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刀的話讓我覺得很興奮，我得說，這正是我想要從事的職業之一，我想象著自己威風凜凜地站在掛著鯨魚旗的船頭，對準那些龐然大物投擲出致命的一槍。而後仰頭大口大口地喝著烈酒，在夕陽的余暉中回航。這才是海邊長大的男人該有的人生。
「好啊，我願意。」我喜出望外，他笑著用他那油膩的手大力地拍著我的肩膀「好小子，想來的時候，你到那艘刻著龍頭圖案的船上找我。」
我基本上是帶著有些自豪的心情離開的，要知道，只有到了18歲，男孩子們才被允許踏上父輩們的漁船，這是一個男孩長大成人的標志。而成為一條捕鯨魚船上的一員。這簡直讓人難以想象。現在我唯一擔心的是老刀明天酒醒後忘記了自己的許諾。
我一口氣跑到那片礁石群，小魚從礁石的中間突然探出身子來，「青刃。」她低聲的叫我，我大喜過望地跑過去，看見小魚的喜悅甚至蓋過了老刀的許諾。但是小魚的神情很緊張。
「港口為什麼停著那麼多的外來漁船？」她第一句話竟然是問這個，我愣了一下，然後輕快地回答︰「那些是捕鯨船，他們會在這里停留兩個月，因為這里離鯨魚灣最近，蝴蝶港所有的漁民都將被他們雇佣來運送和加工捕到的鯨魚……
「捕鯨船？」小魚板著小臉皺著眉頭打斷我的話︰」他們為什麼要捕殺鯨魚？」
「為了鯨肉，鯨脂，和鯨須，鯨魚的身上幾乎沒有能夠浪費的東西。這些都是價格昂貴的商品。」我把從老刀那里听來的話，轉述了一遍。「明天他們就要在港口開始一天的狂歡了，所有的居民都被邀請參加。據說，這樣做就可以在整個捕鯨的季節得到神明的庇護。「我帶著得意的神情，正要告訴小魚，我將要成為捕鯨船上的一員。
卻听見小魚冷笑了一聲說︰「神明的庇護！」她搖搖頭「你知道嗎？這個季節是鯨魚的生育期，鯨魚在這個季節來到淺海，胎生下自己的孩子。並陪伴小鯨魚過冬.他們捕到的大多是正處于懷孕中的母鯨。人類很殘忍。」小魚若有所思「很殘忍，貪婪，不可靠……」
小魚是從鯨魚的視角去看這件事情,這讓我感覺有點意外.
可是她的語氣越發嚴厲︰「他們管這叫做捕鯨的季節？鯨魚在這海洋中生活了幾千萬年，比人類居住的時間要長很多，人類憑什麼殺戮它們？
我從來沒有見她這樣的憤怒，她的樣子令我不知所措，這幾乎不是我認識的小魚。
小魚抬頭盯著我的眼楮冷冷地問︰「你听見過魚的叫聲嗎？」
「沒有。」我有點遲疑地看著她。「魚會叫嗎？」
「會的，很淒慘，魚網里魚叫的聲音能傳幾海里遠。」
她的眼神忽然憂傷起來，我很想安慰她，可是我不知道說什麼好。我本來還想把白天從老刀那里听到的，自以為有趣的事情講給她听，但是此時，我決定閉嘴。
不知過了多久,小魚始終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忽然她說︰我明天要走。
「你要回家？」象是空氣中忽然出現一雙手捏住了我的脖子,我差點不能呼吸.」你的家在什麼地方?告訴我.」我問。
小魚猶豫著低聲說︰「青刃，你會去找我嗎?」
「我當然會。」我很肯定的說。
「為什麼？」小魚依然低著頭。
我怔了怔，忽然不知道怎麼回答她，那些心里重復過千百遍的話，當著她的面卻一個字也說不不出來。
「為什麼？」小魚揚起頭望著我的眼楮重復著她的問題。
我看著她，寶石般閃爍的眸子，火把花一樣紅潤的唇。不知道為什麼臉上忽然感覺發燙，「反正，我一定會去找你。」我躲閃著她的目光快速地說。
我以為她會高興，但是她依然緊皺著眉頭，像是在思考著什麼難以抉擇的事情，忽然間她拉住我的手，我的掌心沒來由的一陣刺痛，我驚跳起來。小魚快速地按住我，她那麼用力，我根本無法掙月兌，然後出人意料，她吻住了我的嘴唇，仿佛天上的大片雲彩一下子掉下來將我整個包裹住，我的腦子里只剩下了飄飄蕩蕩的雲和小魚涼涼的嘴唇。
