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瀾隱隱 意氣也好賭姻緣

作者 ︰ 雷恩娜

古意回廊沿著整座園林的輪廓而建,右進左出,閑適緩步,約莫半個時辰可走完。若中間再停駐步伐,欣賞南方建築的精巧細致,享受著浮生偷閑的悠然,往往在里頭轉上一天,亦不覺光陰飛掠。

然而,姚嬌嬌現下可沒那份閑情逸致。

「你這悶葫蘆,有話快說,有屁快放,年永瀾你、你你……到底啥兒事,再不說,本姑娘可沒工夫同你磨磨蹭贈!」跟在他身後打轉都將近一刻鐘了,他逕自賞景,對著每位迎面而來的百姓微笑頷首,倒對她視而不見。

「不說拉倒!」她做啥兒這般沒骨氣,像只小狗似的巴在他後頭?!

正要掉頭走人,那極致溫潤的男子嗓音卻在此時喚住了她——

「天冷,有什麼事,等喝碗熱茶再說。」

古意回廊的幾個邊角部擺著木蓋桶子,夏天供的是涼水,冬日則換上熱茶,官府撥了一些銀兩,一年四季,每日固定時辰還請人過來添茶加水。

年永瀾掀開略嫌笨重的木蓋,里頭擺著一個尋常的大壺,裹著厚厚的棉布保溫,旁邊還有幾塊樸拙的茶碗,他取出兩只,分別將茶斟上,將其中一碗放在離姚嬌嬌極近的木雕欄桿上。

「我沾過的東西,你不敢喝就別喝。」話自然地沖口便出,他在心底嘆氣,也不懂為何要如此相激,頓時,真覺自己幼稚。

只見姚嬌嬌那張麗容好不服氣,沒多想,一把抄起那碗余溫猶存的茶,仰頭咕嚕咕嚕猛灌,眼楮還瞬也不瞬地直盯著他的丑顏,像要證明什麼似的。

年永瀾唇角淡揚,徐徐將茶-盡,放回茶碗,他走向另一處木雕欄桿,憑欄而立,感覺她跟隨過來,他微側殘容,深邃地瞥了她一眼,道︰「姚姑娘,關于城西、城南那六十幾戶人家的事,我代那些百姓謝謝你。」

姚嬌嬌陡地怔然,她當然懂得他所指為何。

上回,她向阿爹一鬧,隔沒幾日,消息便走遍開封城,說是姚來發突發善心,一口氣免了底下佃農三年租金,連帶牽動了開封其他幾位大地主,就算沒法租金全免,也得七折八扣一番。

年永瀾又道:「上次是我惹你不快,中間又有諸多誤解,永瀾在這兒同你賠罪,希望姚姑娘別放在心上。」

旁人待她好,她自然待旁人也好;旁人對她壞,她更要變本加厲討回,非斗得對方雞飛狗跳不罷休——這向來是姚嬌嬌待人的準則,可現下,這氣得她頭疼的男子竟誠心摯意地對她賠罪,那容顏雖丑,輪廓卻極清雅,害她莫名其妙別扭起來。

「我、我……」她清清喉嚨,刻意抬高下巴,「我才沒那麼小家子氣。還有啊,我爹有的是錢,我家庫房里堆著一山又一山的金銀珠寶,才不屑向那些佃農收啥兒租金,咱們高興施這等恩惠,就施這等恩惠,可不是因為、因為誰說了什麼。」她臉紅了,咬著軟唇,還硬要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模樣。

凝視著她片刻,清俊眸底閃過了然光彩,年永瀾微微一笑——

「那是當然。」

姚嬌嬌瞅著他,有些難解他的神態,只得道︰「你、你心里清楚便好。」

忽然間,彼此靜默了,這寧雅的午後,園里游人雖也不少,卻各得各的天地,各享各的快活。

不遠處,一棵遒勁老松的枝橙顫了顫,落下一坨白雪,那藏身在樹後的小丫鬟被罩個正著,鬧得滿頭滿臉的雪花。

「呼……冷、冷……會冷呵,女乃娘……」潤珠抖著音,可憐兮兮的,「咱、咱咱們躲在這兒干啥兒呀?」

女乃娘抬起食指做了個噤聲的動作,呵呵低笑,「小聲些,別教小姐瞧見啦。」跟著,她自言自語起來︰「咱兒就說月老廟的簽穩靈,上上簽、上上簽哪,看來,真有點眉目啦,呵呵呵……」

