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薩蠻︰傾國戰神亂長安 轉日回天不相讓

作者 ︰ 莫非小勵

貞觀十年,二月。

長安城正是早春時節,殘雪未消。

料峭的春寒,卻擋不住貴人們歡聚的雅興。因侯七缺席而消停了多月的王孫公子們,今日又都聚攏到了一起。在東市酒肆里,痛飲開年的第一壺葡萄美酒。

此次飲宴的由頭有兩個。第一件,是為侯家那件轟動京城的風流韻事終于底定而慶賀。侯羿風發動了京城內外狐群狗黨、三教九流,才趕在姐姐出關前將二人截住,好說歹說,勸回了長安。侯君集見女兒竟這般決絕,也是萬般無奈。好在賀蘭家很是識相,將那拐走瑤姬的奴僕認作了義子,月兌了他的賤籍。侯君集也只能打落牙齒肚里吞,走了東宮的門路,為這奴僕謀了個千牛(親衛)的職務。倒也算人盡其才。賀蘭家一見潞國公松了口,趕忙趁此時機,為自家的新郎君與瑤姬娘子,辦了場婚風風光光的婚禮,湊成個雙喜臨門。一場風波這才化解,侯七也終于得空出來。

飲宴的第二個由頭,則是為「入伙」半年,卻在玩樂上「成績斐然」的于闐王子尉遲樂踐行。三月,恰逢于闐王尉遲屈密的五十壽誕。雖然在唐、突厥、吐蕃的西域博弈之中,于闐只能算是個夾縫中的小國。整日謀算的的也只是歸附哪個強鄰,又如何做到都不得罪。可小國的王,那也是王,國王的壽誕一樣需要歡慶。尉遲樂雖是百無一用,尉遲屈密卻最是疼愛這個小兒子,因上邦敕令才不得不遣他來隨侍。分別大半年,分外想念。這次,借著做壽的由頭,斗膽奏請貞觀天子,放他那不成器的小兒回家看望一次,以盡天倫之樂、孺慕之思。

同為質子,毗沙郡公來京已達三年,卻從未歸鄉,且不但他本人從不提省親,連于闐使者傳來的話也是——「安心留京,勤練丹青,侍奉天顏」。而這金滿郡公,來了不到一年,卻已被鄭重其事地奏請歸訪。二人在于闐的地位、身份,便一望可知了。貞觀天子,既然是是番邦夷狄們敬頌的「天可汗」,自然要有父兄的慈愛,當即同意了這一奏請。這便促成了尉遲樂的這次離京小別。他明日便要帶著一眾僕從衣錦還鄉,以證明他並非「四無」王子,而今天是與酒友們告別的。

「樂兄此一去,可要莫要忘記長安的眾位朋友啊。」侯七舉杯笑道,他因憋悶了數月,今日方得痛飲,心中自是歡快。

眾人一听,也都舉杯同聲稱是。

「怎麼會呢。」尉遲樂趕忙舉杯回敬,邊說邊笑,「不過是回家看望。我自來了長安,與眾位兄長一見如故,興趣相投。兄長即使厭煩了我,小弟也要死皮賴臉地一日三登門呢。豈能割舍得下喲。」

眾人哈哈大笑,左僕射的二公子房遺愛道︰「休听這小子說得好听,保不準回了他那于闐溫柔鄉里,便倒在胡姬的懷里不出來了。」

大家又是一陣嗤笑,尉遲樂卻笑得有些尷尬。他生來一幅游手好閑的模樣,酒友們便只當他是久經風月的情場老手,卻不知他仍是小孩兒心性,于男女之事一知半解。不過,近日,他倒確實有些春風得意。連他自己也不知,這份得意到底是源自父王的歸國之邀,乙僧的退避三舍,還是盈翎的乖巧柔順,他只覺這幾月簡直是順風順水,諸事皆宜。

他的這份得意全落在了侯七的眼里,多日不曾玩笑,這回可找到了話頭,便故作正色道︰「別的不敢保證,樂兄的這點清譽我卻是可以打包票的。什麼胡姬溫柔,怎迷得住樂兄的心性。」

「這麼說,金滿郡公還是位坐懷不亂的柳下惠咯?」侍中家的高公子眼角一挑道。

尉遲樂想,這姓柳的是誰?怎的從未听說。「坐懷不亂」听來卻像是好詞。

「哎?我只說胡姬的溫柔迷不住,哪個說他坐懷不亂啦?再說了,在座的,有一位算一位,哪個敢厚著臉皮說一句自己是坐懷不亂的。我侯七第一個扯出他那爛舌頭剁掉,省得他到了拔舌的地獄再要勞煩眾位神仙。」

