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旅行 第七章

作者 ︰ 千尋

一聲媽咪讓盧歙定格,像被點穴似的,他一動不動,心中涌起的情緒多到他承受不起。

那個能讓她倚靠的肩膀,已經得到她的終生約定?在他四處尋覓的幾年里,她的感情、她的生活已經有了歸依?她已為人妻為人母,她的世界不再有他涉足的空間?

難怪她要逃開自己,難怪她不給他音訊,難怪她要當他是陌路人,難怪她認定他們只不過是朋友。

下意識的,他挪動腳步來到依依身邊,下意識的,他看向小女孩的臉。他有一整本依依的照片,而女孩的眉宇和依依小時候有幾分相似……當然相似,她是她的女兒啊……

不知道打哪來的一鍋熱油,就這樣兜頭澆下,燒灼了他的心、焦黑了他的知覺神經,讓他被淹沒在無盡的絕望里。

怎麼辦?她已經有女兒了;怎麼辦?他和她只能是朋友;怎麼辦?他想要的一生一世已經葬送目光里閃爍著太多難解抑郁,他只能定定地、定定看著眼前的母女。

恍惚間,一個小小的手掌握住他的手指頭,回過神,他對上一雙充滿好奇的眼楮。他記得依依也有過這樣的眼神,在他對她講故事的時候。

「叔叔,你是我媽咪的男朋友嗎?」栩栩拉著他的手,輕輕搖晃。

听見她的話,劉若依迅速把她抓到自己身邊,捂住她的嘴,用眼神警告她不許亂說。

不過太遲了,盧歙已經听見她的問句。她說媽咪的男朋友?

這話沒有邏輯,媽咪應該忠于爹地,不會和男朋友在一起,正常小孩不會希望母親身邊有別的男人,正常小孩也不會在講到「媽咪的男朋友」時,面露希冀。

難道是那個「肩膀」變心,她恢復單身?

簡短的一句話透露出盧歙想要的訊息,同時驅逐了他的失意,頓時,他的氣管順暢起來。

不過……還不夠,他需要更多的資訊來確定,他和依依的感情還能繼續成立。

他蹲,從依依手中把被捂住嘴的女孩搶過來,看著她,清冷的雙眼浮上一層暖意。

「叔叔,你喜歡我媽咪嗎?」栩栩的嘴巴重獲自由後,忙不迭問。

眼角余光發現劉若依又要過來阻止,盧歙連忙抱起小女孩,飛快跑開幾步,直到她只是怒瞪兩人,不再追過來為止。

他瞄了一眼依依後,向小女孩追問︰「如果我喜歡的話會怎樣?不喜歡的話又怎樣?」

「如果你喜歡媽咪就太棒了,我媽咪很凶,男生都怕她,要是她嫁不出去,以後我就要辛苦賺錢養她了。可是如果你不喜歡她的話……」她小大人似的上下打量他,笑彎月眉。「很可惜欸,叔叔好帥,不然,如果你不喜歡媽咪,等我長大再嫁給你,好不好?」

栩栩的話讓劉若依很想死。哪里有洞啊,她真想把自己埋進去。

但盧歙感覺不同,他相當滿意開翔的回答。

新資訊一︰小女孩的爸爸不在依依身邊;新資訊二︰依依的女兒非常欣賞他。

緩緩吐氣,晃蕩的心找到定位。他很高興,雖然兩人曾經相隔十年,但地球那麼圓、他和她那麼有緣,她身邊沒有別的男人,而他心底只有她一人,所以……根本不需要花心思,他就可以做出決定。

他要遵守那個未完成的約定!于是久違的陽光笑臉展露,拉啟他緊繃的臉皮。「小朋友,你叫什麼名字?」盧歙開始和小女孩套交情。

「我叫栩栩,六歲了,我讀大班。」講到大班時,她挺挺胸,臉上滿是驕傲,她是個迫不及待想長大的女孩。「叔叔,你呢?」

要五毛給一塊,他問一個問題,她給他三個答案,如果他願意,肯定可以在她身上挖掘更多,知道關于過去十年發生在依依身上的故事,不過這樣太沒有效率,他想知道更多,可以另闢管道。

