劍洲一笑點頭,續道︰「你可能也不了解,那盧大人也是個同林大人一樣清譽甚著的好官。當時父親想到進諫三臣中唯有他一人因正逢染病而未受惡人懲戒,心中對他擔慮尤重。雖然我秦家自立江湖,逐漸遠跡官場,父親同盧大人這等朝廷官員也是素無交往,卻顧不得冒昧唐突,于當日晚飯後時分便帶我親往盧府拜晤。
盧大人知道我秦家本系定國公之後,世代忠良;又一听父親是擔重他安危,特意來提醒警示。當下便動感于色,真誠敬贊父親為急公好義的豪杰,只是又說‘正人君子豈懼陰惡小人?’並不以父親警請他應加強防備的意見為重,也不願接受父親的保護,淡然自處。
父親敬他那番正品無懼的氣度,又不能強難其意,卻覺尤是那一夜著實危機四伏、凶險難測,本擬作辭後隱匿在盧府近處暗中保護,不想盧大人卻興勃留客,表意欲與父親趁此不期之會好好敘談一番,征詢父親可否。父親本對盧大人這等正耿之士也大生親近之心,又思這樣正好可近在他身邊一段時間,以防不測,實屬一舉兩得,欣意出望,當即應允。盧大人更是高興,明燭清茶,招待我們在廳中說話。
我陪在父親身旁,起初還想,他和盧大人雖皆為一代忠正之士,卻畢竟一個是武林豪杰,一個是朝廷重臣,平素生活迥異,怕是雖有相惜之心,卻難多有共情之語,可後來卻見他二人竟越談越是投合,大有相見恨晚之形。不知不覺便已至深夜,父親慮到盧大人抱病在身,勸他休息,盧大人卻意興盎然、連表不必,說他今夜不虞能與父親這樣關國憂民、志同道合的義士一談,實感知心暢意,勝于喝藥百副,那病早好了大半。父親也是同樣欣感之余,又見他確實精神不差,便也沒再多勸。
我還記得他二人又交談起來後,說到林太守遇刺一事,盧大人當即怒形于色,拍案痛斥了那暗中殘害良臣的黑惡勢力兩句。父親待他說完,驀然冷笑一聲道︰‘閣下既然已經來了,不會就形同鬼祟一樣只敢躲在梁上吧?’話音方落,一手持鋼刀、目下蒙面的黑衣人已飄然落入廳內道︰‘罵得好。’
我見那人一身勁裝,行動無聲,顯出頗高輕功,擬定他其它武功也勢必不錯。下意識便警神戒備要保護盧大人安全。只見盧大人先是一露愕色,緊接著便甚顯淡然、中含蔑意地一笑道︰‘閣下深夜潛入本府,怕不是來好心拜訪的吧?’那人持刀立于廳中,毫不諱言道︰‘不錯,我正是來殺你的,卻不知原來今夜有高人在此。’
我想六部尚書皆為朝廷重臣,盧大人身為吏部尚書,府中守備定也森嚴,那刺客能直入內廳而絲毫未被眾多守衛察覺,正所謂來者不善、善者不來;而他對于本身武功自也有些自恃之處,卻沒想到會被陪在盧大人身旁的父親輕易便發現行跡。隨即又听盧大人道︰‘不知我與閣下有何冤仇?’那人道︰‘無冤無仇。我們這種人,不過是少年誤蹈歧途、終身受遣賣命的殺人傀儡罷了。’
我心頭微感驚動,只覺他話說得異樣不凡,絕非平常一干冷血無情的殺手刺客一流,不由有些另眼相看之意。但見盧大人臉上也微微流露出似同我一般感覺的神情,道︰「好,你倒還算心智通明,知道自己是蹈入歧途。那你現在既已就在我面前,為何還不動手?’
那人蒙巾上的雙目閃現猶疑的端審了兩眼父親,然後便寒色一定,舉刀直對向盧大人道︰‘盧大人,我也知你是個清耿好官,可我身不由己,只能做到讓你死得痛快無苦。’說完便躥躍而上。
盧大人巋然正對,父親也是動也不動的待他轉瞬直侵到跟前,只隨手起袖一揮,那人便被那股雄厚的勁風擊得直跌到了數米外的廳門前。他立時翻坐起,大現驚震的瞪著父親道︰‘你究竟是何人?’父親輕浮一笑未予作答。
正在這時,廳門 的一聲洞開,尚書府侍衛已聞聲趕了進來。一見那刺客,盡皆呼喝上前。盧大人卻命他們先退守在一邊,然後面色一緊對那刺客道︰‘今晨行刺林太守的人也是你嗎?’那人道︰‘不是。’盧大人又問︰‘是四大宦官派你來的吧?’那人當即大笑兩聲道︰‘盧大人是個明白之極的人,又怎會出此幼稚一問?你明知我是不會告訴你的!我既已事敗陷此,要殺要剮、悉听尊便!又何必多費無謂唇舌!’
