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微有些轉涼,我呆看著窗前緩緩枯黃的樹葉,猛然發覺,我來到這個世界竟也三四月了。一襲單衣輕輕從後肩覆上,我心頭一暖,轉身笑道,「怎麼不在屋里歇著?」
娘親細細打量著我,臉上的皺紋都盈上了柔和的笑意,「管家送來些新鮮的羊桃,我特地拿來給你嘗嘗鮮。」
楊桃?我疑惑,面上卻不顯,含笑道,「您自己吃就好了,不必總想著我。」
「快來嘗嘗,可好吃呢。」她拉過我興致勃勃說道,「娘小時候就常跟著哥哥們上山采羊桃拿到市集賣。他們在樹上采了扔下來,我呢就系著圍兜在下頭到處撿。那時哥哥們調皮又欺我年小,故意拿羊桃砸我,我那時候可惱他們哩。」
許是勾起兒時的回憶,她臉上浮起溫柔的笑意,隨即又嘆口氣道,「一晃這麼多年都過去了,也不知道他們還在不在人世……」
我知道她自小被賣入陸家,從此便與家人失了聯系,只靜靜听她說著往事。順手拈了枚果子,細看竟不是楊桃,倒像是小型的奇異果!我暗自咂舌不已︰想不到水果之王彌猴桃在明朝便已出現了。
母親見我望著手中的果子出神,便開口笑道,「管家一早送來時我還不敢相信呢,要說你大娘啊,其實心也不壞。」
她不壞?她就只差把我插根香拿去作貢品了,她不壞!
我恨恨想著,面上卻沖母親笑道,「娘說的是,以後您盡可以放心,不要每日提心吊膽的。」
她面上現出絲復雜的笑意,卻不說話。
如果能讓你安心,哪怕自欺欺人也是無妨的……
「娘,這果子家里還有麼,我想多要一些留著慢慢吃。」我道,順手挑顆微軟的剝了送進嘴里,果子熟得恰是時候,野生的更有股原滋原味的甘甜,十分爽口。
母親一怔,隨即笑道,「難得你那麼喜歡,我屋里還有些,呆會兒全部拿來給你。」
「謝謝娘。」我笑道,重新拿起枚奇異果,眉頭微微皺了皺。
問︰如果我跟某人苦大仇深,會好心送東西給他吃麼?
答︰不會!不餓死他就很天地良心了。
問︰如果我送東西給跟自己苦大仇深的人吃,會好心在食物中加上諸如耗子藥之類的佐料麼?
答︰不會!那是傻子都懶得犯的錯。
大娘不是傻子,那麼,她突然送奇異果給我們是究竟是什麼用意?我看著桌上的野生奇異果,頭痛地揉了揉太陽穴。
「二小姐還沒睡麼?」門外忽然傳來一聲輕輕的問話。
「煙兒!」我高興地跳起快步走去開門,青衣的女子執燈站著,惹了一身濃墨重彩的撩人月色,「快進屋來。」我快活地拉她。
「二小姐在忙什麼?」她環視了一下,目光落在桌上的大堆獼猴桃上。
「想些問題。對了,你怎麼會來?」我問道,一邊將門合上。
「掌燈的丫頭病了,奴婢替她一回。」她頷首道,「燈兒睡去了?」
「嗯,我把她支開了。」
「這是管家送過來的果子麼?」她注意力重新轉到桌上的果子。
「是啊,我正百思不得其解。」我皺著眉苦惱地說道。
「怕夫人下毒?」她嘴角忽然現出一絲嘲弄的笑意,這模樣,咳……倒和陸荊禾有幾分相似。
「當然不是。」我失笑道,手里的果子在桌上轉溜了一圈,「我只是想不透她這樣做的用意,可又總覺得其中有什麼不妥。」
「所以,小姐便將月姨娘的羊桃全部討了過來。」她道,居然露出了極美的笑容。
「煙兒……」
「嗯?」
「你沒發現自己笑起來很漂亮麼?」
我見她立刻恢復清冷的面孔,苦笑一下不再提及。
「小姐打算拿這些果子怎麼辦?」她問道。
「吃掉。」我簡潔地回答。
她怔了一下,眼中爆出一絲贊許的神色,「當著燈兒的面?」
「是。」我看她一眼,不覺為我們的默契感動。
「羊桃每年都有,二小姐怎麼非覺得這上面有問題?」她蹙眉道。
「說不清楚,總覺得在這個時候……很奇怪。」我想不出該怎樣表達自己的直覺,「對了,前日大娘又將燈兒叫了去,你可知道她都問了些什麼?」
「不過是些瑣事,」她似乎在顧忌著我的情緒︰「可能,是想從二小姐和月姨日常生活的瑕疵做些文章。」
「隨她罷。」我無所謂地聳聳肩。
「月姨娘病了麼?」她忽然開口問道。
「唔?」
「听說在喝藥酒。」