「我叫做盧歙,二十九歲,是你媽咪的國中、高中同學。」

很簡單、正規的答案,他以為翱翔會默默點頭接受,沒想到竟會引發翱翔的尖叫聲,只見她瞠大杏眼,喊叫聲幾乎震破他的耳膜,他不得不把她放回地上,因噪音傷害會留下後遺癥的。

「你是盧歙?」栩栩指著他又叫又跳。

「對,我是盧歙。」

「盧歙、不舍,你是那個依依不舍?刺刺的爸爸?」

刺刺的爸爸?他迅速抬眼,轉向身旁的依依。她是這樣告訴女兒的?

在刺刺存活的消息里,在栩栩童言童語里,快意將盧歙最後的一絲不平清除殆盡,那些「與其執意憤怒,不如珍惜得來不易的相景。」的大道理,再次主宰他的心靈。

心仿佛洗了一趟三溫暖,而栩栩口中的「刺刺」,讓他通體舒暢。

「你認識刺刺?」他的口氣也有些激動。

「它現在歸我管。媽咪很笨,根本就不會照顧刺刺,我可厲害了,被我照顧以後,小刺刺已經長成大刺刺。」

栩栩臉上滿是笑容,圓圓的小手臂展開,夸張了刺刺的成長模樣。

若干個臆測同時在盧歙心中生起。依依保留刺刺,是不是代表她仍然珍惜兩人之間的情誼?栩栩不介意媽咪有男朋友,是不是代表她對父親的記憶淡稀?如果從頭來過,他有多大的成功機率?

「太好了,我可不可以去妳家看刺刺?」

「不行!」劉若依想也不想地走了過來,回答。

「可以。」栩栩頗有乃母之風,也是想也不想就回話。

盧歙看看栩栩再看看依依,然後選擇把依依的話當成耳邊風,轉頭對栩栩說︰「栩栩,你們待會兒要去哪里?」

講到這個,她整個人興奮起來,笑出可愛的小酒窩,拉高音調說︰「媽咪要帶我去買生日禮物,再請我吃大餐。」

「今天是栩栩的生日?」

「對,再過十二個生日,我就要長大、變成姊姊了。」她一只手比一、一只手比二,數學好得讓人側目。

很好,腦子不錯,將來功課肯定像媽咪一樣優秀。

看著對話中的男人與小孩,劉若依頭痛不已。她後悔了,她應該更強勢一點,強勢和他保持安全距離。

她不願意極力排除的東西,再次介入自己的生命,她不希望忘記的過往曾經,再度影響自己,她喜歡現在的生活,溫暖而平靜。

為什麼他偏要出現,攪亂一池春水?想起母親,她的眉頭皺緊,一把拉起栩栩的手,板起臉孔。「我們回家,哪里都不去。」

這話帶著些許的賭氣,盧歙听出來了,他微笑,笑出滿臉太陽。經驗教會他,依依不是霸道的女生,會表現出不講理的一面,通常是因為她發覺情況快失控。

這樣非常好,再使把力,讓它失控得更徹底吧。

「媽咪,你說要給栩栩一個快樂的生日,做人要守信用。」栩栩噘起嘴,口條清晰。

更好了,她優秀的口才也像母親!盧歙看著她,百分百贊同地朝她點頭。

栩栩被鼓勵了,抬頭挺胸繼續往下說︰「今天是我的生日,我要作主。」

盧歙點頭動作加大,他伸出手,張開五指,讓栩栩迭上自己的手,十指緊扣。

兩個認識還不到十分鐘的人站到一條陣線,對抗共同敵人。

劉若依不光頭痛了,她積了滿肚子火氣,一個不听話的壞小孩、一個刻意挑釁的壞大人,兩個一搭一唱,存心活活把她氣斃。

「關閉,不要太過分,我們回家。」

話說完,她去抓栩栩的手,但栩栩的動作比她更快,一下子躲到盧歙身後。

見狀,他惡意地向她挑挑眉頭,彎下腰,把栩栩抱起來,丟下一句很讓人跳腳的話——「如果你累了就先回家吧,把電話住址給我,我陪栩栩過完生日會送她回家。」

他、他是反客為主嗎?這算什麼!