「女乃娘,您嘴、嘴嘴里咕噥啥兒呀?呼呼……好泠、冷冷呵……」

回廊的這一端,在恬適且異樣的沉默里,年永瀾深深呼吸,冶然空氣滲入胸腔、丹田,瞬間融成溫熱的吞吐。

他溫言啟口︰「你的珊瑚紅馬在年家馬廄也住了好些天,若你氣消,我明日就請人將馬送還。」

姚嬌嬌方寸一促。

那匹馬兒性子雖野,且又是被他所馴服,但畢竟是爹爹特意送她的生辰賀禮,那日在西北湖沖著他發了頓脾氣,把話說僵了,可她又好強、要面子,怎麼也拉不下瞼上年家討愛駒。

見她白頰漾開紅暈,軟唇掀動卻是無語,年永瀾又道——

「那匹紅馬日日要食上十斤糧草,每隔兩天要食一頓帶著露珠的新鮮夜草,不愛清水,偏嗜烈酒,不給它酒喝,還鬧著脾氣直踹柵門,你再不領回,年家真要被吃垮了。」

「啊?」她櫻唇半張。

他言語似有玩笑意味,可五官認真,神情一貫的沉靜嚴肅,有意無意間為她搭出一個台階,做足臉面。

姚嬌嬌抿了抿嘴,潔美的下顎微仰,還矜持著該有的驕傲——

「哪,是你養不起,要把珊瑚兒送回,可……可不是我硬要。」對于那日兩人間的沖突,現下較能平心靜氣地回想,她是有不對之處,但脾氣一來,往往又控制不住自己。

她對他說出許多不好听的「老實話」,如今思量,都覺得有些刻薄了。但這般的反省只會放在自個兒心里,她要強、不認輸,豈能對他示弱?大不了,以後不對他說那些「老實話」便是。

年永瀾不知她心中轉折,朗目由她臉上調開,瞧著游人與景致,緩緩牽唇,「如此美駒,跟著你,也才相得益彰。」

側目覷著,見他眉心略緊,隨即又松弛開來,似有心事,姚嬌嬌藏在身後的蔥指暗絞著,忍不住問道︰「你想同我說的就是這些嗎?若無其他,我……我要走了。」嘴上嚷著,卻未見她動作。

一朵雪花輕浮飛蕩,由青竹巧織的檐下緩緩落在青衫前襟,年永瀾順袖一拂,神俊眼瞳再次鎖住她。

「你、你瞅著我做啥兒?」被他看得渾身不自在,姚嬌嬌瞪了回去,她可沒那麼好欺負。

殘容一笑,眉間嚴肅仍在,他靜問︰「姚姑娘與我家永勁族兄相識許久了嗎?又是如何結識?」

姚嬌嬌美眸眨了眨,黑瞳明亮精神,掀唇便道——

「去年夏,我跟著爹下江南,回程時,我阿爹向當地茶商進了一批貨,沿水路運至開封,沒想到,豐途夜里來了一群河賊,咱們的船差些被鑿穿洞,是永勁哥哥出手搭救的。」巧肩微聳,秀眉飛揚,有些咄咄逼人︰「怎麼?我認得永勁哥哥教你好生錯愕嗎?你當年家真那麼了不起、那麼高高在上嗎?你……你擺個高姿態給誰瞧啊?」

年永瀾微怔,仍平心靜氣地道︰「姚姑娘,你誤會了,我並無此意。」

「那你就說個清楚明白啊!」越見他八風不動,就越顯自己毛躁,她也不願如此,可脾氣往往說爆就爆,怎地收控?

