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總是讓人非常痛苦的事情,尤其是在危機四伏中等待救援,時間就像停止了一般。我實在受不了這種壓抑的靜默,抬頭問宇文︰「父皇,是誰要刺殺你啊?」
他依舊騎坐在馬上保持著天子威儀,听我突然說話,竟然嚇了一激靈,然後強自鎮定但不無恍惚地說︰「父皇也不知道是誰……誰都有可能啊!」
他的話讓我深刻感受到了他內心孤家寡人的顫栗,顯然他也知道自己是個無道的昏君,他老爸武帝對他近乎苛刻的嚴厲訓教給他留下了可資比較的明君形象,他的恐懼就來自這里,遠遠不是簡單的高處不勝寒。我曾和幾個好友把酒暢談人生,一致認為只有兩種人是不會受到良心譴責的,一種是至善至真全憑良心為人處世的人,另一種是人性泯滅不留一絲一毫良心的人,他們的內心似乎都應該是快樂的。大多數良心被狗啃了一半的人,則永遠會生活在內心的痛苦中。但那兩種極端的人又有所不同,前者是無畏的,而後者將隨時被恐懼籠罩。宇文無疑就屬于後者,在這一刻,我突然萌發出一些對他的憐憫,他真的非常可憐……
忽然,遠處似乎傳來了呼喊之聲,宇文精神一振,命令道︰「來人了,快叫他們過來!」
于是臣子和士卒們齊聲呼喊︰「皇帝在此,速來護駕!!!皇帝在此,速來護駕!!!」
率先趕到的是代王的狩獵隊,他策馬奔近,跳下馬就雙膝跪倒︰「臣護駕來遲,罪該萬死!」
宇文興奮地說︰「快快請起,十一叔第一個趕到,忠心可鑒,何罪之有啊?」
這是我第一次听到他這樣稱呼宇文達。
代王的隊伍立即又在我們的圈外圍了一個更大的圈,人人刀劍出鞘,全神戒備。宇文達來到我和宇文的身邊,抹了一把臉上的汗,關切地問道︰「聖駕受驚了,可有受傷?刺客在哪里?」
宇文似乎恢復了往日的從容,說︰「天和衍兒都毫發無傷,只是傷了幾個兵卒和普六茹家的二公子。也沒有看到刺客,芳妹和燕駿追去了。十一叔看看這個,這是刺客射來的弩箭。」
宇文達接過弩箭仔細觀察了一下,驚道︰「此箭通體用精鐵制成,箭長八寸,不是普通的弩箭。莫非……莫非就是傳說中的諸葛弩!乃蜀漢諸葛丞相所發明,此弩可以極快速地連發十箭,射程可達三百步之遙,威力驚人……可這種弩已經失傳多年了呀。」
我問︰「失傳已久了?代王怎麼知道這是諸葛弩的箭?」
宇文達回道︰「《魏氏春秋》上記載‘損益連弩,謂之元戎,以鐵為矢,矢長八寸,一弩十矢俱發’。」
「……那什麼人會有這樣的利器呢?」
宇文達思忖了一會回答道︰「據臣所知,南陳沒有這樣的武器,此弩最利于防守,可即便是南陳最精銳的守城部隊也從沒見過有這樣的配備。那突厥則不可能擁有這樣的能工巧匠,即便得到了失傳多年的圖譜,也造不出來如此精良的武器來。吐谷渾蠻昧,較突厥尤甚,更加不可能有了。南梁臣服大周已久,還指望我朝為其滅陳復仇呢,斷無來謀刺大周皇帝的理由……」
宇文打斷了他的話︰「行刺敵國君主,是戰國時期才盛行的伎倆,始皇之後還有行刺敵國君主的嗎?」
我點點頭說︰「父皇所言甚是,行刺之人必是仇視皇室或者圖謀叛逆之人。」
宇文達點點頭不再說話,陷入了沉思。
不一會,遠處又傳來了犬吠馬嘶的聲音,越王宇文盛、陳王宇文純、滕王宇文迥的隊伍都趕到了,唯獨不見趙王宇文招的隊伍。
宇文喝問道︰「禁衛軍都跑哪兒去了?怎麼不來護駕?!右武伯皇甫績呢?!」
陳王宇文純連忙說︰「兩千驍騎軍都在外圍負責設圍和驚嚇野獸……」
不待他說完,宇文爆喝道︰「示警的響箭聲聞十里,他們听不見嗎?!」
「天元大皇帝陛下息怒,皇甫績必然命令驍騎軍在外圍設防以阻止刺客逃匿,如果擅離職守,刺客恐怕就有機可乘了。」
宇文沒有再說話了,怕死的他這才明白禁衛軍大部沒來護駕的原因,真是可笑。他不無尷尬地環顧了一下,發現宇文盛的狩獵隊伍里有兩個士卒的馬上各駝著一頭野豬,他立即就遷怒于宇文盛,冷笑道︰「越王,你獵得好快啊,是不是打算烤豬來給天壓驚啊?」