她氣到想跳腳,卻看見栩栩頭點得像招財貓的手,兩只小胖手隨即圈上盧歙的脖子。

有沒有搞錯,這是什麼鬼默契啊,盧歙不過是陌生人,他一出現,栩栩竟立刻投誠?劉若依怒瞪她。壞小孩,不怕被抓去賣嗎?居然隨便跟人親近,她需要再教育!

「栩栩,你給我下來,再不下來,我就要告訴你們老師,說你都不听大人的話……」想罵人卻發現自己詞窮,在他們面前她完全處于下風。

盧歙沒等她發作完,抱著栩栩就往車子的方向走,一面走、一面和栩栩說話,嘴角微微揚起,對于依依的責任感,他還有一點把握。

劉若依還是跟了上去,不單是為了責任,她也怕盧歙從栩栩口里問出不該知道的事情,因此栩栩的生日變成三人行。

盧歙寵小孩寵得很離譜,給栩栩的生日禮物竟然有十幾袋,玩具、美工用品、衣服、鞋子,買到她快變成火焰山般暴躁,她認為這種溺愛,只會把小孩變成拜金女。

但對這情況不滿意的人只有她劉若依,她在後面提東西,而十指交扣的兩個人快快樂樂地走在前面。

栩栩看盧歙一眼,那眼神寫著——我很滿意叔叔。

盧歙也還她一眼,眼神的意思是——我很喜歡栩栩。

于是在他們彼此喜歡的狀況下,約定了下次和下下次的約會,如果她不即時阻止,說不定他們的兩人約會,會直接排到明年春天。

「腳好酸哦。」栩栩撒嬌。

盧歙想也不想就把她給抱起來。「餓不餓,想吃哪一家餐廳?」

「要有冰淇淋的。」

盧歙微笑,回頭,看一眼兩手提滿紙袋的劉若依。她的臉很臭,但他沒理,接過大半紙袋,抱著栩栩往一家義式餐廳走去。

一路上,依依很固執,固執地不肯說上半句話,他知道她氣悶,但他就是不管她,她已經讓他悶了十年,很多事情他可以鼓吹自己放下,但偶爾,也該讓她受點懲罰。

披薩、義大利面送上來時,栩栩很沒有家教,什麼都想吃一點,也不管那是不是自己的餐,劉若依瞪她,咬牙切齒擠出兩個字,「家規。」

聞言,噘起嘴,栩栩很哀怨地望向盧歙。

他笑了笑,拍拍她的頭,有點刻意地對劉若依說︰「沒關系,盧家的家規比較松。」

然後他把自己餐盤里頭讓栩栩流口水的花枝叉起來,送進她嘴里,而栩栩滿足地把花枝咬得嘖嘖響、吞下去,再指指他的大蝦子,接著盧歙把蝦子剝了殼,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親密恩愛地把那只大蝦子分解到他們的肚子里。

這是挑釁,絕對是挑釁!