薄而有型的唇辦輕抿片刻,年永瀾終是啟口——

「你今日見過祥蘭兒了,我想,多少也已听說過有關于祥蘭兒和年家的婚約,她自小就在年家生活,指給了年家太極第十九代掌門為妻,她那雙眼,亦是因永勁族兄才瞎了的,她和永勁族兄才是一對兒,姚姑娘可懂?」

說真格的,她不太明白,仰高的小臉上淨是疑惑。

年永瀾接著道破︰「盡管你喜歡永勁族兄,甚至心儀于他,他和祥蘭兒的婚事早已訂下,無論是感情抑或責任,他都必須對祥蘭兒負責。我想勸你,別把女兒家的心思放在永勁族兄身上,那……不會有結果的。」

結果?該要有什麼結果?

猛地,姚嬌嬌倒抽一口涼氣,大眼楮瞬間瞠圓。

她牙齒發出格格輕響,是氣得打顫的關系,一張俏臉比四川辣椒還紅,仿佛檀口一掀,就要噴出漫天烈焰。

他以為……真以為……她、她她看上他們年家的人嗎?!

會稱那年永勁一聲哥哥,是因對方在河道上救過阿爹與她的性命,有恩于姚家,而自己同他說話直來直往,也算投機,與男女之情根本是八竿子也打不著的事。

向來,她對年家太極在開封「耀武揚威」的舉動沒啥兒好感,似乎不學太極、要不上幾招綿拳綿腿,就不夠格當這開封的百姓。

在她心里,整個年家也只有年永勁讓她瞧得順眼,雖是冷峻,至少說話直切重點,萬不像站在她面前的這一個,腸子九彎十八拐,斂眉深目,就算瞧起來文質溫雅,也是……也是偽善!

「姚姑娘……」他嗓音偏柔,瞬也不瞬地望著她,「我知道,這番話定又惹得你不快,可男女之事原也不能勉強,我只是以為,若能早些教你明白,對你才算得上公平。」

「你、你你——」惱呵……她瞪得兩眼發酸,牙齒顫得發癢,直想扯住他的臂膀狠咬一口。

呼——

呼——

周身的空氣陡地稀薄起來,她胸脯起伏甚劇,拚命吞吐氣息,仍覺得腦子犯暈。

「年永瀾,你、你听清楚了,我心里若有中意的人,死纏爛打、機關用盡,爭也要爭到底,哪里管得著旁人的言語!單憑你隨便幾句,就想我買這筆帳嗎?告訴你,門兒都沒有!」

方才,她竟然還因他的道歉以及還馬的舉動感到微微窩心?!還覺得對他有那麼一點點的過意不去?!

他要她別纏著永勁哥哥嗎?好,她就纏到底,賭了這口氣!

心頭一篤定,她眸中噴火,唇卻笑了。

「鳳祥蘭要嫁的是年家太極十九代掌門,這事跟永勁哥哥無干,不是嗎?你們年家瞧他是旁系子孫,要他做牛做馬,卻也沒為他正式正名,就我所知,目前年家太極掌門之位還懸空著,你怎能硬將鳳祥蘭推進他懷里?」

年家太極不僅是開封有頭有臉的人家,在江湖上亦是風聞響亮,這些小道消息早四下流竄,根本毋需刻意打探。

殘容罩上難解之色,年永瀾頓了頓,道︰「掌門之位,我永勁族兄遲早要接下的。」這其中牽扯許多,他不想多言。

「那……那就等他接下再說啊。」潔美的下巴一揚,那挑釁的神色融人眸底,「即便他真被正名,成了第十九代掌門,我要真傾慕于他,一樣能上年家提親。」

這樣驚世駭俗的言語從一個姑娘家的嘴里傾出,說得理所當然且無羞色,教年永瀾不由一震,心跳重擊了兩下,錯愕至極。

「姚姑娘……你真喜歡我永勁族兄?已到非君不嫁的田地嗎?」

姚嬌嬌軟唇嘟圓,氣息略促——

「自然是真喜歡,難不成還造假嗎?」怕了吧?瞧見他頓時蒼白的臉容,以及眉間深邃的皺折,她心底竟升起一抹古怪的痛快,微微的,似乎還有什麼東西在心湖里輕蕩……頭一甩,她懶得弄清楚。

