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武中興約一百五十年,漢桓帝劉志即位。時任大將軍梁冀,飛揚跋扈,作惡多端。各地官員畏其婬威,凡向朝廷進貢,都得先送梁冀,後送宮中。梁冀爪牙更是禍害民間,凶狠蠻橫,搞得民怨沸騰。
桓帝劉志憂心忡忡,與中常侍單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五人密謀要誅戮梁冀。梁冀有所察覺,其後不久叛亂。劉志依仗中常侍及朝廷百官協力平定叛亂,將梁家上下內外宗親不分老幼全部處死。劉志因中常侍的平叛之功,封五宦者為縣候。
劉志以為自己依功行賞,天下人不致非議。那知這些宦者並非善類,劉志此舉倒使得宦者從此得寵,擅作威福,流毒四方,與大將軍梁冀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于是,朝政崩壞,日亂一日,一發而不可收拾。時人稱單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五宦者為「五邪」。
司隸校尉李膺與時任太尉的陳蕃交好,不願與宦者同流合污,經常在桓帝劉志面前歇力諫爭,數落宦者的惡行,並屢次懲治誅戮涉法的宦官。宦官畏懼陳蕃、李膺二人,凶焰也不得不稍有收斂,陳蕃、李膺因此聲望極高。但是那些宦者並不肯善罷甘休,一直尋找機會報復陳蕃、李膺等人。
多年後,宦者終于以「黨錮」之罪,把李膺卷了進去。所謂「黨錮」,是宦者污蔑士大夫結為朋黨、誹謗朝廷而折騰出來的一出鬧劇。漢桓帝听信宦官之言,下旨凡「黨錮」牽連者,終生禁用。李膺被罷免官職,遣回穎川郡,自此心灰意冷,深居簡出。
李膺回到穎川,除讀書寫字外,常常身披衣,肩扛釣桿,腰系竹簍,到附近大澤之中租一小船,在船上獨自垂釣。泛舟于碧水綠波之上,飄飄乎如遺世獨立。
轉眼到了秋季,天寒日短,李膺往往歸家極晚。有時便乘著落日余暉,利用漁船上的鍋碗柴爐燒些魚湯,再解下隨身攜帶的老酒,舉杯獨酌,消磨沉重的心事。
一天,李膺乘著月色劃船歸來,偏舟系岸,披衣下船。李膺仗著行囊中帶有自運巧思特制的如意燈,並不畏懼走夜路。李膺掏出如意燈拎在手中,信步而行。
如意燈乃魚皮所制,不畏風雨,可以折疊起來,攜帶極為方便,專為夜宿荒山,途中遇雨之用。自從決意相忘江湖不涉政事之後,李膺便準備好了此類居家過日子的東西。
茫茫夜色之中,李膺用樹枝將如意燈中的蠟燭撥亮些,一個人踽踽獨行。
路經滍水渡,遠遠望見一座小草廟。小草廟看起來破舊不堪,但廟門上「黑陰寺」三個字卻吸引了李膺。李膺駐足觀望許久,暗嘆這三個字的蒼古容顏,不知經歷了多少人世風雨。自己數十年官宦沉浮與這塊牌匾相較,滄桑變幻又不值一提了!
李膺正要進廟,忽見一位清瘦的老者從外面回來。老者看了看李膺,道︰「老夫認得你,好象就是從京城回來的李大人吧?這些日子常常獨釣寒江,莫非有什麼心事?」
老者拍了拍身上的塵灰,進了「黑陰寺」。拿火石點了燈,換了木屐,招呼李膺進屋內坐下。然後問道︰「李大人祖上可是喚作李盛元,曾經在太白山靖雲觀修習道法?」見李膺遲疑地站在門外,老者站起身,伸手朝屋內指了指,淡然道︰「既然來了,何不到廟中坐坐?」
李膺見此人氣宇不凡,居然知道自己遠祖的軼聞舊事,大感意外,便跟隨老者進了小草廟。
李膺依照那老者的招呼落座,抬頭打量老者,以為老者是寄居寺廟的農家耕夫,略帶驚訝道︰「老人家如何知道在下遠祖之事?」
老者微微笑道︰「劉文叔當年曾在這滍水一帶打天下,除了傅俊、王霸、任光、臧宮等二十八宿鼎力相助,還有赫赫有名的昆陽十三騎護駕,其中就有你祖上李盛元,穎川郡方圓數百里誰人不知?老夫也是听人傳言罷了!」
老者的確像是久居于此的常客,不斷地拾掇著亂七八糟的東西。「近些日子,李大人從長安回來的事,鄉間傳得紛紛揚揚,都稱道先生的高風亮節,老夫想不留意也難啊!」
李膺「哦」了一聲,誤以為老者是暗諷自己沾了祖上榮光才得以立身朝堂之上。訕訕道︰「原來如此!遠祖確實是在昆陽大戰中有過功績,但祖上不肯接受光武帝的封賞,所以光武帝才破格任用了李家後人。這百余年來李家的確是沾了遠祖的榮耀。我李膺入朝為官,不能說與祖上的蔭德毫無干系,不過我李膺勤勉自律,忠于王事,沒有辜負祖上!」
