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過幾日秦殃就回來了,在莫愁小樓沒找到人,立刻往清秋閣奔來。夏茉兒正與秦頌下棋,小凝在一旁觀望,他像龍卷風似的掃了進來。
小凝面色一喜,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她吃痛驚呼,他鐵青著臉扯開她手上纏繞的布條,二話沒說,強行把她拽了出去,只留兩人面面相覷。
「你說,秦殃會怎麼做?」
秦頌頭疼道︰「那小子的火爆脾氣連老頭子都管不住,只望他別一把火燒了風雲小築才是。」
秦殃把小凝拽到風雲小築質問,態度惡劣。三夫人見他為一個丫頭頂撞她,更是火冒三丈,厲聲道︰「殃兒就為了一個婢女來跟我頂撞?她不過就是個卑賤的奴僕而已,值得你如此動氣?」
「她雖是丫頭,卻不下賤。」
「她敢勾/引你就是賤人,小賤人!」
「您再說一次?」
三夫人偏不信這個邪,難道他還會反天了不成?恨聲道︰「她就是賤人!」
秦殃的脾氣一向很好,生性自由隨性,也沒有少爺架子,故下人們都喜歡跟他接觸,人緣極好。她敢挑戰他的底線,是因為他從未忤逆過她。但這次她錯了,表面越隨和的人,發起脾氣來就越可怕。
他如同暴君般,把風雲小築里能砸的東西全都砸了。滿地的狼藉仿佛昭示著他對門第觀念的痛恨,她屢屢用身份來提醒他的所作所為,更是刺激他暴怒。
「殃兒,我不敢了,我不敢了。」
三夫人早已被嚇得花容失色,從未見他這般瘋狂野性過。秦殃滿眼血絲,嫌惡道︰「松手。」
三夫人搖頭,見他又要動怒,轉而向小凝求助,「小凝,這事是我的不是,日後我們井水不犯河水,這次就請你饒了我吧,我保證再也不傷你了。」
小凝本就心軟,見她此番模樣早被嚇傻了,結巴道︰「三,三夫人,小凝不敢,您這是折煞奴婢了。」她驚恐地看向秦殃,他順勢將她拽走,不容她反抗。
三夫人望著他們遠去的背影,恨得咬牙切齒。秦殃是她的命根子,從小縱容他為所欲為,而今成了這副德性,也拿他沒辦法,只道︰「蘇香憐,算你狠!若我周玉如不把你這丫頭弄死,就算白活了一場!」
至此以後,三夫人果真規矩了不少。
天氣愈發寒冷了,夏茉兒整日犯懶,縮在屋里無所事事。小春尋了些紅紙,和婉兒剪起了窗花,她看著好奇,也同她們練了起來。
現在入冬了,整個府邸顯得蕭瑟,紅色的窗花貼在窗戶上,倒也增添了幾分亮色。不過她做事只圖新鮮,多剪幾幅就了然無趣,索性鑽到秦頌的書房,翻找書籍打發時間。
秦頌腿腳不便,也極少出府,故書房成了他最大的樂趣。畢竟是大戶人家的公子,琴棋書畫必不可少。他精通音律,棋藝高超,喜讀書,還打得一手好算盤。不過,他的字寫得極丑,除了自己的名字寫得好看外,其他字根本就沒法入目,甚至比她用左手寫的字都還難看。
這一發現對她來說,簡直就是奇葩。
屋外寒風瑟瑟,屋內溫暖如春。角落里的銀炭靜悄悄地燃燒著,偶爾發出火花歡快的 啪聲。秦頌專注地翻著一筒竹簡,那竹簡破舊不堪,都快散掉了,也不知是他從哪里收集來的。
夏茉兒坐在他的對面,津津有味地品著蜜棗糕。一個飽嗝很不適宜地劃破了屋內的寧靜,他抬頭瞥了她一眼,繼續埋頭整理竹簡,片刻後,他忽然問︰「你在看什麼呢?」
她探出頭來,這才發現書拿反了,嘿嘿干笑兩聲,頗覺尷尬,他鄙視道︰「別糟蹋了我的孫子兵法。」
她翻了個白眼,孫子兵法有什麼了不起的?剛吃了不少糕點,有些渴,揭開旁邊的茶杯蓋子,水沒了。見他手邊的茶杯,要去端來喝,誰知他敏捷搶過,皺眉道︰「自個兒倒去。」
「茶壺空了,沒水。」
「叫丫頭來換。」
夏茉兒偏不,偏要去搶他的茶杯,他死活不肯,凡是他用過的東西外人都不可觸踫,從小到大一直如此,因為怕病疾感染了他人。
她知道他是為了她好,可這種距離感令她很不舒服,犯起了 勁兒,搶不到茶杯,干脆朝他的嘴巴親了下去。
殘留的蜜棗糕渣子粘到了他的唇上,帶著甜香。他頓時傻眼,臉色立馬變成了緋紅。夏茉兒很是得意,回到自己的座位上,看著他笑。
秦頌窘迫不已,顯然被她的舉動嚇壞了。偏偏這會兒婉兒送熱水來,見他臉色緋紅,好奇問︰「大少爺怎麼了?」
他更是懊惱,把臉藏于竹簡中,硬是憋著沒有吭聲。待婉兒加好水出去後,夏茉兒才笑嘻嘻道︰「哎喲,咱們的大姑娘害羞了呢。」
秦頌白了她一眼,不予理會。她美美地喝熱茶,愈發覺得心情愉悅。在這般陰冷潮濕的天氣里,有他這樣溫暖可愛的男子相陪,沒有紛爭,沒有煩惱,確實是件非常愜意的事。