年永瀾沉默了。

十多年前,他爹娘因一次意外,雙雙喪生在東瀛忍者和海寇刀下,這年家太極里,他一向和永勁最親,也一直將祥蘭兒當成親妹照顧,永勁和祥蘭兒合該是一對的,或者這中間仍有許多事懸而未決,又或者永勁自個兒仍固執地不願接受,但事實便是事實。

他萬般不願他們兩人痛苦,那樣的情感波折重重,難道真沒順遂時候?如今,竟還雪上加霜、鬧中添亂,多了一個俏麗姑娘……

凝視著姚嬌嬌,他心中百味雜陳。

男女之情本就復雜,捫心一問,自己又懂得什麼,卻還妄想將她勸退?那薄唇抿出一抹近乎苦澀的笑弧,笑自己夜郎自大、不自量力。

「你懂得永勁族兄嗎?像祥蘭兒那樣知他甚深嗎?」他微微一嘆,帶有幾分愕然、幾分了然,原來,他亦不願見她傷心失望。

那張俏臉向來神采飛揚、精神奕奕,就算惱火、發著脾氣,也教人感受著旺盛活力,若永勁最終跟祥蘭兒一起,她承受得起嗎?從此而後,仍暢心快活嗎?而一份情懷又該寄之于誰?

有好片刻,姚嬌嬌教他的話給問住了,那對黑玉般的眼像磁石般發出吸引的力量,讓她莫名又暈眩起來,覺得那張刀痕交錯的臉,其實……並不真的難看……

討厭,她胡思亂想些什麼哪?!

頭用力一甩,她抿抿唇,倔強地道︰「相處一久,自然就懂。你懷疑啊?你、你信不信,我……我、我明兒個就找永勁哥哥提親去。」手陡地握成小拳頭。

年永瀾仍是嘆氣,嗓調柔中帶啞——

「祥蘭兒與永勁族兄已相處多年,你如何比得過?你甚至連年家太極最基本的套路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卻要向年家未來的十九代掌門提親嗎?」

「那我就學!總有一日比你還強!」她沖口而出,執拗又驕傲。

「你——」年永瀾欲說無語,心想,若她當真對永勁族兄開口,屆時不知要掀起怎般的風波,而一個姑娘家的清白可能就這麼毀了,她偏不懂嗎?

這會兒,他真懵了。

鬧元宵剛過三日。

這一日,天光清朗,冬陽好心地露出臉來,一早便消融了龍串園里樹梢和草地上的雪花,由古意回廊而來,兩、三只燕子在竹編檐下徘徊吟唱,雪里已知早春消息。

經過人工池畔,冰面泛出薄薄水氣,仍有幾名裹著厚棉襖的孩子們在上頭滑冰嬉戲,沒留神摔了跤,將襖衣浸濕一大片,也不畏寒。

往前再行,踏出回廊,廣場上照例聚集著百余位開封百姓,彼此熟臉熟面的,陣仗一排開,頗為壯觀,跟著立在最前頭的頎長身影,演練著百零五式的太極拳法。這套拳路是年家太極入門基礎,重在養氣強身、端念正意,在華中、華北一帶早推廣許久,江湖皆知。

尋常時候,眾人皆是凝神專注,隨著年永瀾走完整套基礎功,接下來分群練習,年永瀾和幾名年家子弟會適時給予指正,若有疑問,也可趁此時提出,做個別教授。

可今兒個,廣場的氣氛挺不相同,原有的沉靜仿佛開了道細縫,滲進某種古怪的騷動。

此時,眾人一招斜飛勢,跟著提手上勢,下一招白鶴亮翅還不及打出,那引起騷動的源頭終于出聲——

「等一下啦,是左邊還是右邊?哪只手先提啊?年永瀾,你打得那麼慢,我瞧得眼都花了!」這話實在矛盾,然而,對一個初學者而言,太極拳法招式雖緩,但一個又一個的弧,大大小小,綿綿不斷,若不得要領,真要被搞得滿頭霧水。