劉若依不滿,把自己的羅勒鮮蔬面挪開,楚河漢界,離他們遠遠的,假裝不在意兩個人的互動。

「栩栩,老師有沒有教小朋友要多吃蔬菜?」盧歙突如其來問了一句。

「有啊,老師說多吃蔬菜水果身體才會健康。」栩栩很配合,賊眼往依依的盤里一瞧。

見短短幾個鐘頭的相處下來,栩栩對盧歙死心塌地,劉若依明白自己對陽光笑臉沒有免疫力,現在想想,栩栩身上大概也有相同的基因,所以盧歙多笑幾下,她就被收服了。

「我們家栩栩真聰明。」說著,他的叉子橫過太平洋,降落在依依的盤子里,飛快一叉,叉來紅蘿卜和花椰菜。

她瞠目結舌,不敢相信他的動作,而盧歙無視于她眼,中幾乎噴火,把叉子伸到栩栩面前問︰「你要紅色還是綠色的?」

「紅色。」

「好。」他頭靠近,把叉子前面的花椰菜放進嘴里,再把胡蘿卜喂給栩栩。

忍耐不住了,她出聲,「你有沒有听過公筷母匙?有沒有听過B型肝炎?請你不要把這骯髒的習慣拿來教壞小孩。」

「不會,栩栩這麼乖,怎麼會被教壞?你不要杞人憂天。」輕輕幾句把她堵了回去。

說不動大的,她恐嚇小的。「栩栩,如果你繼續這樣,下次別想跟我出門。」

「媽咪,你生氣了哦?」栩栩滿臉無辜地望向她。

「你說呢?」她偏過頭,臉色嚴厲。

「知道了。」

見栩栩認錯低頭,劉若依松口氣。小孩子果然比較受教。

可是她高興不到三秒鐘,就听栩栩偏頭對盧歙認真說︰「叔叔,你知不知道什麼叫做生理期?」

「我知道。」他一板一眼同栩栩對答。

「那你知不知道,生理期的女生不可以惹,要體貼地照顧她,因為她身體很不舒服。」她的口氣一如之前的認真。

「知道。」盧歙氓唇,極力忍住笑意。這個小鬼靈精。

江山代有才人出,他以為依依已經是聰明的極致品,沒想到她的女兒……他終于明白,為什麼長江後浪推前浪,前浪會死在沙灘上。

「那我們……」栩栩朝劉若依點點頭,再和盧歙默契十足地同時把餐盤推到她面前。

「你想吃什麼自己拿吧。」他畫蛇添足地補上一句,然後兩張璀璨笑臉同時向她湊近。

劉若依很生氣,氣到想不顧場合,把栩栩抓起來痛扁一頓,但兩個討好的表情……噗哧,她怒極反笑。

輸了!她始終無法對這樣的笑臉免疫。

見她笑開,栩栩馬上送上巴結一份。「媽咪,你笑起來真漂亮。」

「夠了哦。」她覷栩栩一眼。

「才不夠咧,都是因為媽咪太漂亮,才害我今天被揍。」

栩栩跳下椅子,拉起她的七分褲,就見膝蓋上面有一塊擦傷。

「怎麼回事?」劉若依皺眉,細瞧她的傷口。

「予奐啊,我們在比誰的媽咪更漂亮,比來比去都比不出結果,我就叫同學舉手,結果我第一名,予奐輸了很生氣,就揍我。」

盧歙把栩栩抱到自己膝蓋上,看見她細皮白肉的腿上,出現一塊紅色擦傷,而讓人生氣的是,傷口竟然沒有處理。這間幼稚園在做什麼?

他招手向侍者要來醫藥箱,替栩栩上藥,其間她痛得倒抽一口氣,擠眉弄眼,淚水汪汪的,快哭了似的。

「很痛嗎?」盧歙很心疼。

「痛。」她五官皺在一團。

「那家伙輸不起嗎?明天我跟你到幼稚園,你把那個壞蛋給我叫出來,我來修理修理他,教會他做人道理。」

栩栩听見,眼里閃著光芒,滿臉感動,把盧歙當成英雄。

同樣的話听進劉若依耳里,她忍不住翻白眼,酸他幾句,「還真是好家教啊,以暴制暴,了不起。」她才不相信,修理人是正確的做人道理。

「不然呢?連老師都不敢處理,可見那家伙肯定有背景,要是我們家栩栩傷口發炎怎麼辦?」愛屋及烏,他和栩栩培養出革命感情。

他會不會想得太嚴重啊?事情是發生在幼稚圍不是在商場,哪有那麼多的爾虞我詐、背景勢力牽扯其中?