這班人一听,各個笑得前仰後合,連邊上倒酒的當壚女也嬌嗔地啐了一口,忍不住媚笑。

「再說了,」眾人見他又要開腔,均忍住笑等著他的下一出,侯七見「觀眾」興致正高,不由也來了精神,「再說了。這亂與不亂,也需看懷里坐的是哪位嬌娘啊。我們樂兄的趣味我是知道的,南國佳人,北地胭脂他全不好。偏愛那又辣又野,桀驁不馴的帶刺玫瑰。樂兄,我說的可是啊?」言罷一挑眉,又用那慣常的戲謔表情,望著尉遲樂。

「哦?」房遺愛最是起勁,連問。「侯七既那麼說必是有典故的,金滿郡,你看,你看,你竟還有我們不知道的風流債,這怎麼使得,還不快快道來。」

眾人皆跟著起哄,連聲道︰「快講!快講!今日必得說與我們知道。」

尉遲樂經他說這麼一說,倒像被撞破什麼秘密似的,小臉霎時通紅。嘴上卻罵道︰「什麼帶刺玫瑰,全是胡說八道。兄長們莫要信他這話。侯七哥,你可冤死小弟了……」

眾人卻依舊不依不饒,攪鬧嬉笑,只把個酒肆鬧得雞犬不寧。

正當尉遲樂被長安的紈褲們取笑時,盈翎卻在府中接到了突然的任務。文婉縣主,自明白備選和親之事後,不知是自己決定,還是經人提點,漸漸少來學畫了。尤其這半月來,竟一次也未踏入毗沙府。賦彩閣頓時冷清下來,盈翎也不再伴讀,便也未見過乙僧,只听人說,自那以後乙僧的嘆息憂愁分明多了,竟常常獨坐賦彩閣發呆,至深夜不睡。盈翎想,貴人也有貴人的煩惱啊。听小夜叉說要托國王陛下為郡公選個好夫人,看來他與縣主也終究只是一場鏡花水月啊。縣主是他此刻的心頭血,所以才傷情至此,自己這口昔日堵心的「濃痰」,更不該在此時惹他厭煩。只管好好為小夜叉整理歸鄉的行裝,免挨他些罵,才是正理。

卻不想,今日貴人卻派侍畫來,命自己的一雙賤腳重踏貴地,說是為文婉縣主把往日的習作整理出來,給她送過去。貴人間的別離,總還有些縴巧造作的花樣。她本不願,卻又不敢不應。只得訕訕地蹩進賦彩閣,整理起文婉的畫作。

文婉真是冰雪聰明,只學了一年,便已經頗有靈氣。想當初,自己苦練多年,也不過略略像樣,如今看來,自己竟是在犯傻,何苦把大把精力浪費在這精貴的玩意兒上,還討來夜叉一頓頓的教訓。她邊整理,邊欣賞著稚女敕卻優美的畫卷,卻不防一抬頭乙僧定定站在了她面前。

她愣了愣,謙卑道︰「回稟郡公,奴婢正在整理。只是不知疊放時,是要按照時間順序,還是類別?」

「按時間吧,也好給縣主留個念想。」乙僧低頭看她手中的卷冊道,「那乾闥婆的容顏是你為她補上的吧?想來那是你與她第一次怕也是最後一次合作了。」他說著,已慢慢走到她身邊,握住她手中的畫卷,竟不防將她的手也握在了里面。

她嚇得趕忙抽手,低頭道︰「奴婢當時實在是莽撞了。」

他輕輕嘆息,環顧賦彩閣。賦彩閣今日依舊有明媚的日光返照進來,閣中學畫的眾人,卻要各奔前程。不由沉聲道︰「想來,到長安三年,竟只能在這閣中尋找片刻的快活。」

她仍是低頭,心想,文婉似也同她說過類似的話。果真是心有靈犀。

他見她默默無語,仿佛根本沒在意自己說些什麼,不由問︰「你呢?來長安後,可過得快活?」

她想,這話問得當真可笑,長安這個地方凝結了她托生十四年來最深重的苦難,他竟還問自己過得可「快活」。

「你怎的不說話?」乙僧抑制不住地焦躁起來,盈翎又是這般不言不語,難以捉模。他卻每每都被她的沉默走神弄得胸口發悶。

他想要她說什麼?

「主人快活,奴婢當然也快活啦。」這該是貴人愛听的,最標準的答案了吧。

「是啊,他自然是快活的……」他怔愣望著她,喃喃道,忽然一股不甘陡然升起,憑什麼他們如此快活,自己卻要受這啞苦?他扯住她的手,疾聲問道「你倒說說,我如何能像你們一般的快活?啊!?」他的眼恨恨地盯著他,容不得她半點逃避。

他從沒這般看她,在于闐時他總是溫柔和善的,到了長安,他也至多是冷淡陌生的,今日卻如此凶惡。

盈翎被嚇到了,文婉的離別竟能讓他失態至此。他該不會是將這筆無頭帳算到自己頭上了吧。那可是夜叉才愛做的事,難道竟是他們尉遲王族的遺傳?