我恍然大悟︰「她患風濕,便煨了些散塞滯的大黃酒,每日喝一小盅,效果倒還不錯。嗯……多謝你煙兒,除了我爹外,這陸府上下也就一人真心為待我們母女。」
病好後,我輾轉又見過子琛幾次,他和父親都為衙門里的人命案子憔悴了很多。許是因他替小豬背黑鍋的事,為避嫌都是匆匆數譬便自去了。
我總看著他的背影欲言又止,心里存著個讓人臉紅的疑問,比如……那笑容溫和無害的少年,他臨走時可有說過什麼?又比如……
卻又總在此刻忍不住抿著下唇紅了臉,也猛然發現,自己最近太過頻繁地望著窗前的梧桐發愣,心底仿佛有讓我期待卻又惶恐的未知情愫,蠢蠢欲動著幾乎立刻就會破繭而出!然更令我羞愧的是,那里,似乎還隱藏了另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
大娘最近出奇的安靜,但這種離奇的安靜反倒令我警惕起來。管家時不時遣人送些點心果子來,我好奇問及之時,他便支支吾吾說是父親的心意,又隨意敷衍幾句,匆匆徑自離去。
我淡笑,父親?細細看了下,取了我最愛的那款果子,剩余便送到母親房中,以免大娘又拿來尋茬。
大娘不再陰陽怪氣地諷刺我們母女,飯桌上的氣氛簡直和諧得離奇了起來,父親雖有些詫異,但也樂得看見家中一團和氣。
獨有一次,大娘因我的不配合生了些悶氣。
那日,我看著面前的大閘蟹,手猶豫著停在半空中——海味的腥,是我極厭惡的。
「唔?小織,怎麼不吃?」父親疑惑地看著我。
「就是啊,這可是有名的陽澄湖大閘蟹,快試試。」大娘忽然難得溫和地插口說道。
我如夢初醒,抱歉地搖搖頭道,「我不喜海味。」說著夾了只黃澄澄的河蟹送到母親碗中,抬眼又道,「大娘您也多吃點。」
逢場作戲,其實也不會太難,感情麼,自是理應由自己駕馭的。
大娘卻忽然陰沉下了臉色,許是因我拂了她的顏面,自此不再多話。
父親亦是訕訕的,或許略有些責備我的不懂事。我真有些後悔了,吃自己不喜的食物而已,很簡單的事情。但偏偏就忽然執拗了起來,呵,莫非我骨子里天生存著好斗的因素?
反是一旁的陸荊禾,悠然自得地淺笑著,夾了枚雞丁送進我碗中,沖著我咧嘴露出雪白的牙齒︰「吃這個,妹妹。」
我頓時毛骨悚然,坐在我的方位,自然不會忽略他眼角那抹諷刺至極的嘲弄之意。我分明沒做什麼虧心事,被他一看,卻生生覺得自己理虧了一般。
在其他人看來,我們卻是極親密的姿態,陸椰藍已經綠著臉氣鼓鼓看這邊老半天了。我默汗一把︰反正我已有搶走她爸她子琛她陸家上下的嫌疑,也不差再多再個勾引她哥哥的罪名。
可是陸荊禾……我偷偷瞄他一眼,撞上他俊美卻暗諷不已的笑容,頓時覺得心都涼了大半截。這時我可真恨不得將他的笑屏蔽掉!
自那次後,寧靜許久的陸府忽然不安生了起來。呃,我確實有些懷疑自己是不是命犯煞星了,陸府居然……鬧鬼了……
傳出這事的是八卦幫十分有地位的香主大媽,在她繪聲繪色的精彩描述中,西廂附近有個尋找債主的冤魂在四處游蕩,而且造型是典型白衣白袍長發飄飛的傳統女鬼形象。
我對此事一笑了之,吳媽將香主大人狠狠訓了一頓,責備她造謠生事。可這般流言蜚語,愈是壓制愈是傳得神乎其神,何況又遇上香主大媽這樣的八卦王,下人們竊竊私語,你一言我一語的,這個說被鬼絆了腳,那個說遇上了鬼打牆,再加上西廂的確有些陰風陣陣,閑言碎語在私底下漫天飛,一時間整個陸府都人心惶惶起來。
西廂,倒的確死過兩個女子呢。
大娘听聞此事氣到不行,將下人們挨個兒警告了一遍,許是仍不解氣,感了風寒,突然病倒了。
父親也被傳聞弄得有些疑神疑鬼,正欲尋了那神棍殷九來家里做場法事,卻被陸荊禾的一個冷笑打斷。
「父親想向外人昭告,陸家的確是出了不干淨的東西嗎?」。那日他帶著慣有的嘲弄微笑說道,忽然意味深長地瞟我一眼又道,「孩兒只信有人裝神弄鬼,至于什麼冤魂索命?呵……」他細細淡笑一聲,負手慢慢朝外走去,眼卻定然看著我,笑意幾乎盈得快溢出來!
我又是一陣冷汗直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