「那老師為什麼不處理嗎?栩栩,你自己說,是不是沒有人敢讓老師知道?」

栩栩扁嘴,向她望去一眼,輕輕點了一下頭,然後脖子垂得老低。

看吧!劉若依沒好氣問︰「你的腳受傷,那予奐呢?他哪里受傷?」

「我咬他的。」

她不想講的,但依依的目光像掃瞄機一樣,她只好抬頭,乖乖吐出實話。

「咬得很用力嗎?」

「嗯。」她又勉強地點點頭。

盧歙看看栩栩又看看依依,最後盯著翎翎滿是委屈的小臉。她咬人家?傷在人家看不到的地方,厲害,有勇氣更有智謀,這孩子生錯了時代,如果在唐朝,肯定是一代女皇武則天。

劉若依沒有就此放過栩栩,繼續問︰「像上次咬凱辛那麼用力嗎?」

「還要再用力一點點……」她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出半公分大小的「一點點」,然後越發心虛地把頭埋低。

「說清楚,多大一點?」

她尾音翹起,關翔的半公分立刻往上調修為十公分。

「栩栩,你上次已經把凱辛咬瘀青了,這次要再更用力一點點,那予奐的肉不會就翻開了吧?」

「沒有、沒有,他白色的褲子,上面沒有血。」栩栩極力辯解。

听到這里,盧歙再也忍不住笑意,他沒斥責栩栩,反而嘉獎似的拍了拍她的頭說︰「這樣才對,我們家栩栩絕對不可以被別人欺負。」

誰是他們家栩栩啊,這人會不會太自來熟?劉若依指著他怒道︰「你想把她教成太妹嗎?听清楚,不是人家欺負她,是她欺負人家。」

「是嗎?栩栩,是他先推你,還是你先咬他的?」盧歙把栩栩翻抱過來,讓她仍坐在膝蓋上,卻變成面對他。

「是他先推我,我太痛了才會咬他的。」栩栩自清,然後很委屈地把頭埋進他懷里。

盧歙翹起下巴,圈住栩栩的小身體,用「你看吧,明明是栩栩被欺負!」的表情看她。

劉若依無奈。這男人根本無法講道理!她改冷聲對栩栩說︰「你給我下來,我們上次說好的,再咬人一次就帶你去拔牙。」

栩栩連忙搖頭,兩只手緊緊捂住嘴巴,把頭往盧歙胸口埋得更深,而他連忙輕拍她的背,安慰她,絕對不會讓她變成無齒之徒。

「栩栩,你給我下來!」劉若依出聲恐嚇。

她在盧歙懷里拚命搖頭,無聲哀求︰救我、救我。

「栩栩……」聲音滿是恐嚇。

盧歙本想開口勸幾句,沒想到鄰桌一個好心的中年婦人先他出聲。

「你們不能這樣,夫妻教養孩子的態度要一致,否則孩子很聰明的,她會知道如何鑽漏洞,將來越大越頑劣。」

夫妻?轟地,劉若依紅了臉,從額頂到耳垂處一片通紅,她不禁吶吶地應不出聲。

沒想到厚臉皮的盧歙竟然回答說︰「謝謝你的提醒,我們夫妻太年輕了,不懂得如何教養小孩,一定會再討論管教孩子的方式。」

這下子,劉若依臉上的紅潮往下分布,脖子紅了、鎖骨跟著一片紅……

她不曉得是怎麼走出餐廳的。

前一刻,栩栩打死不肯從盧歙雙腿下來,一顆頭像駝鳥似的緊緊埋在他懷中,非要他一句一句慢慢哄,才哄得她吃飽飯。

接著,劉若依又繼續扮演「不講道理」的黃臉婆,提著一大堆生日禮物,跟在他們「父女」身後,來到車子旁。

上車、開車,一路上,她再不肯說半句話,這讓栩栩明白事態嚴重,也乖乖閉上聒噪的嘴巴。

回到家,劉若依才打開門,肇事者就飛快溜回房間,而盧歙則把車上的生日禮物提下來,站在屋前。

見依依靜靜地看著他,並不打算邀他進屋,他不勉強,把提袋放在她腳邊。

她不言語,以為他會以一句再見結束今天的偶遇,沒想到他竟然說出讓她無力招架的話。

盧歙說︰「依依,如果那個曾讓你倚靠過的肩膀已經不存在,我的承諾依然有效。」

什麼意思?難道他不在乎她有孩子?不在乎她的離棄背叛?