我也早知四大宦官手下培有眾多滅絕人性的殺手死士,對那干助紂為虐的亡命徒向存憎感,但那時雖也測得那名殺手必為那干人中一黨,卻可能因為覺他前面言語透著股良意,又見他是時目光凜然無懼,對他非但殊無半點憎意,而且反倒起了惻惜之心。只听盧大人道︰‘既是如此,就將你交由刑部依法查辦吧。’
那些早就虎視眈眈的侍衛們聞言頓時洶勢上前欲拿那人,那人卻大喝一聲︰‘慢來!’一躍而起,橫刀一阻眾人,目光威灼道︰‘你們這些個都不是我的對手,別過來枉自送死!’說完又對向盧大人道︰‘送我去哪兒都是一樣,不過用不著那般費事啦!’舉刀便向自己頸中抹去……」
月明頓然「唉呀」一聲,斷呼道︰「大哥!你可有沒有救他一救?」
劍洲立在月光之下,一雙湛目一瞅她,隱含深意道︰「此人為虎作倀、不分忠奸,欲害朝廷忠耿大臣。月明,你卻為他如此擔急,難道是覺得他不該死麼?」
月明這才顧上一忖,皺眉難為道︰「我……我也說不清……我只是覺得,人罪至大也不過一死,他好像,好像並沒有那麼壞……」
劍洲微微一笑,復望前方道︰「那時我本一直都在留神注意著他,他方一舉刀,我已一步掠上,落掌便直切他右腕穴道,因情況緊急,力道頗重。他被麻得渾身一顫,鋼刀 啷墜地,登時直瞪著我,滿眼盡是不信之色,半晌方驚謂道︰‘我從武多年、日日苦練,自以為算得上是同輩中頂尖的人物,卻不料今夜在此連逢高手!這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說著大嘆一聲︰‘罷了!’閉目挺胸,一副束手待斃的模樣。
兩旁三四名侍衛領先上來,將他扭拿住,一人伸手就去扯他臉上的蒙巾。我知歷來殺手刺客,面相極重隱秘,一旦敗于人前日後便處境艱難。心中登時疾涌起一股莫名不忍,伸臂便阻道︰‘等一下!’
那名侍衛一愣,轉而一瞅盧大人。盧大人一示意,他便和另些侍衛皆先退向一邊。那刺客並廳中諸人一時間皆瞅向我。
我知盧大人待听我意,忙對廳上一抱雙拳,鄭容誠聲道︰‘盧大人,父親,請恕我輕妄斗膽、冒昧一求,我看此人並非天良盡泯的窮凶極惡之徒,不知能否網開一面,放他一條自省改過之路。’
當時我說出這番心意後,其實心里也很忐忑,因為其境比不得在自己家里說話,是隨父出外面對著盧大人這位朝廷重臣,若惹他生怫不悅,我個人本身倒無所謂什麼,只怕會累損我秦家和父親聲譽。
但這麼憂擔著,只見盧大人卻已滿面親和、目現嘉喜道︰‘大公子,想不到你年紀輕輕,非但武功可直追令尊,心懷也如此寬憫仁厚。放眼世間,這樣能力與品德兼優的青年又能有多少?何況你還是顯赫世家出身的公子。秦家盛名,實非浪得虛傳呵!’
我早听得有些臉臊,惶恐待他語落,更是抱緊拳垂低首道︰‘大人太過譽了,真讓我無地汗顏。’盧大人‘噯’的清笑一聲道︰‘我向無虛奉之語,此乃實心而譽。秦公子,此名刺客既是由令尊和你制住的,就交由你們發落吧。’我登時大喜出望道︰‘多謝盧大人!’話音未落,只听身旁那刺客已似勢難再忍的失口嘆道︰‘原來是秦世家的盟主和公子親身在此,那也就沒什麼可驚怪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