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明听劍洲回描著那刺客當夜所訴之情到了這里,不禁「呵」一聲,早已下淚的雙目大睜,隨即更是淚水直流,雙手不覺緊緊抓著劍洲一臂,渾身顫栗。
劍洲也是英眉痛結的一看她,意存安慰的輕捏住她手,繼續講道︰「那時我和你幾位哥哥也都大受震驚,只听他向下訴說他一見那般情形,真如天塌地陷、五雷轟頂!搶前救下其母,卻見早已氣絕多時。他渾身駭軟,抱著母親虛癱在地,一時腦中空白一片,什麼也明白不過來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心頭隱有知覺,方才抱起其母尸身安置在床上,妥當整理間,回省起其母夜間臨別時之話早含異意死志,腦海似亮電一擊般痛明,禁不住撫尸大哭!又喉堵聲噎、失魂怔忡,如此反復無度,不覺已近黃昏。他深知再多耽擱必要受到蠍廠追究,神志回入現實,心中有所計較,打定主意,守著其母之身又待到天色黑透,便起身對其母之身拜行大禮,然後關門而出,一路掩于夜中直往我忠正府行來。
父親听他告到此停下口來,便嘆出早縈心中的感敬之意道︰‘世間原有令母一般節烈女子,雖顛沛受磨于風塵,卻始終深明大義、節志不移,真真令人堪敬!’
無名滿目淚光,卻終是一滴淚也沒再掉出道︰‘家母能得盟主這樣的正俠豪杰真情一贊,無名也算心得安慰。我今夜前來,正是要將家母這一番平生情事明告留存于秦家這等忠正之處,以免家母節品無人知曉,身後要被被我惡跡害累。而我所求之事,就是因不想以己這雙血腥骯髒之手有污她清白,所以想肯請盟主能代我殯葬家母尸身。’
父親感色大現,頗為誠摯的急切表示道︰‘無名,你能如此懺悔知錯,善莫大焉,不必自我輕賤至此。你若決有此意,我定然承辦妥當,請勿擔慮。’無名當即抱拳垂首道︰‘多謝盟主。能得盟主此義助一諾,我一切心願已了,自可放心離去。’
我對無名以往受蠍廠之任究竟曾做下多少錯事難以知詳,那時對他實在無半點惡感,早已只是甚感親重,听他要離去,心中一急,忍不住起身接口道︰‘無名兄台,事已至此,請你節哀順便。你當具省思,如今你是絕不能再回宮里去的了。’
無名道︰‘我當然不會再回去助紂為虐。’我忙繼續警示道︰‘那你也就同時自當明白,他們是絕不會放過你的。你日後處境勢必凶險重重、舉步唯艱,若無周全安排,豈可輕言離去?’
無名灰滅長謂道︰‘何須安排、又哪得周全?無論我逃到天涯海角,也不可能逃出他們的魔爪。蠍廠懲制之嚴酷,我也是親眼有睹,若能逃月兌,那怎麼懾服得住廠中一干好多也是殘暴已極的亡命刺客?平素執任不利都可至死、絕無逃免,何況是叛出大逆之罪?’
我當下表明心意道︰‘無名兄台,你既明知是這種狀況,就當謹行。我有一主意,若蒙不棄,請你就先留在這里,讓我秦家為你安排一安生之所。’
無名目光微閃了一下,卻仍索然堅拒道︰‘我害人害己,更害慈母,不配承秦家如此關護。今夜我潛入貴府一吐心跡,尚不定來前有沒有被蠍廠眼線察蹤,已屬很連累秦家了。’說著雙目直對向我,面轉誠鄭道︰‘大公子,你如此寬厚胸懷、仁良俠心,舉世難得。只是雖高風堪敬,勇正無畏,然而這世途險惡、人心狡詐,公子日後切不可就這樣赤誠待人、坦蕩少防。’
我忙一抱雙拳道︰‘多謝你提攜。’然後坦誠道︰‘其實以前也有人警勸過我同類的話,只是我相信人類本性的良善。自我踏跡江湖,屢結豪朋良友,多是僅憑一時知解便意氣相投、肝膽相照!這些年來,無論相隔遠近的朋友們都對我很好。無名兄台與我也只有兩面之緣,不是一樣至誠以待?’