她輕輕咬了咬下唇,直覺想拒絕,但他不允許拒絕的話出口。

他搶在前頭說︰「你沒有丟掉刺刺,表示你並沒有丟掉我們的友誼。」

「那只是友誼。」她強調。

「我明白,只要友誼還在就夠了,至于如何讓友誼升華為愛情,那是我未來的工作,妳不必操心。」

盧歙的說法弄皺了她的眉頭。她怎麼能夠不操心,她是下了多大的決心才能與他分離的啊!那個痛,始終還留在心底,她怎能夠讓他從頭來過、怎麼能夠放任感情升華?

見她不語,他以為有了一點點的小成功,揚起笑臉說︰「我先回去了。」

他朝她揮揮手,走幾步後回頭,發現她還站在門邊看著自己,自覺「小成功」加大了一些些,于是他快步折回來、緊抱她,在她還來不及推拒之前松開手,低頭在她耳邊輕聲說︰「記不記得我說過,你等我回來,我就為你種出一整個花園。」

她沒回應。

他又說︰「等著吧,等著看我為你種下的花園。」

這次,盧歙真的走了,但他說過的話在她耳邊嗡嗡響著,她分不清楚心中的感覺是期待還是恐慌,明明知道他們再無可能的,怎麼能夠在他開口之後,她怦然心動……

一份完整的資料躺在盧歙的桌面上。

從陳董那里拿到依依的員工資料,知道她念什麼大學後,請征信社調查,這輕而易舉得多,不像過去十年,毫無突破。

現在,資料就在眼前。

說實話,他有些害怕,害怕知道那個曾經讓她靠在肩膀上的男人是誰,害怕知道過去她遭受了多少苦難。他經歷過許多風浪、挑戰過危險,現在的他不再是十年前的青少年,他以為因為環境磨練,他已經熬出一顆不畏一切的心,沒想到他竟在此刻,膽怯。

深吸了口氣,他打開牛皮紙袋,拿出了資料夾,翻開第一頁,讀過第一行,然後視線凝結。

劉若依,二十八歲、未婚。父親劉奇邦與母親唐幼庭在十五年前離異。

劉奇邦。一個他熟到不能再熟的名字——他的姊夫。

事實就這樣扭曲著、揮揮著向他撲殺而來,殺得他措手不及!

心潮翻涌,苦澀敲擊得心髒一陣陣撞擊,無法抑制的恐懼顫栗在他的血脈間奔竄。這才是事實,才是她不回信、不通訊,徹底斬斷兩人關系的真正原因?

十年來,他想破頭都想不出的解答,竟就這樣血淋淋攤在眼前……他低低發出冷笑,像憤怒更像是自諷,他的心仿佛被丟進一鍋沸油,再掙扎、再翻滾,也翻不出被炸酥炸脆的命運。

謎團解開,他終于理解那個晚上,為什麼依依的母親在听見自己父親姓名的剎那,會慘白了臉色。

原來啊,他家與幼庭阿姨是鄰居,原來那個在台北幫助大姊的貴人姊姊,是依依的母親,原來受了貴人幫助,卻恩將仇報掠奪別人家庭的女子,是他的大姊。

那年,父親為了這件事將大姊趕出家門,是因他覺得對不起老鄰居、對不起自己的良心,而那年,為了縫補父親和大姊之間的裂痕,他才選擇了出國念書,卻原來,該被送出國的是依依,該成為曜林總經理的也是依依,鳩佔鵲巢,是他和大姊聯手掠奪了她的機會。

他真是好眼光,依依果然是上流社會的小公主,她的父親果然在富豪排行榜上佔有一席之地,她本該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不必為一份薪水拚死拚活工作,是大姊佔據屬于她的利益,離散她父母親,她的美麗世界因為大姊,破滅。

她恨他的,是嗎?

