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陽關外古道舊藤,黃沙漫雪山。
老鴉不識愁,孤煙大漠,烽火幾傳?
風雲似水長流,暮雨洗蒼天。
三萬里西域,東望長安。
忍吹那羌笛劍,腸斷聲聲慢,無語淚漣。
雪蓮出天山,恨見空枝顏。
玉門關外多情兒,幾回舞劍幾回難醉。
何處尋、天涯芳蹤,長歌情劍?——
調寄八聲甘州
大唐天寶八載,中國的國力達到歷史上最頂峰的時候,四海內歌舞升平,邊疆戰事屢屢奏捷。尤其是在西域,經過天寶六載時高仙芝翻越蔥嶺遠征小勃律大勝以來,西域大小七十二國盡皆被震懾降服,大唐的天威遠及蔥嶺以西。
此時正是暮春時分,玉門關外茫茫沙漠中幾名唐朝士兵並馬而行,其中一人忽然離隊往沙漠深處獨行而去,幾個士兵在他身後大聲打趣道︰「‘蕭將軍’,莫要被魔鬼城里的蠍子精把你吃掉哦。」眾人哈哈一陣大笑,離隊的士兵也不回頭,舉起手臂對後面的同伴揮了揮,打馬跑了一陣,身後隱約又傳來蒼涼的軍中歌謠︰「堂前立,拜辭娘,不覺眼中淚千行。勸你耶娘少悵望,為吃他官家重衣糧。辭父娘了,入妻房,莫將生分向耶娘。君去前程但努力,不敢放慢向公婆……」漸漸終不可聞。
沙漠深處聳立著一大片城市廢墟,廢墟不遠處有一道白帶似的巨痕,看得出來那處曾是一條流水潺潺的河道。
正午的陽光毒辣照射在這片毫無生命跡象的沙海之上。「啪」的一聲輕響傳來,打破了這片人間地獄的寧靜,正是那名離開隊伍的唐朝士兵無意間踏死了一只在沙漠中頑強生存的毒蠍子。
此人面色黝黑,眉濃眼長,模樣帶有一絲西域人特有的野性,怔怔的站在已經坍塌的城門前,喃喃自語道︰「樓蘭,樓蘭,這才十年時間,便被流沙完全吞沒了,唉——,她以前生活在這里是個什麼樣呢?」
他愣了半晌,掏出懷中一卷絹書軍令狀,從頭到尾仔細讀了一遍,轉頭望向長安的方向,喃喃自語道︰「爹,娘,這次要打大仗了,孩兒也不知能不能活著回來……」,展在手中的令狀上寫著︰「奉皇上旨意,安西四鎮節度使高仙芝出征朅師國,命沙洲刺吏調獄中人犯組成敢死前鋒,速至龜茲城集合听令。」結尾一枚火漆大章,刻著「安西督戶府節度使高仙芝印」幾個大字。令狀旁還附著一塊軍牌,寫有「安西跳蕩——蕭雲」幾個字。此人正是不遠萬里前來安西督護府投軍的蕭雲。
此時距他離開長安已近兩年時日,那日與雅莎等人一番談話之後,令他心頭總覺得空蕩蕩的,往日醉生夢死、打鬧賭博的日子全然沒了光彩。恰好清明節前鄰里有兩名身殘的安西老兵解甲歸家,他去探望時與二人閑談說起西域軍中軼事來,令他好一陣氣血澎湃。于是待到「擊鞠」賽畢當夜,便給家人留書一封,並讓下人代向雅莎和蓉九娘辭別,自己則背著一個小包袱仗劍遠來西域。
這次執行軍務路過樓蘭城故地,想起此處曾是成蘭陵和雅莎的長居之地,于是特意前來一游。直到太陽偏西,他才跨步上馬,折回偏離的道路,往沙洲城方向疾馳而去。
一天一夜後,已進入沙洲城中。他徑直去到刺吏府,將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的軍令呈遞給師爺。辦完文書手續,又到驛館解下戎裝,換上一身絲袍襆頭悠閑出門,來到那條少年時常常跳進去洗澡的小河旁。
他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展露一絲笑容,前面一座小宅便是兒時好友禪西的家。他正待上前敲門,卻見小宅柴門開啟,走出一名背著包袱的栗特胡人男子,身後跟著一名胡女咿咿呀呀對那男子說話,看那情形是在叮嚀出遠門的丈夫。令他頓覺一陣失望,十多年未回來沙洲城,想來兒時的伙伴們已經四散去了。
忽見鬧街上人群一陣騷動,有人大喊著︰「死蠻驢,不要跑——」,人群驚叫著爭相躲避,一匹白馬閃電般從街道拐角沖了出來,馬上一名虯髯大漢大呼小叫,眼看路中一名白發蒼蒼的老人肩擔著煮花生就要被來馬撞上。
蕭雲心中一動,想要救援已是不及,卻見那馬上大漢「喲 」尖叫著拼力一夾馬月復,那馬長嘶一聲,竟從那老人頭上虎跳而過。