無名又是感慨、又是淒然道︰‘可惜,可惜我早不曾有緣得見公子這樣的人。’微停了一下,正對向父親,告明了其家住處並其父墳址,道︰‘秦盟主,我母親清白而來,清白而去,她的尸身現在在我家中,就要勞盟主憂心,將她和我父合葬立碑。’父親鄭顏答應了,無名又抱拳深揖道︰‘盟主高義大恩,無名今生怕已無從回報,這里權且一謝。來世做牛做馬,定圖還報!’
他說完這番話,轉身便走。我頓覺一急,不由便伸臂疾喚︰‘無名兄台!你此時離去,必定凶多吉少!還是先留在我府為好……’尚不及多阻,卻見他已于數米外自動停步轉回身來,瞧去似早擬只走到那里,即便我不阻他他也會回身,听他道︰‘大公子不必為我再有所慮,我其實早有萬全安排。’說著拉下臉上蒙巾,甚顯奇特的望著我,一派正凜面容道︰‘大公子,這就是我的真正面容。恕我以前不能、方才又愧已真面目相示,很是無禮。但我早決定要在這臨別之際以真面目面對公子盡最後一言,以表我對公子的真誠敬重之心。’
我那時心感之下,也覺得他言行有些怪異,只是因重關著不知他要對我說什麼最後一言,是以也沒及細思,只听他鏗然疾訴道︰‘如果一切可以從頭來過,我誓要與公子結交一番。可惜人生失足,無從回挽。我母因我而死,我若還有臉存活世間,天地難容。何況母既已亡,我便了無牽掛,是該還償己罪之時。公子,來世若能相見,定要與你結為至友,一同行俠除惡,大償今生遺恨萬憾!請多多保重,就此別過了!’
我早越听越是心驚,越听越覺不對,驀然省明他意,一下子便熱血沖頂,大叫一聲︰‘不要呵!’騰步便向他躍去!可是已來不及,他事前早有準備,走出數米之遙就是為防我們相救,是時說完話便毫無遲疑的抬刀便向喉中狠狠割去,手法當真敏迅之極!我搶趕上前,他已向後仰倒,自絕身亡!」
月明眼淚撲簌簌直墮,只見劍洲也是英目泛紅、痛傷難言,緩了一會兒方下訴道︰「後來父親依諾前去收殮其母尸身,因怕無名所行被四大宦官察知報復,毀其家墳,便將其父之墳遷入了歸來山咱秦家墓林中,與其母合葬,又將無名埋于之旁,以望他一家三口在冥間能得團圓、永享安樂。」
月明听得淚滾難禁,因是為著一個本不相干的人失態如此,當著劍洲之面也覺有些不好意思,忙垂頭強掩道︰「大哥,這世上怎麼會有這麼淒慘的事呢?那個無名和他娘親,實在是……實在是太可憐了。」
劍洲沉陷于回憶中的傷情漸平,省見到妹妹傷心至此,忙一撫她,疼慰道︰「傻丫頭,你看你,真真還是個小孩子,大哥不過是想讓你多知解些世情道理,你怎麼就哭成這個樣子?」
月明忙一抹眼淚道︰「我沒什麼的大哥,就是有些難過,你不用在意。」劍洲一笑,過了斯須,又正色道︰「所以說刺客殺手之中,也不乏本稟良正的義勇之人,多是因出身不好、貧難逼迫才誤蹈歧途,其後便受于嚴控、身不由己,越陷越深、無法自拔,像我們這些養尊處優的顯赫子弟根本就無法體味他們的無奈苦楚。」說著輕輕一嘆,微有些感傷、又大含疼憐道︰「妹妹,你現在尚處少不更事、無憂無慮之齡,但慢慢你就會明白這世上有很多事都不是隨我們自己的意願所能控制的。如果可以,大哥真希望你永遠也不要懂得這些,但那終是不能夠的。」
月明其實此刻就很能體味到劍洲意喻的不希望她懂得的那些無奈之事,但她卻因劍洲之言回想起了在落雲鎮前小河邊與江濤的對話,只覺自小最信服的大哥同江濤言意相吻合,真是大感快慰,因此非但不覺傷感,更反倒喜不自勝道︰「大哥,我明白,我現在就什麼都明白!你不知道,能听到你這麼說,我心里可舒暢多了!」說著便難以克抑的燦顏一笑,甜靨如花、滿面幸慰的倚入他懷中。
劍洲不虞她忽然間便轉悲為喜,又欣悅如此。不由好生愕異,只是又怎能猜得到她的心思?因覺她一向都是個說哭便哭、說笑便笑的小孩子性情,也無甚多想,伸手摟住她。兄妹二人又如幼時經常那樣,相倚共望著天上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