這種安寧平靜的日子持續到年底才被打破。她沉浸在他為她精心構造出的幸福中,完美得看不出任何破綻。
秦頌,他就是這麼樣的一個男人,愛得深,也掩藏得深,捧給她的是無限美好,吞噬掉的卻是見不得光的陰影。
每到年底秦府都要焚香祭祀祖宗。焚香的規矩繁縟復雜,要命的是大冬天的寅時就要衣著整齊地去祠堂集合。夏茉兒不想壞規矩,所以在頭一晚就早早準備好了,干脆和衣而睡。
秦頌失笑道︰「見過懶的,沒見過你這麼懶的。」
她朝他做了個鬼臉,叮囑道︰「明兒你得叫醒我,可別讓我睡過頭了。」頓了頓,仿佛想起了什麼,猛地坐起身來,懊惱道,「哎呀,可麻煩了,你比我還喜歡賴床!」
結果才到半夜秦頌就把她叫醒了,她睡眼惺忪地坐起身來,覺得冷,又趕緊縮回被窩里去。他催促她動作快點,說女人磨嘰,光梳妝打扮就要耗費好多時辰了。她不敢誤事,听他的話連忙爬了起來。
撐燈坐到梳妝台前發了陣呆,秦頌仍舊縮在被窩里,動都懶得動。突听外面巡夜人的打更聲,她似想起了什麼,立馬往床上撲了去,掐他的脖子道︰「龜孫子,敢捉弄我!」
秦頌悶笑出聲,二人在被窩里對掐起來。
翌日,天不見亮眾人就聚集到祠堂里頭了,秦家大小恭敬地跪拜,秦老爺莊重道︰「秦府第八代傳人秦耘,虔誠與老祖宗焚香叩拜,願老祖宗在天之靈保佑秦府一家平安。」
一叩頭,二叩頭,三叩頭。
人們規規矩矩地焚香祭祀,表情肅穆。禮拜完畢後,眾人便在大園里隨意進食閑聊。家人聚會持續到一個時辰左右才各自散去了,夏茉兒正準備睡回籠覺,秦頌忽然道︰「茉兒,我們去賞梅可好?」
「賞梅?可這天兒好冷哩。」
「去年沒帶你去,今年無論如何都要去看看,很美的。」
夏茉兒哈欠連天道︰「梅花有什麼好看的?」
秦頌不依,耍小性子道︰「不去拉倒。」
見他動怒,她連連道︰「好好好,活祖宗,我怕了你了。」她本以為梅花就栽在秦府里的,卻怎知是在山上,落櫻山。
直到正午時分一行人才到達了半山腰。一片白茫茫的蒼曠令她驚懾不已,舉目四望,除了一望無際的白雪外,就只剩下了與世隔絕的空靈冷清。
幾所樓台亭子靜靜地佇立在蒼茫間,白雪堆積,更顯寧靜安然。四周的寒梅被雪渣掩蓋,梅香夾雜著雪的冷冽,聞起來沁人心脾。
如此美景,如此雅境,他以前居然沒有帶她來過。她嗔怪他私藏好東西,他哭笑不得,戲謔道︰「回去睡回籠覺。」
夏茉兒掐了他一把,嘖嘖嘆道︰「這輩子我若能死在這里,也不枉此生了。」
用過午飯後,兩人相依在落櫻亭下,靜靜地觀望著漫天飛舞的繽紛小雪,那些脆弱的小東西宛若生命中最後的絕唱,翩然而逝。
「秦頌,你听,我听到了它們的聲音。」
秦頌認真聆听,好看的眼楮笑成了一彎新月。夏茉兒抱著他的胳膊,許是觸景生情,神思道︰「記得小時候最難熬的就是冬天,家里窮,沒好衣裳穿,常常羨慕別人家的孩子,一到過年就有糖吃,有鞭炮放,有壓歲錢拿,可我家里什麼都沒有。」
「你爹呢?」
「我沒爹。」
秦頌愣住,心口莫名一緊,有些心疼。她茫然地望著那片飛雪,恍惚道︰「從我記事起就沒見過他,後來娘病死了,沒人管我,便和街頭地痞廝混在一起,他們教我偷,教我搶,教我跟妓/女拉皮條……」
似想起了什麼,她忽然閉嘴,神情有些驚恐。秦頌像什麼都沒有听到一樣,面色沒有任何波動。她這才放下心來,恨不得甩自己一耳刮子,方才說漏了嘴,這些往事怎可跟他說?
「你渴嗎?」
秦頌「嗯」了一聲,她連忙倒水掩飾自己的慌亂。他不聲不響地盯著她,眼神深邃幽暗,不知在想什麼。溫熱的茶水遞到他手中,觸踫到指尖上的冰涼,她趕緊握住,皺眉問︰「你冷嗎?」
秦頌搖頭,手攬過她的肩頭,淡淡道︰「茉兒,我想抱抱你。」
夏茉兒怔住,有些反應不過來。他霸道地將她攬進懷里,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量去擁抱她。鼻息間聞到的是他淡淡的藥香氣息,她把頭埋入他的胸膛,溫暖的體溫極其舒服,可他的心跳卻異常微弱。
這個擁抱仿佛比一個世紀還漫長,她貪婪地蜷縮在他的懷里,不知從什麼時候起,竟貪戀起他身上那股淡淡的藥香氣息。
「秦頌,我要你抱我一輩子。」
頭頂上傳來他無奈的輕笑聲,「我的手會軟的。」
「我不管,那是你自己的事。」
她任性地抱著他,像孩子似的不可理喻。從小到大,從來沒有這麼一個男人能讓她像今天那樣依賴,她依賴他的包容,依賴他的體貼呵護,更依賴他在精神上給予她的慰藉。沒有門當戶對,沒有世俗禮儀教條,沒有紛爭利用,只是單純地愛護她,給她一片清明。