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建水,跌水瀑布氣象不減,轟隆隆連續三次跳折,漫空里飛濺出碎玉亂花。雷壑飛瓊,宛州的八景之一,在寒冬里仍然風采張揚。水汽隨風卷過觀看景致的平台,現出兩個身影來,可是他們的臉上全然不是欣賞美景的表情。
美得足以讓人屏住呼吸的女子,箭衣風袍,馬尾結發,這本該是英烈氣息的華彩之中,透出無可比擬的清雅風姿。水汽甚重,她的衣衫上卻沒有一點濕潤,仿佛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在此停了雲步,稍歇便要離去。
她身旁的少年倒是有些狼狽,發角滴水,衣衫上亦是水痕,只是他的注意力卻不在此,而是用了沉重的目光在逡巡著如同廢墟一般的平台。
當日的平台上,供游人歇腳的小亭已經損毀,地面上縱橫了無數條深刻痕跡,宛如被利刀劈開,斷崖邊緣更有坍塌跡象,可以想見此處在不久之前應該是經歷了一場劇戰。
阿爹沒事麼?少年默默地想著,又仔細觀察著存留的線索,只是他真的無法從這個場景里得出任何結論。在白道如同天之驕子,在**亦是獨一無二,那個清水顏的實力,他看不透,可他同樣看不透自己的父親到底有多少實力,這兩人的交戰究竟勝負如何?少年又一次後悔在故鄉家中學藝之時不該偷懶的。
「這里的戰斗很劇烈,交手的兩人都很高明,但結果可以預料了。」
少年陡然驚心,急看向那女子,又緊緊抿住了嘴唇,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女子看著他患得患失的緊張,輕輕嘆一聲,「羽化,你父親應該是敗了的。你看,地面上的裂痕,分明是利刃割過,據我所知,清水顏不是用刀的人。地上裂痕如此之多,想必你父親當時盡了全力進攻,這就是線索,只有知道自己會敗的人才會不顧一切地進攻。」
少年大急,「那我爹他」
女子微微擺手阻止他的發問,繼續說了下去,「你再看,我們來時,石階被盡數毀去,當然是你父親遁逃之時做的自我掩護,從這點分析,至少你父親沒有死,而且,看地上的這些裂痕,你父親的功力可是相當高的。」
「是麼」少年喃喃,可是仍舊不怎麼踏實,即便父親安全逃月兌,那是不是受了傷?轉念一想後才發覺自己從來都不知道父親竟然這麼神秘。他是大俠**教出的弟子,在故鄉時已知道父親是有武功的,可他的眼力到底還是不夠火候,根本不知道父親居然有能力和清水顏一拼。在這一刻,他有點納悶為什麼父親從來不展露武功?他更加懷疑自己的父親是不是有什麼事情在隱瞞著他?
「想也無益,若是放心不下,就回家去看看,也許你父親已經回去了。」
少年猶豫著,心中回家的渴望一陣陣沖擊著身體,血脈漸漸沸騰,然而瀑布的水汽在臉上冰冷,神思又漸漸清明下來。良久才握緊了拳頭長長吐出氣去,他頹然搖著頭,「還是晚些再去吧,現在得先救醒默羽,她的情況太危險了。」
哪知女子狡猾地亮了眸子,輕輕哂笑,「有了媳婦忘了爹娘。既然有**那個小鬼在,你父親即便有了傷也不虞性命之憂了,是麼?」
少年被她說中心事,當即惱羞成怒,抬頭就要反駁,可是那女子已經轉了身去,順了殘破不堪的石階徑自下山去了。少年有火沒處發,小聲嘀咕了一句,「你這妖孽」
「你這小鬼真不知感恩,我幫你這麼多,你卻老是背後罵我。」
「」
當清水顏踏足院中,風霜寒了樹木,唯是楓葉仍紅,他舒展了肢體,笑著仰面接那陽光。葉*子悠*悠那院中早有女子靜立,默默如石像立于楓樹之下,碧綠的眸子里閃出了喜悅的光。
「有事?」清水顏笑著走了過去。
月夜斂去欣喜神色,忽的有些發狠,「相思月和羽化那個小鬼到了南淮。」
清水顏停了腳步,隨即沉下表情,「不管他們來干什麼,我絕不許你動手。」
月夜淡淡一笑,「我現在還不是那相思月的對手,是麼?」
「機會有的是。」清水顏探手捏住了她的肩頭,「我現在舊傷未愈,也不宜動手,且讓他們逍遙一時好了。何況,我們還得去見一個人,他總算是肯來找我了。」
「那你陪我去看霜紅。」