沒錯,如果他是依依,知道事實後也會選擇斷交,畢竟再好的感情也禁不起這樣的關系磨熬,認真計算下來,他是她半個敵人,試問,誰能和這樣的敵人保持友情?

心在鼓噪,想到依依恨他,心痛難耐。

吸氣,往下翻,視線停在寫著依依母親病情的表上,上面的日期竟是他出國前夕,他受邀到依依家吃飯那晚。

那個晚上,在幼庭阿姨知道他的身分之後,發生過什麼事?母女爭執、吵架、哭鬧,于是那場車禍發生?

他無法想象,因為光是想象,心就擰扭糾纏。他想起依依說︰「有五個月的時間,我每天都被惡夢驚醒,夢里,我失去深愛的媽咪。」

那個時候的依依,心里該藏著多少的罪惡感啊,因為她與他這敵人弟弟交往,害得母親在失去丈夫之後,又即將失去性命,她肯定日夜折磨自己、怨恨自己,她肯定在看著他書信的同時,憎恨自己。

仇恨,應該;怨懟,沒錯;他欠了她們母女許多許多,即使這不是他一手主導的錯。

端起泡得濃厚的一杯烏龍茶,喝一口,雙于握住茶杯,他閉上眼楮,放任思緒飛騰,好一會兒才睜開雙眼,此刻,他的眼楮清澈炯亮,滿滿的篤定與自信盈胸。

盧歙告訴自己,他要改變,不能容許錯誤繼續下去,他要淡化兩家的仇恨,他要盡一切力量,把依依該得的幸福還到她手上。

十年光陰,磨出了他的韌性與更強大的自信。

那年,在同學被她的冷臉嚇得卻步時,他並沒有放棄與她建立友誼,何況是現在,不管從哪個角度看來,他都沒想打退堂鼓。

對,他必須這樣做,不管她是不是恨他、不管她怎樣拒絕自己,他都不能畏縮退卻。

翻開下一頁,他飛快讀著里面的文字,一字一句,不遺漏。

依依的十年生活攤在紙上,念書、就業,心高氣傲的女人在進入職場後被磨平了稜角,但在家庭里,她得到的關愛和疼惜足以應付所有挫折,而不平靜的心,在充滿愛的環境里,得到喘息空間。

凝重的眉毛,隨著資料里面的字句慢慢松下,那個給她依靠的男人非常努力,努力讓她不怨天尤人、不恨天怪地。

記得當初依依跟他提過周叔,看了資料,他知道周叔是對的,恨的最大敵人是愛,只要給了足夠的愛,心里那點恨不會日積月累,只會消聲匿跡。這些年來他是依依和幼庭阿姨最穩當、最幸福的肩膀,有他在,就算依依的生活過得不夠公主,但心,肯定高高在上。

他看過一遍、再看一遍,在字里行間尋著每個小小的契機點,當他闔上資料夾時,心里頭只有兩個字——感激。

拿起手機,他照著資料上寫的,撥出號碼。

鈴響十聲,劉若依接起。

「喂。」她的聲音里有濃濃的鼻音。

「是我,不舍。」

他不再稱自己盧歙,他是不舍、她是依依,他要自己的承諾,得更盡全力去努力,那麼到最後,就算不得不放棄,至少不留遺憾。

觸電似的,劉若依不知道,自己是在作夢還是真實,手微微抖著。

怎麼是他,他怎麼會有她的電話號碼,他真的要想盡辦法將友誼再度升華?她用力搖頭。不可以的,她早就對媽咪承諾過……

「怎不說話?還在作夢嗎?現在已經八點鐘,如果不是假日,你應該已經在去上班的途中。」

「很抱歉,今天剛好是假日。」

她板起臉孔。他住海邊啊,管那麼寬,管了推人的予吳、管了沒注意小孩受傷的老師,現在連她的睡眠都要管?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的立場身分?

