,卻從沒人敢動它。
娘听見車響,出門迎接,。她白發飄逸,愈發顯得慈祥,硬朗的身板竟能掂得動兒子帶回的禮物。
「爹呢?」
「在屋里。」
老爹在屋里吸煙,兒子回家並不感到驚喜,高高的額頭,蹶起的嘴巴更顯得老人的倔強,怪不得他當年打得一手好鐵活。
「爹,我回來了。」
「廢話,難道我沒看見?」
「爹,吸煙,包公牌。」
「我有,沙河牌。」
娘問爹︰「做啥飯?」
爹答︰「窩窩頭拌咸菜,清湯玉米糝兒。」
「孩子回來就吃這?」
「他啥沒吃過?」
娘一走,呼秋冬感到拘謹,看爹的臉色木然,便等著挨訓。
「那個小百順又給你惹事了吧?早我就說過,他不是那塊料。」爹並沒有提洪小桃的事兒,呼秋冬心里有些放松。
「爹,你不用操心了,我又給他安排好了。」
「讓他別干了,怕再給你惹大事。」
「爹你歲數大了,我也不小了,您就別掛念了。」
「能不掛念嗎,咱家十來輩兒了,連個秀才都沒出過。門口那棵老槐樹是俺爺的爺在嘉慶年栽的,少說也有一百五十年了吧,這才等出了你,咱老少爺們都想讓你的江山坐穩吶。」
老人說著,呼秋冬心中涌起一股熱流。家人對自己的希望簡直就是在等蛟龍出世,他們在盼著自己光宗耀祖的那一天。這使他產生了莊嚴的責任感和使命感,眼里的淚也涌眶而出。
老爹繼續嘮叨︰「做人要學會做人道,做官要學會做官道,不管是啥道都得是正道。你那個脾氣呀,誰給你搭班都不中。」只要不提洪小桃,他怎麼嘮叨都中。
「有些事得想個來回理,你替人家想了,有幾個不知好歹呀,如果伙計都格不住,你就是讓姓呼的都去給你當幫手也不中。」老爹說話間,娘已把飯端上了。
三人吃著,老人還在嘮叨︰「咱家可是幾輩好人了,你這一輩可不能讓人家說三道四。錢這東西,是咱的咱要,不是咱的,看都不看。要知道,零碎吃瓦錢兒,整著屙磚頭,到時吐都吐不出。俺倆不花你的錢,一年喂兩頭牛夠花一年了。」母親嗔老爹道︰「吃過飯說中不中?」老爹並不理會,干脆把饃一放說開了︰
「這女人啊,是禍水呀,一點都不假,你看電視上放那貪官,那個不是先栽到女人身上啊。」呼秋冬臉上**辣的塞到嘴里的饃來回團就是咽不下。
「大連是個好媳婦哇。」听到爹說大連,呼秋冬像針扎一樣猛地一驚,筷子差點落地。
「咱這家可不能敗到你手里喲」爹戛然而止。
呼秋冬那口饃還在嚼著,他想找個地縫鑽進去,他實在害怕爹那鋼針一樣的目光。
娘看孩子那尷尬樣,忙解圍道︰「孩子啊,爹說你的對,你不知道,你命苦哇,你要有個三長兩短,俺咋對得起你那不認識的親爸媽啊。
「說啥娘?」呼秋冬手里的筷子落地了。
他感到太突然,他從來沒听說過現在的爹娘不是親爹娘。
他兩眼像死了一樣僵直不動,又模模耳朵是不是听錯了,搖頭道︰「不對,娘說錯了。」
「孩子呀,你先吃飯,待會兒爹娘再給你說。」
看來,這是爹娘商量好,要給捅透他生命的秘密。呼秋冬怎麼著也吃不下了,他大腦轟轟又模不著頭緒。我從小就跟著爹娘,他們辛苦勞作把我養大供我上學,在他們最困難的時候沒提這事,他們為什麼在這個時候提親生與否並無實際意義的事干啥?幾十年來,我的親爸媽為啥不管我,還提那干啥?
「爹、娘,兒求您,別再說了。」呼秋冬跪在了二老面前︰「就是有親爸媽,我也不會認。」
爹臉上沒有了威嚴,陷入了對往事傷感的回憶中。他擦擦從眼角擠出的淚水,在煙霧繚繞中講起了當時的情境。
呼秋冬的老爹叫呼家興,他是十里八村乃至全縣有名的打鐵匠,人稱呼鐵匠,他以打鐵養家糊口。
那一年,他去南崗西的岳王廟村打鐵,爐盤就扎在村西的岳鄉廟。岳王廟已破敗不堪,里邊住了個三十多歲的婦女,人們都叫她刁寡婦。她是大地主刁德仁的三房太,刁德仁在鎮反時給鎮壓了,他不走不嫁便住在岳王廟里。
呼鐵匠幾人來到後,見她衣服破爛皮包骨頭似有大病,還抱著一個剛剛會走的小男孩怪覺可憐,便經常多做些飯讓她吃。
小男孩很精明,只是右額上有個大疤瘌。
鐵匠妻問︰「這位大姐,孩子那疤是咋回事?」
刁寡婦說︰「我出去干活,回來時見他掉到了床下,一只野貓子正啃他的頭。治了半年才治好,真對不起孩子他親爸媽啊。」說著,揉了揉眼。
「他不是你親孩子?」
「唉,都走了,都走了。」
鐵匠妻再怎麼問,刁寡婦沉默了。
呼鐵匠他們住了七八天,活也將干完的時候,突然听到刁寡婦在屋里敲起了床梆。鐵匠妻趕緊過去,只見刁寡婦躺在床上少氣無力,眼里已少了亮光。
她勉強伸出一只手,鐵匠妻趕緊握住听她要說什麼。
她說︰「叫你男人也過來。」
呼鐵匠听見喊聲過來了。
她已動彈不得,斷斷續續在說︰「大兄弟好妹子,孩子我就交給您了。下輩子我再報答您。孩子的爸姓尤,孩子的媽姓冷他們都走了。」又從頭下模出一個用紅綢包著的硬東西說︰「這是將來孩子見他親爸媽的證物。」說罷便合上了眼。
他們埋了刁寡婦,帶上小孩又到別處打鐵了。
「爹、娘」呼秋冬跪在地上早已泣不成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