清水顏微微愕然,對面眸子里漾開了霧,像是能勾了他的魂魄去,失笑道︰「還是這般的倔強。好吧,去便去了,不過已是冬日,可能沒有秋天的景致了,到時候可別惱我。」
月夜撇了撇嘴,轉身行去。
不止倔強,還是這樣的淘氣了,清水顏暗暗笑著。
南淮是個很奇怪的城市,它是東陸僅次于都城天啟的第二大城,可是千百年的亂世爭戰,它卻始終如同被遺忘的城市,一直游離在戰爭之外,但它又是最不能被遺忘的城市,因為它是整個東陸的經濟最中心,即便是最有錢的商人,可不見得能在這里置上一所宅院,在南淮,只有錢是不夠的,必須有勢!正是因為這里聚集了東陸最有權勢的商賈,才保了這座城市永遠獨立于戰火硝煙。
但南淮不止有經濟,它還有花。
正午將至,艷陽高掛,暖洋洋的氣息在整個南淮里飄蕩。建河慢慢在城里流過,將南淮分作了兩個部分,外地人總以為建河就是建水,可建河是源自越遼山,沿河而上就是西江,再往西就是出海口了,隔著滁潦海就是雷州境地。
羽化其實就是鄉下孩子,初次涉足這個東陸乃至九州最繁華的城市,一雙眼楮早已不夠使用。且不說此地雲集了各個種族的生靈,也不論此地稀奇古怪的各式商鋪,光是一座又一座的拱橋亦足夠讓他眼花,長了這麼大還是頭一次看到一座城里到處都是拱橋。各式各樣的橋梁無一雷同,或是精致或是粗獷,或是清淡如玉或是絢麗似霞,橋下來來往往,是在建河之上穿梭不止的載滿了貨物的烏蓬小舟。
他像鬼魂似的到處晃蕩,每每看到喜悅處就要扯了相思月來看,把個相思月煩得不行。而每次相思月到任何一處駐足時,又惹來無數**似火的眼神,上至七十下至十七的老少男子無一不想硬將此女搶走。直至後來,相思月被逼得帶上了一個青竹連紗斗笠,垂了面紗擋了面容,這才走路順暢,免去交通堵塞之苦。
終于,羽化累了,隨便在橫貫南淮的建河堤岸上坐了下來,眼楮卻仍在對面的紫梁大街上游弋,那條街正是南淮商賈雲集之地,繁華之中的繁華。也許是那些繁華看得倦了,他的目光最終落到了對岸綿延不絕的花卉之上。來回逡巡了目光良久,那一片花路竟似無始無終,沿了河岸一路鋪開,千千萬萬花朵紅如火焰,盛極燃燒,烈烈地映紅了人們的臉龐,隱約又刺痛了眼楮。
「哇哦,百里霜紅啊!」少年一邊指了對岸一邊回頭興奮地大叫。
相思月靜立在他身後,也被那晃目而紅的花路吸引,半截面紗之下的櫻唇逸出微笑。只半張臉兒,一抹笑容,也讓少年看得發痴。
「這叫秋玫瑰,是菊花的一種,只是比尋常菊花耐寒些,最美麗的時候是深秋掛霜之時。在第一次掛霜時,所有的花像是約好一般盡數開放,一夜盡赤。」
「該早點來的。」羽化泄氣地說著,腦海里浮出深秋霜降之夜那無邊的絕色,魂為之蕩。
相思月伸手撫上他的頭,隨意弄亂了他的頭發,「別忘了我們是來找‘海姬藍’的,歇夠了就該走啦。你這發帶到底怎麼來的?一個男孩子怎麼用女孩子的東西呢?」
羽化使勁晃著腦袋,得意地笑著,「怎麼了怎麼了?我的女朋友送的,不許麼?」
「女朋友?岑還是默羽?默羽是個斯文姑娘,沒這麼孟浪,想來是岑那丫頭了,她倒是一直肆無忌憚的。」
「嘿嘿。」羽化驕傲地抬起下巴,「都不是!」
滿以為這個魅靈女子會繼續追問下去,可是忽然發現身後聲息全無,淡淡的女子香氣里漸漸浮動了絲絲的冰冷。羽化驚異回頭,卻見相思月沉寂如鐵,凝身不動。
「哎?」羽化張口之時,相思月的手已然按住他的肩頭,暗暗使勁捏了他一下。難道有了變故?羽化微微皺眉,目光轉回落到對岸。
對岸紫梁大街上人如過江之鯽,卻有兩人如江中岩石一般停步岸邊,正端然看向他們。
怒火當即燃燒,羽化翻身站起,狠狠注視對面兩人,嘴角處迸出兩個名字,「清水顏!月夜!」
白衣清水顏,錦繡月夜兒,一男一女並肩而立,融合著樸素與華美,他們站在一起,男的固然俊朗,女的也風姿搖曳,十足一對攜手共游的才子佳人。
可是羽化知道,當他們站在一起,便是最可怕的豺狼虎豹,能在瞬間將「百里霜紅」變成「百里血紅」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