「奴……奴婢,奴婢不知何事惹惱了郡公?」她滿眼驚恐,努力掙月兌他的手,想要躲閃,離開這張本屬于文婉的畫案。

他看在眼中,越發氣惱︰「你不知,你從來都不知!你不知我處境尷尬,萬事不由自己。你不知我處處忍讓,為的是你少受些委屈。你不知你要離我而去,我有多麼害怕。你……」他捧著她的臉,「你全然不知,只是來這畫室折磨我。你有你的宿命……,那我的呢……」

這人必是痴了,什麼「離我而去」、「來畫室折磨我」,他竟全然把自己當成了文婉,她感到懊喪,竭力澄清道︰「郡……郡公,是……是我。我是盈翎,奴婢盈……」話未說完,卻被他附上的唇堵住了嘴。

她曾幻想過千百次與他的親吻,甚至在那次醉後也曾有栩栩如生的夢境體驗。但當他以這樣的方式去吻她時,卻把她所有的夢幻都擊碎了。乙僧仿佛瘋了一般,沉浸在她顫抖驚恐的唇中,像是要一次吸盡這朵野玫瑰的芬芳。他緊緊制住她企圖逃離的身體,一種可怕的佔有欲油然而生,他真的入魔了。

「郡……郡公」她努力呼喚著想讓他清醒。

他卻分外惱怒一般,一邊更用力地啜吻她的唇,一邊狠聲命令道︰「喚我哥哥。」

她害怕而委屈,自己不是那個每日甜甜喚她「乙僧哥哥」的文婉。若自己是文婉,他也這般對待嗎?還是自己只是個女奴,一個玩偶,可以供他任意玩弄,發泄心中的怨憤和**?她開始顫抖,眼中噙滿淚水。憑什麼?憑什麼,他們一個兩個都不把自己當人看?

瞥見她眼中悲戚的淚水,他如遭雷擊,立時停了下親吻,卻仍抓緊她,盯視道︰「你在天敬堂做得,在賦彩閣便做不得了嗎?」

盈翎不明白他在說什麼,自己在天敬堂做了什麼。那里的眾人早把自己視作異類,她除了小心度日還能做些什麼。

「我……我退得太多了……竟一直忘了……自己也是主人。」這囂張荒唐的眼神和話語竟是出自溫潤如玉的乙僧。

她望著他,眼神已經從最初的悲戚,變為仇恨,停止流淚,冷聲道︰「我自來長安,便一刻不敢忘︰您是主人,我是賤奴。主人應該把這貴人的游戲與貴人玩去。不過,文婉縣主若看到您現在的樣子,只怕要驚慌失措了。」

他愣住了,她憤恨的眼令他僵硬。

她趁機掙月兌出來,文婉的名字果然是他的死穴。她退到一邊,烏發凌亂地披散著,濃眉緊蹙,大大的眼瞪視著他。

乙僧突然發現自己犯了個嚴重的錯,他想要彌補糾正,小心地伸出手,用謙卑乞求的聲音輕輕喚道︰「翎兒,過來。你不懂,你錯了,翎兒……」

盈翎卻不會讓那樣的事,再發生第二次。她當夠了替身,在沙洲,她曾替尉遲樂去面對吐谷渾的屠刀。而今天她卻替文婉去應付乙僧的**。她憤恨地看他一眼︰「我今日才知道,我一直都是錯的。」

言罷,不等乙僧開口,立刻決決轉身,長發飛揚地逃離出去。

乙僧定定地站在那里,發現他今日的這番瘋狂,竟把自己推進了一個更加絕望的境地。金滿郡省親,啟程即在明日,待他回來必會給自己帶來個的恩賜婚姻的王命。他步步退讓,既想要保全在于闐的家人,又想要盈翎在尉遲樂身邊少吃些苦頭,終于讓無可讓之時,卻並沒有得到好結果。他困守在這里,什麼也做不了。如今更是讓即將離去的翎兒,把自己看作了個肆意風流的惡棍。

他突然苦笑,笑中帶淚,尉遲乙僧,真是天下最可憐可笑的蠢貨。

……

第二日,金滿郡公尉遲樂,便帶著他的兩個貼身奴僕和一眾護衛,衣錦還鄉了。走時,他沒帶走毗沙府的一草一木,仿佛這里的東西他全然看不上。連伺候他多時,溫柔細致的莎香也留了下來,這讓莎香很是傷心。

乙僧送出大門,久久站在街上。剛才,他沒能再看到她一眼。盈翎已先一步帶著迦陵,打馬到前頭等候了。他只听尉遲樂喋喋不休地說著什麼「哥哥放心」、「必會選個合適的」、什麼「安心等我回來,給你帶好消息」。

顯而易見,他今日是極高興的。

卻不知,這一趟省親,卻會令他遭遇一場後怕終生的劫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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