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他第一次出海,卻再沒有回來。他和你的祖父一樣,突然沒有了音訊。我根本無法接受這種殘酷的事情,在我的生活中又被惡意的重復一遍。我整天不停的哭泣,天天站在海邊張望著回航的漁船,期待著你的父親回來。我到處托人打听消息,可是沒有用,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以同樣的方式消失在了我的視線之中。
很長一段時間里,我晚上連續地做著惡夢,夢見一條淌滿鮮血的船,上面躺著你的祖父和父親。我整天神情恍惚,開始用最惡毒的話詛咒著我的生活和我身邊所有的人。
我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要得到這樣可怕的懲罰。
三年後你大概兩歲多的時候,有一天,你的媽媽突然自己走掉了。我不怪她,真的。誰也不願意常年累月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活著,我知道那滋味,所以我不怪她。
那天,你在我的懷里哭著找媽媽,小臉上滿是眼淚鼻涕,我在那個時候突然清醒了,我知道,我不能再讓你失去我,你還太小了,無法獨自生活,你需要我的照顧。
我似乎是重新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當你的小手牽扯著我的衣角,我在你身上看見了你祖父和你父親的影子。那一刻,我忽然又相信了,他們都會回來,總有一天,他們兩個都會好好的站在我的面前。
「你還愛我的祖父嗎?」我實在沒有辦法相信,她還能愛他。無論是始亂終棄還是事有苦衷,這個男人都無情地丟棄了她的一生,任由她的心在這個偏僻的海邊荒蕪。
「從來沒有停止過。」祖母毫不猶豫地說,然後頓了頓,聲音變得緩和。「有些事情,原本不應該跟你這個孩子說,但是我很害怕,怕你象你的祖父和父親一樣一去不回,所以我得讓你知道,完整的知道全部過程。你明白嗎?」她看著我。
我點點頭。
我看著她用粗糙的手掌一下下擦著臉上淚水,她的聲音從來就不好听,是個沙啞的大嗓門,長年穿著粗布衣服,頭發花白凌亂,總是一副疲憊的神情。我簡直無法相信她講述的就是她自己。
「你想回家鄉嗎?」我握著她的手半跪在床頭,「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回去。」
她搖著頭︰「我不回去,我要在這里等你的祖父。他讓我等著他。」她輕輕地說︰「只要想著世界上還有他這個人,我就要活著,我就要等著。我願意做最苦的苦役,我願意匍匐在地上親吻神的影子,只要你的祖父和父親能夠回來。」
這個從小養尊處優的女人,在偏僻的漁村虛度了人生大半的時間,不分寒暑晨昏,她的生命在無人知曉的時刻盛開了,又枯萎了。她幾乎錯過了自己生命中所有的美好與快樂,沉默地承受著已經來臨的和未知的苦難。不猜測不聲張,不求饒也不妥協。
只為一句愛情的承諾。
在這個海邊破舊的木屋里,除了簡陋的桌椅床鋪就是一盞為了等候而點燃的油燈,她還在!她只想讓他知道,她還在!而他,在她的心里,永遠在歸來的途中。
這一刻,我覺得我的祖母很了不起,而我的祖父很幸運。
在祖母的講述里,我似乎認清了命運的全貌,生命中每一次不可預測的相遇,都將是命運安排下的伏筆。也許是一種恩賜,也許是一種懲罰,你無法選擇和躲避。
就像老刀說的,你只有接受。
天已經微微發亮,我肯定地對祖母說︰「我要加入尺木號,我要在所有的海港尋找我的祖父和父親,總有一天我們會一起回來。」
祖母听完愣怔了一下,然後忽然淚流滿面。我上去擁抱著她,我們之間很少有這樣親密的時刻,我讓她靠在我的肩膀上,直到她帶著疲憊睡著了。我為她蓋好被子掩上門,沿著沙灘向著尺木號停泊的位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