老者將月兌下的衣掛在牆上,將鐮刀放在牆角的筐中,又將一雙沾滿泥土的草鞋月兌下擺在門外,才回到廟中,收拾收拾香案。笑道︰「老夫沒有斥責大人的意思,大人何以見疑?大人既然從朝堂回來,必然見識廣博。老夫只是有個疑問想問問先生,當年王莽口碑極好,後來為何會一敗涂地呢?」
李膺一怔,沒想起老者提出這麼一個棘手的問題。苦笑道︰「如此說來,真的是晚輩失禮了,會錯了老人家的意思!」停了停,又道︰「要說王莽為什麼敗亡,恐怕就有些話長了!」
「願聞其詳!」老者不緊不慢地回道。然後在香案上擺了碗筷杯碟,端上幾樣下酒的小菜,模出一壺酒來,往酒盞上徐徐斟滿酒。
李膺略略思索,道︰「依晚輩看來,王莽雖然勤勉謙恭,凡事一絲不苟,卻犯了一個忌諱,就是眉毛胡子一把抓,凡事區分不了輕重緩急。為了達到盡善盡美的目標,他甚至不惜得罪所有的人。長期以來,各級官吏神經緊繃,時間一長,反而都麻痹了,朝廷來了公文沒人好好執行,導致政令不通。這是其一。」
李膺一邊觀察老者臉色,一邊整整衣袖,接著道︰「王莽熱衷于搞新政,卻食古不化,不管如何引經據典、反復醞釀,仍然多屬主觀臆想。更可怕的是,新政推出來了,他不考慮讓誰去執行,不明白朝野之間其實是一種博弈關系。錯誤以為有理就能走遍天下,各級官吏都會自覺遵從他的政令,地方豪強都是懂是非、明道理的謙謙君子。」
「如果依仗清流,倒也可以最大限度地保持政令暢通。但王莽聰明一世,糊涂一時,他將才學之士都集中到長安搞學問,所以除了朝堂之上偶爾有幾個才學之士,地方各級官吏都是靠裙帶或買通獲得官職的昏庸之輩。這些地方官員只顧搜刮民財,怎麼會死心塌地替朝廷效命?他只顧玩弄手段,沽名釣譽,沒有用心在朝野之間籠絡起一支可以依仗的中堅力量,故致敗亡。這是其二。」
「其三,王莽缺乏預見性,沒有將國家財力用在最需要的地方。府庫中有點結存便急著散發出去,一片善心想做好事。結果等到危機來臨,卻沒有財力去平息各地因災荒導致的紛亂。他居然病急亂投醫,讓百姓煮草根以代糧,豈非讓天下人笑話?」
「面對此起彼伏的災民暴動,他又不肯采取一些變通的措施安撫百姓,緩解矛盾,反而變本加厲,重稅重罰。老百姓本來只想搶一碗稀飯果月復,並不想背一個反賊的惡名,結果在王莽重壓之下,他們找不到求生的希望,只好鋌而走險,反叛朝廷。」
「最後一點,就是當時朝野之間人心渙散,官場當中上下浮躁。俗話說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但朝廷政令卻朝令夕改,讓老百姓無所適從。朝廷的權威性受到削弱,朝政的連續性無從談起。到了後來,實在無計可施了,他又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虛幻的鬼神身上。最後,老百姓把朝廷的舉措當成小孩過家家一般無足輕重。這樣一個王朝怎麼不走向敗亡?」
「總而言之,王莽是個書呆子,他身邊的劉歆等人也是書呆子,以為提倡克已復禮就能天下太平。一群書呆子照搬照抄古人經驗,食古不化,身敗名裂也是宿命。」
老者沉默半晌,才緩緩道︰「李大人都是從史書中看到的吧?這只是凡人之見。王莽的敗亡其實並不簡單,還有很多復雜的因素。」
李膺對老者的話似乎有些不以為然,老者察覺到李膺臉色的變化,便自顧自道︰「青史是什麼,難道只是過去發生的事嗎?不,青史不僅僅是簡單的記載,應該是人們對過去事情的反思,是經自己判斷得出來的結論。要明白王莽敗亡的真正原因,還應當與時局聯系起來。王莽當年所作所為還得從當時的眼光去看。」
李膺覺得老者似乎是在反駁自己的觀點,便反問道︰「在下孤陋寡聞,還望老人家賜教!」
老者也不客氣,道︰「比如說,後人認為王莽‘托古改制’是食古不化,其實他這樣做無非是為了增加改革的正當性。俗話說名不正則言不順,凡事均需講求師出有名,他‘托古改制’沒有什麼值得詬病的地方。」
李膺一怔,道︰「老人家的意思,王莽‘托古改制’只是個幌子?」
老者點頭,又道︰「至于說王莽誤于劉歆,這也值得斟酌。劉歆是王莽朝的重臣,他認識到只靠刑法是不能完全濟事的,所以推出加強禮制的措施,力圖強‘公室’,避免‘政委棄于家門’,這樣做其實無可厚非。」
老者將王莽的所作所為歸結為一句話,「王莽所做的一切,無非就是試圖以復古改制為旗幟,以推翻劉氏政權為號召,從而達到抑制土地兼並,維持階級統治的目的。很不幸,他失敗了。但是,後人不應該肆無忌憚地往他身上潑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