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杜荀鶴有一首《再經胡城縣》雲︰去歲曾經此縣城,縣民無口不冤聲。今來縣宰加朱紱,便是蒼生血染成。
雖然說的是晚唐時期的事情,但是同樣適于今時今日。揚州城已經被困三日,清軍紅衣大炮立于城外,城中百姓人心惶惶。城破之日,便是身亡之時。
「改朝換代,受苦的也只有小老百姓而已,管它江山叫大明還是大清,反正我們也只是混飯吃而已。」湘月樓閣的觀台之上,彩薇一邊用紗絹拭著汗一邊低語著︰「史督軍不肯降靼子,如果真的大炮飛過來,還不是拉著全城死!」
「閉嘴吧,你這張臭嘴,到時頭一個砍了你喲!」剛踏上樓來的老鴇子紅娟狠狠的戳在她的後腦勺上︰「你想死的話我不攔著,別給我找事!」她恨恨的罵著,輕搖著團扇。現在局勢動蕩,原本以為遠在江南,離那些戰亂遠遠的可以過平靜日子。但是,這麼快就打過來了,看來,這個揚州城也是不保了。她倚著樓台遠遠的瞻顧著︰「小六子死到哪去了?怎麼還不回來。」四月天已經熱死人,不知道這城還要困多久。她近來忙于打探消息,不知道會不會真的開炮打進來。現在是跑不了了,只希望新主一旦進來能保住她苦心經營十幾年的湘月樓啊。
「哼!「彩薇撇了她一眼,懶懶的站起來。發鬢間的步搖隨著她的身軀發出輕脆的響聲,現在都沒生意。往日來捧場的官員們一個都不見了,估計是能跑的跑,能降的降吧。只留她們在這里等死。她輕輕的轉出觀景閣,穿過二樓大廳。除了有幾個雜役在那里閑坐之外,看不到一個姐妹。樓上紅姨還在那里咒罵著不回來的小六子,她拭拭鼻尖上冒出來的細汗,最近的天真是熱呢,看到罩衫是穿不住了。她松了松腰間的紗帶,不經意的模到了懸著的香囊,看著上面精巧的團花,她不由的來了興致。步伐也輕快了起來,她轉出大廳,在二樓間的回廊穿梭,轉眼就來到東廂。
「彩煙!」她輕喚著︰「我們去五亭橋逛逛吧,快悶死了呢!」她一邊輕笑著一邊推開房門,果不其然看到歪在榻上白衣女子
「別睡了,去逛逛吧?」她拉著那女子的手︰「反正也沒生意呢!」
「別鬧!」那女子淡淡的回應著,眼楮卻看著旁邊敞開的門外。那里,是一個小小的觀台,從這里,一直可以看到街的對面。她的發只是松松的挽一個簡單的髻,沒有任何的裝飾,她穿著家常的白色長裙,外罩一件白色的紗衫。她的身體歪靠在枕上,手肘支撐著自己的下郃,神情專注而安靜。
「啊!又在看他啊!」彩薇扯著她的袖子,靠過來順著她的眼神看過去。街對面有一個小小的攤位,但是此時是空蕩蕩的。「什麼也沒有啊,你在看什麼?」她不解的回眸。
「他三天沒來了。」彩煙輕輕的低語,仿佛是自言自語般的。
「八成是跑了!」彩薇揚著自己縴細的眉︰「姐姐不要看了,悶死人了。」
彩煙不語,依舊痴痴的看著那個方向。他一直是在這里擺字畫攤的,已經一年多了,每當她從自己的廂閣里這樣望下去,就可以看到他端坐在那里寫著。只是有一條街的距離,卻感覺是隔了一生。他認真執筆的樣子讓她痴迷,總愛這樣遠遠的看他。她總會讓下人去他那里買字,然後她悄悄的臨摹。這是一年多來她全部的生活了,那個湘月樓的彩煙,巧笑嫣然,搖曳生姿的彩煙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才算是真正的活過來。生逢亂世,本來就是沒有希望的行尸走肉。一直以來,她不覺得這種生活有什麼不好。趁著年輕,趁著嬌美,趁著恩客眾多,趁著紅粉尚艷,為不麼不過得快活一點呢?反正,人生也不過如此。今日不知明日事,誰知明朝又是哪家天下。直到看到他,粗布的衣衫,身無長物,卻無礙他的光彩,他有著比珠玉更耀目的光彩,有著讓她痴迷的光彩。讓她只敢這樣遠遠的看,卻不敢靠近。