「說得好,今天剛好是假日,那請問,這個假日可不可以用來陪老朋友吃一頓飯?」

邊說,盧歙邊把牛皮紙袋里面的隨身碟插進電腦里,然後周叔、幼庭阿姨、依依、開翔的照片,一張張在螢幕里出現。

「對不起,今天我要陪老公、小孩。」

在短暫的停頓後,腦子恢復運轉,她下床,將手機開了擴音,赤果著雙足走進浴室,用冷水貼了貼自己的臉,看著鏡中的自己,無聲地喊出「冷靜」。

老公?他莞爾,翻到資料第一頁,再看一眼——劉若依,二十八歲、未婚。

「你什麼時候有空?」他並沒有戳破她。

「我一向很忙。」她拒絕。上次的生日可一不可再,爸媽已經回來,她不希望盧歙的事在家里掀起波濤。

「事實上,我有公事想找你談。」

「公事的話,你應該找陳董事長談。」

陳董事長有相當高的意願把盧歙和總經理小姐湊成一對。後來他找了她去,探問兩人之間關系深淺,她淡淡一句「他是我高中同學」就解決了。

「不是曜林百貨的公事,是我自己公司的事。」

自己公司?除了曜林百貨,他還有屬于自己的事業?所以他並不想靠「姊夫」這個堅硬後台,要親手替自己打造舞台?可……那關她什麼事?

「我想,我們有必要坐下來談談。」

「為什麼?你想挖角?對不起,我對現在的工作很滿意。」

「騙子,貴公司並不尊重設計師、也不尊重創意,老板更把行銷擺在產品品質的前面。每年減薪時,他們第一個考慮的是設計部,你……還要我繼續講下去?」

探听得那麼清楚?劉若依輕嗤一聲。他還真是精明的商人。「別忘記,兩家公司剛簽訂合作契約。」

「是一年契約,約中載明,如果品質不符合曜林的要求,隨時可以解約。」言下之意,標準合不合乎要求,他握有生殺大權,而她的態度決定了他要生或殺。

她嘆氣,明白何謂人在屋檐下。

董事長在開會前已對大家發出威脅,如果沒拿到這紙合約,設計部要裁掉一半的冗員。

冗員啊……設計部對整個公司而言,就是冗部,只因老板覺得設計很簡單,就是拿著照相機出門,拍下別家鞋廠的鞋子,然後再回公司開啟照片,這邊加幾顆水鑽、那邊多個蝴蝶結,或改個皮面換顏色,新款設計就此出爐了。

「你想要怎樣?」

「我不喜歡威脅別人。」

說完,他笑開懷,也不知道是覺得自己這句威脅人的話好笑,還是看見她和栩栩的搶冰淇淋吃的照片感到好笑。

她冷哼一聲。

他熱切一笑。「依依,方便的話我們見個面吧,不是合作關系,而是多年不見的老朋友,好嗎?」

劉若依賭氣搖頭。「對不起,我真的沒空,如果你需要人才,麻煩你上那些數字網站。」

最後一刻,她還是拒絕他的威脅,誠如他所言,他們公司是不尊重設計部……

不過曜林是大公司,倘若品質不合要求,就算她真的接受他的恐嚇,她不認為他會因私忘公。

在劉若依掛掉電話後,盧歙听著電話里的嘟嘟聲,莞爾。

沒關系,這本來就不是一場好打的戰爭,他需要做的是再接再厲。

打開電腦,他不是要登錄求職網站,而是飛快地在鍵盤上敲字,以處理公文的效率處理手邊工作,他非常專心,無視時間的流逝,讓滿腦子的計劃,一一在電腦上成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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