宇文盛看了看其他王爺的狩獵隊,一只獵物也沒有,雖然覺得心有不服但卻也說不出話來。不問可知,他是最大大咧咧的王爺,听見求救的響箭,肯定不會像別的王爺那麼細致,讓隨從丟棄獵物。卻忽略了帶著這些獵物就很有可能被扣上不忠的大帽子。
見越王沒有頂嘴,周圍的人馬也已接近三百人了,宇文略微冷靜了些,便下令︰「先回行轅,再作計較。」
我急忙說︰「父皇,得派人搜索刺客援助姑姑和燕駿他們呀!」
宇文達立即請命道︰「臣願率五十騎捉拿刺客並保護千金公主。」
宇文點點頭︰「你去吧,踫到趙王,叫他行轅集合。」
「是!」
刺殺兩代皇帝的突發事件算是有驚無險地躲過了,但我知道這必將引發一場極其凶險的宮廷風波,宇文懷疑所有的人,也害怕所有的人。
回到行轅大帳,宇文靠坐在榻上發呆,不知道是余驚未消還是在思索誰是元凶。隨隊狩獵的將領和在營中等候的文臣都喋喋不休地對我和他道驚和請罪,他不理不睬,我只有示意大家稍安勿燥。其實我自己也無法稍安勿躁啊,才來了三個多月,就親歷了巫蠱和行刺兩樁凶險的事件,才真正體味到腥風血雨的內涵,這不是我這種生活在太平年間的普通百姓所能輕易感知的。
過不多時,趙王宇文招的狩獵隊伍回營了,但宇文招本人和幾個隨身侍衛卻沒有回來。
「趙王呢?」宇文問。
一個分配在趙王隊伍里的將領躬身說︰「回天元大皇帝陛下,趙王听代王說千金公主前去追緝刺客了,放心不下,執意要和代王一起去尋找,臣等也他勸不住呀。」
這時,隨駕的醫官進來奏道︰「天元大皇帝陛下、皇帝陛下,臣等已查驗了普六茹廣和幾位禁衛軍的傷勢,也查驗了弩箭箭頭,這些箭無毒,他們的傷勢大多無礙,只有一個禁軍士兵傷及心肺,恐怕救不回來了。」
我听說楊廣沒事,把心放了下來。宇文只點點頭,輕描淡寫地說︰「知道了。」
這態度真他媽不像個皇帝,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對首輔尉遲迥說︰「受傷的禁衛軍要妥善治療,他們有救駕之功。那位殉職的士兵要厚葬,厚恤其家屬。普六茹廣勒馬人立,連人帶馬為太上皇擋了四箭,小小年齡就能舍身救駕,必須重重犒賞、大肆表彰!」
尉遲迥一愣,看看我又看看宇文,竟不知該如何應對了。我還是第一次在群臣面前發號施令,大多數幾乎從沒接觸的臣子都驚訝不已。而宇文似乎並不詫異,看了我一眼,說︰「皇帝說得對!照他的旨意辦。」
尉遲迥這才躬身施禮口稱︰「遵旨!」
日已西斜,本該是各隊準備歸營比拼戰利品的時候了,但此時我們卻在等著緝拿刺客的結果。
「報!」一個侍衛跑進大帳跪下,「啟稟天元大皇帝陛下、皇帝陛下,趙王、代王和千金公主他們回來了。」
我不由驚喜地站了起來,宇文芳安然無恙!
三個人走進大帳叩見,我和宇文同時說出了︰「平身!」
我看到宇文芳的肩頭有血跡,正要問,宇文已急不可耐地先開口了︰「刺客拿到了沒有?」。
宇文達拱手道︰「只發現了三個刺客,臣無能,沒能抓住活口,已將他們的尸體帶了回來。禁衛軍還在全面搜索獵場,這是刺客使用的凶器,應該就是諸葛弩……」說著,他雙手托起了一把帶著箭匣的弩機。
「啪!」宇文在案上重重地拍了一掌,震得杯子都翻了,他怒道︰「僅僅三個刺客,你們就用了那麼長的時間,還一個活口都沒有拿到?!你們……你們……」
宇文芳忙抗聲說︰「這不干十一叔的事,他和父王趕到的時候,三個刺客已經死了。要怪就怪臣妹吧!」說罷把手中的馬鞭一甩,一臉的不服和委屈。
這宇文不感謝這些忠勇護駕並第一時間替他捉拿凶手的親族們,反而進門就責難他們,剛才還一口一個「十一叔」,此刻就聲色俱厲起來,真是乖張到了無法理喻的地步。我正要替他們說話,跟在宇文芳等三人之後的燕駿突然跪倒在地,說︰「是臣無能,未能將刺客擒獲,並致千金公主負傷,罪該萬死,請天元大皇帝陛下降罪。」
宇文芳見狀回頭大聲喝道︰「燕駿,你不但無罪反而有功,請什麼罪?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