那老人被嚇得摔倒在地,街道轉角處又有十幾匹快騎沖了出來,高聲喝罵著追蹤而來。那虯髯大漢回頭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老人,略一遲疑,兜轉馬頭走了回去,下馬將那老人攙扶起身連聲賠罪,又從懷中拿出兩吊錢來塞在老人手里。
蕭雲見那虯髯大漢如此行事,在心中大聲贊了個「好」。須知當時雖然國力富足,但下層百姓也只是勉強維持生計而以,兩吊銅錢足夠那老人一年的賺頭,而那虯髯大漢被人追趕之中還能如此擔待,令他頗感敬佩。
被這一耽擱,追趕的快騎已搶到跟前,將那虯髯大漢圍在當中。追者個個臉皮白淨,一看便知不是本地人氏。
那虯髯大漢卻不驚慌,哈哈大笑道︰「你們幾個中原蠻子,想到沙洲城撒野可是找錯了地方。」
追者中有人操著濃重地方口音的官話罵道︰「死蠻驢,今個兒看你往哪跑?」另有一人接口道︰「公子,怎生處置這蠻驢?」
當中一名打扮華貴的男子抬手示意手下人噤聲,對那虯髯大漢一拱手,用純正的官話說道︰「這位兄弟請了,卻不知在下哪里做得不對,讓兄弟誤會了?」
那虯髯大漢道︰「你給的價錢數目少了,想騙我可沒那麼容易。」
那華貴男子道︰「這位兄弟,若嫌價錢不夠,只需盡管開來便是,這馬在下是要定了。」
那虯髯大漢虎目圓睜,怒聲道︰「難道我不賣,你們還要光天化日之下強搶麼?」
那華貴男子眉頭微皺,輕咳一聲示意,便有一名矮壯大漢從馬上一個空翻跳到那虯髯大漢面前,罵了聲︰「死蠻驢,找打。」一拳向那虯髯大漢胸膛擊去。
只听「 」的一聲悶響,那虯髯大漢竟然不知閃避,被來人結結實實擊中胸口,不過他體型碩壯,肉厚膘實,倒也沒有受傷,只是被對手的拳勁震退兩步。
那矮壯大漢提拳又要上前,卻听那虯髯大漢高聲求饒道︰「罷了,罷了,我們西域人被中原來的人欺負也不是一日兩日的事了,我服軟,白馬給你便是。」
蕭雲正待上前勸阻,忽听那虯髯大漢如此說話,心下頓時生出惡感,便即停住腳步,猶豫不決。
那華貴男子臉露喜色,對那虯髯大漢拱手說道︰「如此最好,我額外再補你一匹駿馬。」
那虯髯大漢也不說話,只顧伸手去拉那匹白馬。
那白馬看來極通人性,仿佛知道主人要將自己賣給別人,竟然硬生生站在原地紋絲不動,任那虯髯大漢怎麼拽韁繩,也無法令那白馬上前一步。
那華貴男子見那虯髯大漢動作莽撞,生怕傷到了白馬,連忙對兩個手下示意上前幫忙。正好那虯髯大漢也開口道︰「來兩個人幫忙啊,這馬倔著哩。」
三個人費了些力氣才將那白馬拖到那華貴男子面前。那華貴男子心中高興,連忙跳下自己的坐騎,便欲接收這匹難得一見的千里馬,卻听那虯髯大漢說道︰「慢來,慢來,我只說馬兒給你,可沒有說連這副鞍也給你呀。」
追者中有人聞言又要喝罵,卻被那華貴男子示意止住。眾人散到街旁靜等,看那虯髯大漢慢條斯理卸下馬鞍。圍觀者見戲已散場,當即各自散去。蕭雲卻愛那白馬的神駿,一時舍不得離開。
那虯髯大漢終于將馬鞍卸下,那打扮華貴的男子微笑道︰「兄弟,咱們這就交易吧?」那虯髯大漢看看來人都站在了一旁,哈哈大笑道︰「好,你若能捉住就是你的!」然後輕拍白馬馬臀,大喝道︰「阿者者,撒野去吧。」
那白馬長嘶一聲,迅捷地狂奔而出,轉眼間便已蹤影全無。
直到此時,蕭雲才明白那虯髯大漢竟是耍詐,再看那華貴男子面色怪異至極,不由哈哈笑出聲來。
一旁酒樓上更是有人其聲震天的大笑起來,那虯髯大漢也一改剛才唯唯諾諾的神情,咧嘴笑道︰「馬是沒有了,錢就剩下這些,還給你吧!」
那華貴男子掃了一眼在一旁看笑話的蕭雲,心頭怒火難忍,對那虯髯大漢厲聲道︰「那白馬本公子是要定了,你若識相,便帶我去找了回來,彼此不傷和氣,給你的這些東西你照樣拿去,否則——」,話到此處故意頓住,言下自是威脅之意。
那虯髯大漢滿不在乎,將手中剩下的銅錢扔在地上,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