掌心也有一股涌動的涼，一直沿著手臂上升流到心口，然後忽然向全身擴散開來。這感覺難以形容，讓我有些不知所措。終于，小魚將我松開。看見她的眼楮里充滿了淚水。我舉起手想為她拭去一顆掛在腮邊的淚珠，猛然間，看見自己的手掌上出現了一個凸起的鱗片形印記，指甲大小，玫瑰紅色。
「這是什麼東西？」我嚇了一跳，舉起手仔細看著。
「在你去找我的時候，你會用到它。」小魚拉住我的手，輕輕地撫摩著那塊凸起的印記。
「你能解釋一下嗎？」我似乎不很清楚小魚在說什麼。
「我不用解釋，你馬上就會明白，這次我先走，你看著我走。」小魚深深的凝望著海面，仿佛下了什麼決心。「我不知道我們以後還能否見面，所以有件事,我必須讓你知道。」
她從來不肯在我面前先離開的。手心的印記有點漲漲的酸麻。我隱隱地有種預感，將要有一件不同尋常的事情發生了。忽然有很多話想對她說，可是又不知道到底想說什麼。我仿佛還沒有從她冰冷的嘴唇中掙月兌出來，不能判斷與思考。
小魚把頭靠在我的胸前，我的衣服忽然繃緊，然後她仰起頭，嘴里咬著我衣服上的一顆玻璃紐扣。
她小心地把紐扣吐到手里，緊緊的握住，說︰送給我吧。然後她突然轉身從礁石上一躍跳入海中。這個舉動令我大驚失色。她的動作太快了,我根本來不及拉住她.
我看見她黑色的長發在陽光下完全地飛散開，長長的紅裙在空中畫出一條完美的弧線。她躍入海水中，無聲，沒有激起一片浪花，仿佛她只是一片光影而非一個實體。
小魚，我大聲地叫，我在礁石上焦急地跳起來，完全地慌亂了。她跳下去的地方海水足有五米深，底部布滿了礁石。她的腿……我不敢再想了，就在我準備要跟著跳下去的那一瞬間。
突然，我愣住了。她的紅裙漂浮出了海面。沾了水的裙子在陽光下顏色鮮艷的像一灘血。
刺目，突兀。
然後毫無征兆的，海水激起一大片浪花，小魚在礁石前的海面上，以令人吃驚的姿勢從海水中一躍而出
那一刻，血液似乎突然凝結住，心跳呼吸停止。我終于看見了小魚的全身，沒有我想象中畸形的雙腿，她的下半身是一條完美的玫瑰紅色魚尾，銀色的鱗片在陽光下閃爍著耀眼的光芒，她在空中猛的扭動了一子，身上和頭發上的水珠突然四散開來。一瞬間，她落入海水中，消失了。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下落的海面，全身僵硬，然後突然間心狂跳起來。
小魚，她是一條人魚！
電光石火中，我猛地記起初見她的時刻，那一晚，在我將沙灘上的人魚尸體推入大海的時候，從海下浮出的另一條人魚，正是小魚。
這就是她始終不肯從礁石後面走出來的原因；她的那些閃爍其詞，欲言又止；她眼神中所有的憂傷與無奈；她的木頭拐杖與紅長裙…….
我想，我應該會心生厭惡或者害怕，可是我沒有，腦海中閃回的只是她看著我時，略帶羞澀的臉，和眼楮里不時流露出的感傷。
其實，猜到真相對于我不是一件難事，小魚的舉止如此怪異，她拿來的東西根本不是普通漁船能夠打撈到的，是什麼讓我沒有去懷疑？是什麼？其實我知道是什麼，我比任何時候都清楚的知道，她雖然是一條人魚，卻是我最初的愛情。
我的愛情。異鄉人的愛情。與眾不同卻注定不能善終的愛情。
夜很深了，等祖母睡著以後，我獨自走出房門，赤著腳站在礁石旁的沙灘上，這季節真好，海風里會夾雜著青草和鮮花的氣息。我的心卻空極了，很像饑餓感的那種空洞，陣陣痙攣著疼。海水很溫暖，帶著小小的泡沫和細碎的海藻，一下一下淹沒著我的腳。在小魚跳下去的那片海面上，波光粼粼閃動著珍珠般的光芒。突如其來的孤獨感讓我渾身顫抖。
我忽然間理解了異鄉人背影里所承載的東西，你總要面對一種孤獨，身體或者是心靈。
小魚也一定知道,所以她沒有給我珍珠,我不在乎那些圓滾滾的玩意兒,我在乎的是,也許在目睹了同類死于人類對愛情的背叛之後,小魚並沒有決定愛我.
我站在寂靜的海邊,抬頭望著星光閃爍的夜空。
冥冥之中真的有主宰嗎？那麼他想要的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