「近清明,翠禽枝上**。可惜一片清歌,都付與黃昏。欲共柳花低訴,怕柳花輕薄,不解傷春……」彩薇看她不語,百無聊賴的在她的房中閑逛,看著桌上的字,低低的念著。
她並不理會,只是痴痴的看著那個空空的攤位。三日不見了,他真的走了嗎?不可能,三天前他還在擺攤,那時滿人已經到了。如今揚州城已經圍死,就算是地方鄉紳,此時也別想出城。跑的慢的,只能留在這里拜求蒼天。象紅姨,就是舍不得這里,才遲遲不動。現在滿兵的紅衣大炮已經立于城外,憑她怎麼周旋帷幄,也是無用。生死對她而言,已不重要。她只想知道,他此時過得可好。
「彩薇,我上次叫你幫我去打听,怎麼樣了。」她突然問著,不知覺得,已經枕麻了手肘。她微微的撐坐起來。
「他住在文昌大街!終于理我了?」彩薇一邊把玩著自己的頭發一邊走過來︰「那個窮書生有什麼好?天天牽腸掛肚的。」她指著書桌上堆積的畫軸︰「他的生意,只有你會光顧吧。」
她不語的淡淡笑著,伸手去拿小榻上小幾上放的著茶杯。才剛坐起,胸內一陣翻騰,忍不住咳起來。
彩薇忙扶過她,輕輕撫拍她的後背。外面丫頭小玉听到,急步小跑著趕過來,一手接替她拍著,一邊將茶端遞過來︰「現在藥鋪都關了,我跑了幾條街,才在廣濟那里抓到藥呢!」她急咻咻的說︰「現在能走的都走光了,城里全是些老弱病殘……」她看到彩薇的眼神,一下感覺到失言,忙忙的住口。
「算了,反正我這條命也不長久!」她嘆息,並不介意。她看著小玉和彩薇︰「倒是你們兩個,何必這下留下呢?算下來,是我拖累……」
「姐姐,再這樣說我生氣了。」彩薇打斷她的話︰「我們是姐妹啊,我不會丟下你的。再說了,紅姨去疏通關系了,那些清兵進城也是跟官兵過不去。關咱們什麼事,咱們照過咱們的。」她笑著︰「你顧著自己的身體,別亂想這些東西了。」
「是啊,小姐。」小玉也跟著勸著︰「管它從哪邊升起,還能不讓咱活不成?」
彩煙搖著頭,不再言語。揚州抵抗的這樣激烈,只會激起滿人的怒火,那些馬背上奪天下的強人,不知道會在城破之時做出什麼樣舉動來。她有隱隱不安的感覺,她原本是想逃跑的,但向來身體孱弱,走不得遠路。還有,她總是想看他,想遠遠的看著他。所以,不忍離去。但是,他三天沒出現了,讓她沒來由的心慌意亂。她飲口茶,輕輕卻堅定的說︰「我要去文昌大街!」
「啊?你真要去?」彩薇看著她,不相信的說。
「我要去。」她站起來,吩咐小玉︰「幫我拿衣服,我要去看看。」誰知道明天會怎麼樣,也許城破之後,大家都會死。到時一切皆休,人生就此完結。但是,她有心願未了,一直以來,她都因自己身為一個風塵女子而不敢接近她。但,越是遠遠的看,心就越是貪婪。如果生命只有短短幾日的話,她寧可將滿月復心事盡吐露,死,也要無怨無悔。
「彩薇,把那幅字找出來。我要帶去!」她輕輕的說。
彩薇看著她,是那一幅。她常常對著流淚的一幅,曹植的七哀詩︰
明月照高樓,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婦,悲嘆有余哀。
借問嘆者誰?言是宕子妻。君行踰十年,孤妾常獨棲。
君若清路塵,妾若濁水泥;浮沈各異勢,會合何時諧?
願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