姚嬌嬌此話一出,陣陣笑聲陡地爆響。

年永瀾雙手舒張,沉肩拔背,無奈綿勁一斷,他雙眉莫可奈何地挑動,正要旋過身來面對姚嬌嬌,幾位大叔大嬸已先他一步開口——

「你說永瀾師傅打得慢,咱兒瞧你才慢哪,大伙兒早都走完斜飛勢,你還在倒攆猴,該右不右,該左不左,該拾腳不拾腳,別旋身你偏偏調了重心,姚大小姐,真沒天分就甭學了,何苦呢?」

「誰說我沒天分?!你們能學,我自然也會!」她不服輸地仰起鼻子。

「喲,咱們同你怎能比呀?!你嬌貴得很,是瓖了金的大小姐,同咱們擠在這廣場上,豈不委屈?」

「這廣場寬敞得很,半點兒也不擠。」她忍不住音調微揚。

「是——原來不擠,可多了一個,不知怎地就擠了。」

姚嬌嬌鼓起雙頰,听出人家話里的調侃,明白多的那一個,指的自然是她。

別人幾句挖苦言語,她隱忍不住,又同幾位鄉親斗起嘴來,卻不知正因她易怒的脾性,動不動像爆竹似的亂炸一通,旁人就越愛對她撩撥捉弄。

「我就學給你們看,把年家太極通通學會,瞧瞧誰厲害!」一激動,手握成小拳頭胡揮著。

「那你還得按部就班地來,光是有樣學樣,也只模到皮毛而已,不練呼吸吐納,終究不成的。」已有十多年資歷的孫婆婆笑皺一張老臉,紅光滿面。

自姚來發免收底下佃農三年租金後,她對姚家的觀感終于稍見好轉,加上元宵節那天四組戲班會開封,她是個戲迷子,自然听得盡歡盡興,心想,這姚家大戶也懂得回饋鄉里,好感再添一成。

姚嬌嬌臉蛋泛紅,听聞孫婆婆好聲好氣地說,她心里雖不服氣,卻也沒回嘴。

「姚姑娘……」無聲無息地來到她身側,年永瀾低柔一喚,情緒掩飾得極好,淡然道︰「你先跟著大伙兒從頭走一遍,能記多少便記多少,待會兒,我再教你呼吸吐納之法,帶你從最基本的起手式練起可好?」

「哇啊。水瀾少爺,姚大小姐今兒個頭一回來龍亭園,啥兒都不會,要教也是由咱兒來教,咱兒年紀雖輕,也夠格當她師傅啦,您說是不?」一旁,守福哇啦哇啦叫著。

聞言,姚嬌嬌的俏臉漲得更紅,沖著守福嚷道︰「憑你也要當人家師傅,想得美咧!」

「當別人的或者不成,當你姚大小姐的……嘿嘿,恰好不錯。」守福眨著眼,兩指還邊搓著末長過胡子的下巴。

「你?!臭小鬼——」

「我不臭,香得很,不信你聞聞。」

「你——」

「守福。」年永瀾低低一喚,聲雖沉,卻分量十足。

守福吐了吐舌頭,沒敢再出言,只不甘心地沖著姚嬌嬌扮了個大鬼臉,後者同樣不示弱,扮個更丑的比拚回去。

年永瀾不由得苦笑,半邊身軀順勢靠近,擋在姚嬌嬌面前,就怕她火氣一熾,和守福鬧個沒完沒了。再者,真要斗嘴,她直脾氣、爆性子,又怎斗得過鬼靈精怪的守福?

悠悠憶及前日午後,她當真上了年家大宅,指名要見年永勁。

而後,永勁邀她上十字大街的永豐客棧,那客棧同是年家子弟所經營,永勁與姚家姑娘共席飲酒,相談甚歡,當然引人注目。

待永勁返回大宅,他心頭教一口悶氣堵得難受,隱忍不住,直截了當地詢問姚嬌嬌來訪的目的,而永勁也答得干脆,亦證實了他的猜測——

那姚家大姑娘說風就是雨,十頭牛加八匹馬也拉下住那魯莽性子,發起了蠻氣,竟真上年家主動求親。

唯一慶辛的是,這驚世駭俗的消息目前尚未走漏風聲。

他相信永勁也知其中厲害,雖未給姚嬌嬌明確答覆,也絕不會讓此事鬧得開封人盡皆知,除非,這姑娘在沖動之下,又做了什麼教人匪夷所思的事來。

今晨見她陡地現身龍亭園,要與眾人一起習武,說實話,他心里倒沒多大訝異,知她如此為之,亦是為了永勁族兄。

想她不顧女兒家名節,將來不知要受如何的傷害,年永瀾心里便糾纏著一股郁結之氣,卻又無可奈何。

深吸口氣,他暗暗吐納,溫雅嗓音猶帶嚴肅,對著姚嬌嬌道︰「別動不動就跟旁人鬧脾氣,太極入門首重周身松淨、中正安舒,若心緒起伏激烈,如何養氣靜意?縱然學得太極,也徒在招式而已。你若當真要學,我便教你,咱們……一步一步慢慢來。」

他是在教訓人嗎?姚嬌嬌模糊想著。

那……她是不是該揚聲堵回去?如同以往,堵得他灰頭土臉、莫可奈何?

她方寸輕顫了顫,有些羞、有些惱、有些困惑,麗眸定定望著那張殘容,尚未思索清楚,竟已掀唇——

「我只跟著你學,別人我不要。」

年永瀾頷首,嘴角微牽。「是。」

「你得負責教到會,不可敷衍。

「好。」

呼吸一亂,她沒想到他會答得這般暢快,俏麗容顏不禁浮現得意顏色,嬌唇又掀——

「你還得想辦法讓我比你還強,所謂長江後浪推前浪,我要青出于藍,更勝于藍。」

年永瀾微微一頓,沉靜回道︰「我盡力。」

「哇啊——不公平、不公平!」守福都快听不下去了,掀眉瞪眼的,兩手權在腰綁上,「姚大姑娘,你、你你好大的面子啊!競要咱們家永瀾少爺像帶個女乃娃兒似的,慢慢教你年家的入門太極拳,這簡直……簡直大材小用、暴殄天物、欺人太甚、殺雞還請出了大牛刀,不公平到了極處!咱兒告訴你,你這輩子想勝過咱們家永瀾少爺,別發春秋大夢啦! ——」

此話一起,好幾位鄉親跟著附和,頓時,不平之聲響徹廣場。

年永瀾但笑不語,向來無所爭、無所求慣了,倒不覺姚嬌嬌的要求過分,讓自個兒受了委屈。

任著眾人喧嚷,他轉身踱回原來練武的位置。

背對著大伙兒,他沉著雙肩,勁在指上,再次始于起手式,靜默而綿長地走起太極拳法。

那身影飄忽卻又沉著,招與招之間行雲流水,無數的圓綿綿不絕。

他腰身放得極低,重心隨著招式的變幻調-,逢轉必沉,上下相隨,演就出一股無形的大氣,動即靜,靜即動,動靜之間氣勁綿綿。

眾人的喧嘩不知不覺間歇止了,沒誰有那空閑再去在意「殺雞是否得用牛刀」的問題,全舒松雙臂、氣貼于胸地跟練起來。

此一時際,一招上步搬攔捶,年永瀾緩側過半面。

眉目深斂,態意嚴謹,便見他一身清淺素衫浸婬在柔軟冬陽里,那輪廓瓖上淡淡金輝,點點閃耀,竟……竟也俊逸得教人-不開目光……

猛地,姚嬌嬌回過神來,小手忽然捧住發燙的嬌瞼,胸口燒灼灼的,那心音好快,哆咚咚地震撼她的耳膜,似在笑她……似在笑她……

老天!怎地回事?!

她、她她怎會覺得他……俊?!

怎會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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